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周礼人生中第一次恋爱,他跟那人在一起三年,从大二到两人毕业,最青春,也最无畏的三年。他是真的爱他。
可能甚至爱到,失去他就跟失去了光一样吧?
向安心里隐隐作痛,似乎联想到自己跟曲离的一步一步,扯出一个笑来:“不应该这么爱一个人的。爱任何人,爱到失去自我,结局可想而知会很悲惨。”
“对呀。不应该这么爱一个人的。”顾筱然叹道,“可谁控制得了呢?”
之后,周礼整个人迅速消沉。
从前他很阳光的,有着自己的音乐梦想,到哪里都顶着张笑脸,发光发热。
那人离国后,他染了一头红发,成天破衣破裤,背着吉他大街小巷的酒馆乱晃,喝得烂醉,走到哪里累了,躺下就睡。很多次,顾筱然从河堤边的草坪里把他翻出来,扛回家。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小半年个月,好不容易,他慢慢走出来,剪了短发,决定跟过去告别。好不容易,从以前两人同居的“家”搬出来,准备看开,去过自己的生活,追求梦想。
他渐渐找回笑容,渐渐可以自理,所有人都以为,他的伤终于有希望得以治愈。
“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那天从医院回家后,他着魔似的辗转问到那人的新号码,”顾筱然开了第二瓶酒,仰头喝一大口,“为什么明明都快要走出来,还不知死活非要再陷进去!”
据说,周礼拨通电话时,对方正在开车,不知道各自说了些什么,手机里忽然传来剧烈的撞击声,电话顷刻断线,再也联系不上。
“他吓坏了,手足无措,冲动地找到周叔,想要拿钱买票飞去澳大利亚。”
这当然是不现实的。
他连他在哪个城市都不知道,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周贵和天下所有没耐性的父亲一样,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通,把他锁在家里禁闭。
“他紧张担忧了一天一夜,昨天早上,他打给我,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顾筱然忽然抬手遮住眼睛,“他跟我说,接到了那边家里的电话,邀请他,作为最好的朋友,去参加那人的葬礼。”
“‘都怪我!为什么非要去纠缠他呢!’他愤怒地抽自己耳光,把所有过错都按到自己头上,把自己折磨得痛苦不堪。”
“像个可怜的小孩,悲哀地问我‘怎么办啊?筱筱,我真的失去他了,我彻底失去他了,怎么办啊?’”
说到这里,眼泪源源不绝地从她指缝间滚落,声音哽咽,难以继续。
向安动容地拍拍她的肩膀,借以安慰。过了会儿,她缓过来了,自己擦掉眼泪,深吸一口气,又仰头喝一口酒,说:“向安,我不懂爱一个人是怎样一种感受。是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这样让人难过?”
“我……”向安犹豫了一下,低头,把玩着自己手里的酒瓶,“我也不懂。”
“我只知道,跟曲离在一起的时候,会忍不住被他吸引,对未来生出各种美好的期盼,一切都想和他分享,一切都想和他共同经历,彼此见证,”
“两个人在一起,难免会有争吵,会受伤,心灰意冷,可只要他回身抱住我,一切伤害,就都过去了。”
“我想象不到,如果生活没有曲离,会是什么样子。”
月色荧荧下,夜风吹得顾筱然顺柔的发丝荡啊荡,她秀美的脸出神似的全无表情,手中却死死攥住酒瓶。
“但是,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啊,”向安又说,“一定也会有爱情,一帆风顺,没有波折,天造地设的和美。你这么好,一定会遇到的。”
“哈?”她自嘲地笑了,摇摇头,冲着天空仰头灌了大口酒,“向安,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嗯?”
“你还记得,我和曲离第一次见面,是在火车上吗?”
“嗯。”向安的心跳漏了一拍,脑袋里杂乱地想,顾筱然要跟他说什么秘密呢?
要是她在这种情况下告诉自己,她对曲离一见钟情,那他该怎么应对呢?
“我们俩很有缘分,是对坐,他主动来搭话,问我是不是河宁理工的学生。还说,他的心上人也在这个学校,这次他来,就是为了要把他追到手,”
“那时候他眼睛里光芒跃动,满是美滋滋的神色,就是个傻乎乎的大男孩,”
“我自动把他话里的‘他’,设想成了一个幸运的女生,直到,看见你们两个站在一起,”
“大冷的冬天,你们一人握只冰淇淋,他看你的目光丝毫不加掩饰,”
“真好。”她又仰头饮一口,叹道,“真好。”
“可是,那一刻,我竟然觉得心好疼。”
听到这里,向安终于意识到,顾筱然醉了。
醉了的顾筱然看着异常清醒,跟没事儿人似的,和向安那又哭又闹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就坐在那里,两只脚晃啊晃,看夜风吹得裙摆荡啊荡。
忽然停下来,目光迷茫地望着向安道:“其实,我不如你想的那么好的。”
向安伸手,去拿她手中的酒瓶,哄道:“你醉了,咱们别喝了,听话,有什么下次继续说,好不好?”
顾筱然却跟个闹脾气的小孩似的,死也不撒手。
“你让我说完吧。也许,”她声音低低地固执着,“也许,就没有下一次了。”
向安终于松手。
在她旁边坐下,听她慢慢地讲她的故事。
“我很小时,父母过世了,被辗转寄养在各个亲戚家里,因为害怕被抛弃,早早就学会了如何看人眼色,讨好和取悦别人。”
她的声音跟酒一样,又苦又涩,“你们看到的高傲全是伪装,我的自尊一文不值。向安,你要是见过我跌跌撞撞的狼狈,要是知道我为了活得漂亮耍过的手段,还会说出‘你很好’这样的话来吗?”
“我……”向安语塞。
“我第一次跟你打交道,是你捡到我的钱包。你不知道,那钱包对我有多重要,我身无分文,找了三天,已经快绝望放弃,你却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该怎么动作,不知道该向你说什么。向安,你那么好,那么单纯,那么善良,那么……”她皱着眉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阵,才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傻……”
“站在你面前的我,像个小丑,不择手段,浑身恶臭。我,很想要接近你啊,可是,又不敢靠近。”
她歪着头,蹙着眉,深陷回忆里,“我看到你跟曲离站在一起,看到你们明亮的笑容,默契的打闹,才真正明白,向安,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对不对?”
“……”向安沉默着,不知如何作答。
他眼见着顾筱然漆黑的眸子里,期待的光芒一点点暗下去,不忍心地别过头:“怎么会呢?”
“不管什么时候,你在我心里,都是骄傲潇洒,光彩夺目的美好模样。”他坚定地道。
仿佛是莫大的安慰,顾筱然终于笑起来:
“上天也不算薄待我,至少长大后,有了周礼做哥哥,也见到,世界上原来还有你这样温柔的人存在。过去俱已往,未来将会来。真好。”
“上帝说,我医治你,所以伤害你,我爱你,所以惩罚你。”向安提起自己的酒瓶,碰了一下她的,仰头一饮而尽,“所有的痛苦,都会有过去的一天,我答应你,尽量多留意周礼,你到了那边,就好好开始新生活吧。”
“好。”顾筱然也饮尽了,捧着酒瓶低声答。
而向安心底下,却浮出一抹苦涩的笑。
他想,他又何尝有她眼中那么好。渡人者不能自渡,他也还不是,跌跌撞撞,满身泥泞地活着。
从天台下来,已经是十一点。
向安开了门,屋里一片漆黑,他慢慢摸索到卧室,小心翼翼上床,从身后抱住曲离,沉浸在火车上曲离傻乎乎说要来追他的小幸福中。
似乎被扰醒了,曲离扭动了一下,偏过头来,迷迷糊糊地问:“你喝酒了?”
“是呀,喝了一点儿,”向安呵了口气自己闻,“是不是味道让你不舒服了?我去刷牙吧?”
“别。”曲离拽住他,“太晚了,睡吧。”
“好嘞。”向安从善如流地又躺下来,抱住他喜滋滋地问,“你今晚想跟我说什么呀?”
“没什么,买了蛋糕,打算和你补过生日的。”曲离说,“明天吃吧,现在我好困。”
“好啊。”向安心里暖暖的,伸长脖子,在曲离肩头亲了一下,说,“晚安,老公。”
曲离脊背一怔。
这是向安第一次叫他老公。
他喜得一笑,转过身来,长手长脚把向安箍在怀里,也说:“晚安。”
☆、2007河宁
转眼周六,决赛当天。
千人礼堂里,曲离坐在正中,远远见到向安一身茶白提花,锦绣垂带,光华流转,温润雅致。
那一举手一投足,一起调一垂眸,端的是翩翩佳公子,谦谦人独立。
落幕歌起,千人掌声雷动,他欠身致礼,一派从容。
幕后,向安激动地扑住曲离:“太好了!我真的做到了!”
而曲离宠溺地揉揉他的头发,笑道:“我的人,真好看。”
崔书记和小刘推门进来,恰好看到这幕,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不住地假咳妄图引起注意。
向安讪讪地从曲离身上下来,脸红了,没话找话道:“你们不再看看其他选手?”
崔书记上前两步,有些迟疑地说:“顾筱然她……”
“哎呀,”小刘受不了他吞吞吐吐的劲儿,一把截住他的话头,“他听说顾筱然今天就要飞了,想去送行,找我们壮胆,向安你去不去?”
“好啊,我也正想着呢。”向安说,转过头又望向曲离,“你要不要一起呀,好歹也算认识?”
曲离闷闷地说:“咱们不是说好,比赛结束一起庆祝吗?”
“我们可以晚上回来庆祝呀,怎么样?”向安正高兴着,一点儿没注意他话里的失落。
曲离还没张嘴,被小刘插了话调侃道:“哟哟,晚上?两个人?庆祝?”他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里透着滴溜溜的猥琐,还特意靠了一下向安,“什么样的‘庆祝’啊?”
向安急了:“小刘你真是,跟谢文俊在一起没见正经,怎么越来越污了!”
“哎哟哎哟,心领神会,”小刘摆摆手,“心领神会就好,你们懂的。”
真是拿他没办法。
正闹着,手机铃响了,向安避到一旁接听,曲离留在这边,应付车速飞快的小刘,书记老好人地想跟他打个招呼,被他生生无视,之前的气还记着呢。
过会儿,向安挂了电话回来,神色复杂。
“怎么?”曲离问。
“赵玥言,她说明天不来了,不用去接她。”
“嗯?”
向安抿了抿唇,恨铁不成钢:“她跟学长和好了。”
“那人不是出轨学姐了吗?”曲离忿忿,“都知道是渣男了怎么还往火坑里跳?赵玥言她是不是傻!”
向安原本很气愤,见曲离这样,火气竟然缓和下来:“算了,在一起那么久,总是有感情的,兴许,他改好了呢?”
“改什么改,见过狗改了吃屎吗?”曲离翻个白眼。
向安还想再劝,却见小刘探个脑袋,好奇地插话:“谁啊?谁出轨还吃屎?这都什么癖好?”
向安白他一眼,把他脑袋按开:“去去去,小孩子不懂别问。”
小刘撇撇嘴,傲娇地让开了,过会儿,又凑头过来,一脸兴奋地八卦:“诶,说起出轨,上回书记帮你勾搭那老师,就历史系那谁,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书记和向安立刻绷起根弦。
“出轨他们系大四一学生!还男的呢!”说得简直眉飞色舞,又摇了摇头感叹道,“据说现在已经停职了,可惜呀。”
书记本就尴尬,现在更加尴尬,抬眼看了看向安,又看了看曲离。
向安也是一怔,看了看书记,又偷偷看了看曲离神色,说:“是吗?那还真是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谁知道那学生是不是受他强迫?”曲离嫌弃道,“这种人早些停职,是为了你们安全考虑。”
向安想说“也没那么严重啦”,小刘却又接嘴道:“也是哈。还好向安没怎么跟他来往,真是有先见之明!”
向安再看了看曲离神色,只好不走心地附和:“嗯嗯,先见之明。”
这时小刘再想接嘴,被书记一把拽住:“小刘你一天老妈子似的,哪里听来这么多的八卦?你就是八卦本卦吗!”
然后不由分说,先借口硬拖着他往校外去了。
走了半天,还能听见小刘吱哇乱叫的声音:
“哎哎哎!我告诉你哦,别这么拽我!我们家老谢看见了可不高兴!”
声音越来越远,小房间里只剩下向安跟曲离,忽然沉默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曲离开口:“现在知道我是对的了吧?”
向安默默地点点头,靠过去,伸长了脖子嘬一下曲离的脸,低低道:“都过去啦,我们忘了吧,好不好?”
“好。”曲离说。
下午两点,河宁机场大厅。
顾筱然还是一袭及踝的长裙,只拉了个小行李箱,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周礼满脸憔悴,乱着头发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告诉别人要走,今天来送她的人就只这稀稀拉拉的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