钟奕笑了下,不置可否。
张笑侯碎碎念了几句,又旧话重提,说起与池珺端午出游的事。但他很有分寸,并未讲太多,期间也照料到钟奕,不至于让他插不进话。三人三言两语,决定了晚上去哪家吃。
席上,自然而然聊到盛源近况。张笑侯对盛源京市分公司的了解不多,但以他家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也要管京市这边的几个股东叫“叔”。起先,他还只是蜻蜓点水的说几句,不确定池珺到底与钟奕讲了多少。到后来,张笑侯也看出来了,钟奕对盛源京市这边情况的了解,没准还在自己之上。
他有些感慨,忽然说:“蘑菇,我其实有在考虑,要不要参加院里的交换项目。”
池珺一顿,惊讶,却也不至于错愕。他看向自己的发小:“为什么?”
张笑侯:“很多原因。我妈希望我爸给我安排,但我可能没法适应体制内的状况。”他们这圈朋友,大多数都会继承父母衣钵。张笑侯从前也这样觉得,可在大学里待得越久,他越发觉,自己好像更愿意做其他事,而非被家世束缚。
可对池珺来说,这是个很奢侈的想法。
他停了停,看着张笑侯。这毕竟是自己的发小,是他前十八年人生中关系最亲近的朋友。
他并未多说什么,只道:“和你家里商量一下吧。”
张笑侯摇了摇头:“怎么忽然沉重起来了?我也就说说,还不一定呢。”
他这样讲,可钟奕知道,有些事,仍在按照前世的轨迹运行。
虽然有许多人的命运因为他的重生与重生以来的各种决定发生改变,但张笑侯还是走上了那条既定的轨道。
他想到先前操场上,池珺的面容映着月色,在融融夜幕下,对自己说,他有许多朋友,可大家各有其志——他忍不住想,池珺是不是早就看出,张笑侯想要跳出他们的圈子。
可张笑侯有父母关爱,虽说可能有争执、有不解,可他的父母最终还是选择支持。
池珺却不同。
……
……
回学校的路上,池珺有些歉意,问钟奕:“今天下午是不是耽误你做事了?我也没想到,会花这么久。”比赛、吃饭。
钟奕道:“还好。”
池珺:“那果然还是耽误了。”叹口气。
钟奕侧头看他。池珺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前方,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镇定和从容。他的瞳仁黑黝黝的,像是黑曜石,在路边灯火的映照下,带出一点光。
钟奕道:“你心情不好吗?”
池珺一怔。
钟奕又说:“原本也只是要看看最近的政策。”仍是为了股票,“不过没有那么急,不算耽搁,你别在意。”
池珺抿了抿唇,轻轻应了声。
钟奕:“池珺,”他难得叫了好友的名字,“之前笑侯说,他想出国……你呢?”
池珺一顿:“怎么这么问?”
钟奕:“你之前说,家里事情很多、很烦。你说你想要盛源的控制权,说你爸有其他孩子。那你有想过,跳出这个框架,和笑侯那样,去外面看看吗?”
他前世没有想过这个。
觉得池珺与池北杨争权夺势是理所当然,漫长的你来我往、与股东们利益往来,都是必然之路。
可在今晚,听过张笑侯与池珺在餐桌上的几句对话,再看如今池珺的表现,钟奕倏忽想到另一种可能。
以池珺的能力,哪怕不继承盛源,他也能过得很好。
虽说短时间内身家不会太高,但他会过得更轻松、更随心。
钟奕想: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池珺为什么对盛源的控制权抱有执念。
让他在很年少的时候,就将其作为目标,以此奋斗经年。
池珺有些意外。但听完钟奕的问题,他还是沉思片刻,才认真回答:“是有一些原因,没法一言蔽之。”
钟奕抬头看路,觉得离宿舍还颇有一段距离。
于是他说:“你可以慢慢讲。”
语毕,才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可能不合适。
好在在池珺眼里,两人已经是可以谈很多事的关系。
未来的小池总笑了下,说:“‘控制权’这三个字,可以约等于‘控股量’。后者和财产直接挂钩。”
钟奕“嗯”了声。
在和池珺说开之后,他把盛源集团的股票代码也放在证券APP自选栏里,打开就能看到。
截至目前,池家人手上共有51%的股份,另有19%股份在早年被转赠给几个元老。剩下30%,则是市场上的散股。
池珺:“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去世。遗嘱里,她把自己的股份给了我。但在我成年前,这10%股份会暂且放在我妈名下。”
钟奕:“嗯。”示意自己在听。
池珺:“但在来读大学之前,我和我妈谈了谈,决定暂且不转移她手上的10%。怎么说,算是韬光养晦?池铭,”他的私生子哥哥,“已经在盛源了,虽然我坑了他一把,但客观事实就是他比我多了四年时间,在本部笼络人心。很难说我回去的时候,海城会是什么情况。所以呢,我需要我妈帮我看着。”
他和丛兰签了一份协议。丛兰多拿10%的股份四年,这四年里,收益的八成归她,同时她要帮池珺紧盯池铭。
钟奕:“……”光是作为听众,都觉得池珺活得很累。
池珺:“扯远了。盛源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发家,有政策原因,也有我爷爷的个人眼光。再有一点,是我妈家的关系。既然做出了成绩,那我爷爷、奶奶,就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共同管理。可事与愿违,兴许是他们年轻的时候太忙,兴许是其他原因,总之到现在,我爸和我姑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都是奇迹,”也就每年过年那几天,在老爷子面前装装样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完全是被动地接受着‘你以后要管理盛源’这个理念。但在长大一点之后,我开始迷茫。”
“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我‘应该’成为继承人,但我‘希望’自己成为继承人吗?”池珺咬重两个字音,“也就在这时候,我听到消息,是我爸让池铭进公司。嗯,一开始,不止是我,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我爸更偏爱池铭。那时候,我的想法还是‘我对盛源有责任’,所以不能让池铭在盛源笼络人心。否则的话,几年后,我会陷入一个很被动的境地。所以当时,池铭负责一个项目,是个商城建设。池铭在两块地皮之间犹豫,然后很‘意外’地知道,有一个大学的新校区会在其中一块地皮附近建设。所以他选择了位置更偏远,当然,地价也更便宜的地方开工。”
池珺:“但这个消息是假的。他会相信,主要是因为我和笑侯关系好,而笑侯他爸爸又是教育口这块的负责人。在池铭看来,我通过笑侯知道这个消息,再‘无意中’漏了信,很理所当然。”
池珺:“保守估计,这个项目,他让盛源损失了三亿。但是——”
“我忽然发现,我爸的反应很奇怪。如果他真的是偏爱池铭,那这个时候,他应该生气于我的所作所为。但他的态度,更像是抓住了我的把柄,然后再拿着这个把柄,去和我妈谈判。”
“所以呢,我有了一个想法。”
池珺缓缓讲述。
他像是又回到了自己十七岁时的夏天。
“他其实不在乎池铭。他在乎的是我——是我年龄大了,马上要上大学、步入社会,顺理成章地进入盛源。而爷爷对他和我姑姑这些年的争斗,很失望。所以,在我毕业以后,爷爷会不会把他的股份交给我?或者哪怕不这样做,只是表露出一些支持我的倾向?”
池珺:“他把池铭看做一个棋子。把我看做一个,竞争者。”
很难描述池珺发觉这一切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他眼下能平静地和钟奕描述,但在两年前,有一瞬,池珺切切实实地遍体生寒。
池北杨,他的父亲,不爱自己的妻子、不爱自己的儿子,甚至在漫长的、与妹妹争斗的时光里,消磨掉了对父母的关怀。
他自私又冷漠,只看重自己,以及自己手上的利益。
“人和人是很不一样的,”池珺道,“我一直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明白这点了。可那时候,我才发觉,原来我一点都不明白。”
钟奕抓住重点:“所以,你是因为这个——”
池珺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所以,我开始想。”他说,“如果我爸不再觉得我是个‘威胁’了,我会是什么处境呢?”
进攻是最好的防御。
池珺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真的沦落至那般田地。
钟奕若有所思。
第40章 弃卒保车
钟奕其实觉得,池珺还有些未尽之意。
但他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
钟奕简单评价:“你们家的这些情况,太复杂了。”
“复杂吗?”池珺问,“自保、求生,动物世界也是这样。”
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宿舍楼下。
池珺有感而发,道:“你可能有看出来。我真的挺羡慕笑侯,他比我更有选择的权利。”
钟奕想:是啊,我上辈子就看出来了。
他听出,池珺的心情仍然沉重。
于是笑了下,说:“你确定要在我面前说这个?”
如果说池珺羡慕张笑侯,那钟奕呢?
果然,这话一出口,池珺便停了停,眼里浮出一丝愧疚。他已经得到了许多,虽然家庭中有不完满的地方,但与钟奕相比,自己的苦恼,似乎又有些不值一提了。
钟奕拍了拍池珺肩膀,说:“好了,别想太多,回去早点睡。”
……
……
这场对话,无形间,又把钟奕与池珺的距离拉近许多。
过了几天,赵海东在项目组的群里公布两边高层的商议结果,一句话:盛源那边换人和咱们对接,一切价格按照原本签好的合同来。
再去盛源,果然,已经见不到朱鸿。
组里有人好奇朱鸿的去向,私下讨论,先得出结论:他手下过的项目的确偷工减料,但真正的质检结果在国标之上——这是先前众人已经知道的事——所以,姓朱的应该不至于进监狱。
然后又被提醒:不危害公共安全,但也有经济罪啊。
这么七嘴八舌地八卦了片刻,赵海东发话了:“都收收。到了盛源,也别多问。你们是跟项目的,还是当记者的?”
诸人安静下来。却不知道,最大的消息源,就坐在他们旁边。
钟奕甚至比赵海东更早知道盛源这边的处理结果。
是池珺说的,也很简单:“孙章弃卒保车了。”
钟奕:“嗯,不意外。”
池珺:“他自己被外调。之后至少两年,别想捞到什么油水。”
钟奕不咸不淡,评价:“轻了。”
池珺:“但孙章手上也有不少料,”几句暗示下去,海城派便有人被拿捏住,“能有这个结果,都扯皮了一个礼拜。”
钟奕想了想,问:“那新来的负责人呢,有什么要留意的地方吗?”
池珺:“混资历的。五十多了,还在这个位置上,就等退休拿养老金。”这种人,平时看上去很好打交道,但真到需要拿事儿的时候,能找出十几二十个理由推脱。
钟奕反倒放心:“挺好。”总之合同签过、科信这边也早就投产。只要盛源的新负责人不作妖,至少这单可以安稳完成。至于以后,有了和盛源顺利合作的资历,哪怕再找与新甲方接触,也是个优势点。
这笔买卖,一定要说的话,勉强能算科信与盛源海城派双赢。
实习公司这边的事不用钟奕上心太多,他的重心,便慢慢放在股市和学校课业上。
随着天气愈来愈热,晚间在宿舍,都能听见树上蝉鸣声。到了端午假期,池珺与张笑侯果然飞去国外度假。从张笑侯发的照片看,和他们一起出去的,还有其他几个年轻人。
钟奕认出,那就是池珺与张笑侯的另几个朋友。也是一起长大的关系,但不比池、张二人那样亲近。
几人到了一处海岛,张笑侯一副放飞自我的架势,发了跳伞时的小视频,一路搞怪尖叫。还有带着氧气瓶、去海底拍珊瑚的短片。
可池珺的朋友圈很岁月静好,只有张在沙滩上晒太阳的剪影。
钟奕有点好奇,不期然想起了张笑侯先前的话:“蘑菇,你不能因为自己不跳伞不深潜,就剥夺我玩儿这些的权利!”
池珺不玩儿吗?
……出去一趟,就光晒太阳?
认真想想,连带前世,池珺虽然喜欢运动、始终健身,但好像的确从未和任何极限运动搭边。
但话说回来,钟奕自己,也不曾有过体验一把跳伞、蹦极的打算。倒不是“不愿”,只是完全没往这方面考虑。
等端午假期结束,他就这个问题,顺口问了池珺一句。
池珺晒黑了些,原本白皙的皮肤成了淡淡蜜色。
去的时候,他只带了一个行李箱。可回到学校时,行李箱成了两个。
池珺给班上所有人、连带其他学校里能说上话的同学,加上有过接触的老师,全部带了纪念品,其中自然不会落下钟奕。
把纪念品一一送出去花了点时间。在人际关系上拿捏尺度早成了池珺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他选的东西既不会显得刻意夸张,又的确带着当地特色与一点心意,收到的人只觉得满满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