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就里,从地上捡起一张照片,只看了一眼,当场石化。
楼道里灯亮得刺眼,恰打着照片上图书馆角落里,他和向安相拥亲吻的模样。
其他散落在地上的照片都是向安,他走着的,坐着的,笑着的,两个人牵着手的,各种姿势,各个角度。
曲离抬头:“爸……”
这一切就发生在距离不过六层远的地方,而向安一无所知。
他还在守着那盒蛋糕,想曲离他们到底去哪里疯了,还以为真的像曲离说的,他爸妈会喜欢他。
曲离挨了一顿毒打。因为他不肯听话跟向安分开。
但不分开只是想得美。
于是曲老板简单粗暴地把他手机缴了,锁在家里禁足,向安的一百多个电话、九十多条短信,自然和他无缘。
曲老板放了话,书可以不读,商可以不学,但向安必须得断!
他儿子就算当个啃老没出息的富二代,也绝不可以搞同性恋败坏门风!丢脸!
曲离他妈则选择暂且放下跟曲老板的恩怨,同仇敌忾,解决儿子的人生大事。为此特意从百忙之中请了半天假,来给曲离做思想工作。
叶娴来到床边,抚摸着曲离手上捱了鞭子青紫的痕,问:“还疼吗?”
废话,手指粗的鞭子捱那么多下,能不疼?
但曲离嘴硬道:“不疼。”
“你以前不这么犟的。”叶娴自顾自倒了杯白水,放在床头。
曲离又说:“身上不疼,心才疼。”
“我的朋友不理解我,父母不理解我。从小到大,我第一次捱这么多鞭子,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吗?不!我只是爱上了注定会爱上的人!”
曲离很年轻,所以妄图用一些酸腐的话说服他妈。
“……妈,你和向安一样,看过那么多故事,心里经历过那么多情感,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这是爱,不是病!”
“曲离,”叶娴坐在他床头。她说,“妈妈曾经也年轻过,我懂你的感受。”
“妈!”曲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激动得从被窝里撑坐起来,“我什么都可以听你们的,不管学什么,不管做什么工作,我只要……”
但是叶娴平静地把稻草从他手里抽离了。
“小离,今天我来,不是跟你说这个的。”顿了顿,她丢出藏了很久的重磅炸弹,“你父亲出轨了,这件事,你能想象吗?”
瞧瞧人家这用语,不是你知道吗,也不是你察觉到了吗,而是,你能想象吗?
像叶娴这样的女人,面对爱人背叛,这样一件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事,可以做到波澜不惊,如此平静地通知自己儿子,真的很让人敬佩。
可曲离做不到啊。他太年轻太幼稚,乍一得知这个消息,跟世界毁灭,三观崩塌一样难以接受:“什么时候?跟谁?我怎么不知道?!爸爸他疯了吗!!”
“几年吧。什么时候起,记不清了。”
“我曾经像你一样,死心塌地追求完美爱情,遇到曲华阳,便以为遇到了真命天子,没头没脑地扎进去,”叶娴的语调平静得没有一点起伏,如同一切都事不关己,“可是小离,有的东西,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你也不是,只靠爱情就能活着。”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叶娴以同样毫无变化的情绪,将这几年间她如何发现被绿苗头,如何大胆假设小心取证,如何面不改色捉奸,如何在离婚协议签字生效前一秒改变主意,从天真幼稚的小女生,到生活的冷面女王,一路走来,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娓娓道来。
曲离的三观仿佛被按在地上残暴地摩擦、□□、碾压,又和稀泥似的拼凑起来,构成一副扭曲、诡异,却依然完整的壮观图画。
“你看,只要我把一切都捂死在心里,外人眼中,我们依然是幸福的一家,甚至我的儿子,每天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的你,也依然为父母如此恩爱和谐骄傲着。”
事实怎样又如何呢?
叶娴告诉他:只要无人戳破,我们就依然是幸福的一家。
至于爱情是否真正存在,有那么重要么?这世上能有几个人真正经历过爱情呢?
很多人即使活着都已经用尽全力,哪有空追求什么所谓的精神合一?我们见惯了太多凑合而过的日子,甚至有人至死没有走出过一方小镇,没有体会过心动,更别提懂得什么酸掉牙的,“爱”是怎样的感觉。
他们不是依然活得很好吗?
何况,即使真的幸运,找到所谓“对的人”相恋了,轰轰烈烈肝肠寸断要死要活过又怎样?最易变却是人心。
曲华阳现在爱的那个,明年,后年,在他身下的,还是同一个么?
这些话在曲离脑海里虫鸣一样,嗡嗡地转,转得他天昏地暗,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痴呆,分不清是非。
他从最初的惊诧、愤怒,慢慢平静下来,最后茫然地,竟然觉得叶娴说的,似乎也不无道理。
这恐怕是曲离人生中经历过最成功的一次洗脑。
即使他还想挣扎一下:“妈!我跟向安,我们不一样!我们是真想要好好过一辈子的!”
而叶娴挑了挑眉毛,轻飘飘问一句:“哦?是吗?你知道向安心里的想法?”
叶娴着实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并不从性别关系这块决定曲离和向安悲惨结局的根本入手,而是委婉巧妙地提醒:即使你做好了要跟他同生共死的准备,可向安呢?他的家庭呢?
向安家是天底下最普通的家庭,他不像曲离一样想要什么都有人备在手边。他必须去面对生活的艰辛,必须去承受必然要受的苦。而当他们毕业,从温室里出来,要去面对社会的疾风暴雨,他有足够的资本,来陪曲离疯这一场吗?
又或者,在那漫长而不可预见的未来里,谁敢保证,他的感情不会因为备受挫折变质?
当然,聪明如叶娴,她不会强迫,也不会引导曲离去做任何选择。她只是将高山险阻一一陈列在曲离面前。
待曲离心乱如麻、恍惚失神之际,再扔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顾筱然的照片。
照片上,夏季里黄昏是壮丽的颜彩,如同描抹在画布上般浓烈,勾勒出落地窗前顾筱然垂睫翻书的姿态,她一身纯白长裙,眉眼秀致,轮廓完美,连头发柔顺的弧度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而另一侧,图书馆层层书架之后,投来向安明亮的目光。
曲离接过照片,看了一眼,急切地想要解释:“妈,你别信什么无中生有的话,向安跟顾筱然,他们不是……”
却忽然失去了所有言语。
据说喜欢一个人时,看向她的目光里会有星辰大海,无边灿烂,无边幸福。在看到照片上向安那一刻,曲离觉得自己心口猛然一痛。
深深书架后光线黯淡,可向安看向顾筱然的目光,那么清晰,那么坚定,仿佛凛凛寒风中的枝头蓓蕾,啪的开出花来。时间就此定格,是看他时,不曾有过的模样。
这一刻他才信了,原来喜欢一个人,眼睛里真的能生出光来。
他不愿相信这照片想告诉他的“事实”,可是竟找不到什么理由来说服自己。他想为向安开脱,想说他们并不是情人关系,可是,可是……
或许在没有看到这张照片之前,谁问起向安喜欢的人,曲离会毫不犹豫,甚至臭屁地回答自己的名字。可现在,他动摇了。
即使向安接受了他的戒指,即使向安曾抱着他的背亲吻,即使向安把自己都给了他,现在他依然动摇了。
曲离想起的是,他去握向安的手,向安不自然地避开,想起向安很少对他说“爱”字,想起争吵时,向安跟他针锋相对的样子。
向安会为了外人紧张到跟他翻脸。向安不敢让家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向安总是嫌弃他。向安说,我们在一起是因为你爱我!
这段感情从来都是他在靠近,在讨好,在付出!
他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要不是他苦苦追着死死抓着向安的手,向安还会选择跟他在一起吗?
向安也许,只是不想失去他这个朋友呢?
正如叶娴所说,一生何其漫长,他有信心这样死死抓着向安,强迫他跟自己,一直走下去吗?
真是荒谬。
你看,多么漂亮的演讲!
曲华阳二十多条鞭子没“打醒”的儿子,让叶娴耐心沟通两个小时就开了窍。
于是曲离成功醒悟,他想要的,并不一定是向安所想,向安也不是,需要靠他的爱情才可以活着。
更何况,或许向安原本就抗拒这段感情,他强求的白头偕老、美好结局,于向安而言,原本就只是负担。
人生从来不是一时之爱。
与其漫无目的没有结果地纠缠难堪,不如早早脱身,各自体面。
小孩子才会幼稚地以为爱就是不放手。成年人的爱是相互成全。
小离,你长大了,该怎样选择,你自己决定吧。叶娴这样说。
曲离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来思考叶娴的那些话。
十年后他再遇到向安时回想起来,才发现这三天他看似想了很多,却只是在原地打转。
想着怎样跟向安告别,自己才不会过分受伤。
☆、2007河宁
向安在家里等曲离回来。
曲离消失的第二天,向安从医院回家,在路上给曲家打去电话,叶娴接了线,官方客气说:劳谢关心了,小离上学好累,回家休息几天。
接着一连三天杳无音讯。
第四天,恰好周三,下午向安结束了第一节大课,回家收拾东西,正准备往
图书馆去。
提着袋垃圾打开门,就见曲离不声不响站在门口。
向安感觉自己的心揪了一下,紧紧攥着垃圾袋,两个人就那么对着看了半晌,什么话也没有。
小情侣之间都是小别胜新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俩四天没见,竟然有些陌生了,傻狗也能嗅出来,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过了会儿曲离率先打破僵局,单手推开门,让过向安自己往屋里进去。
向安没忍住:“你回家不能跟我说一声吗?”
而曲离瞅了一眼沙发,回过头:“顾筱然是不是来过咱家?”
向安以为,好歹几天不见,曲离一定开门见了他就往上扑的。可他今天的状态太奇怪了,不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神态,都冷冷淡淡,一点没劲儿。
可惜向安不是女人,没法体会到所谓“女人的直觉”那种很玄妙的东西,否则他在开门一看到曲离那刻,就应该知道,这人是来跟他说分手的。
但问题是他不知道呀。
所以他闷闷地说:“你不声不响消失三天,回来先关心顾筱然来没来过你家?”
他抱起膀子一屁股坐沙发上,等着曲离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心底下或许也在等,得到解释之后,要学着委屈地向他撒娇,说说自己等他等得生病多可怜,下次别再招呼也不打就消失啦。
他设想了好多。
曲离会把他的头按在怀里,心疼地揉他的头发?
曲离会一把打横抱起他扔在床上,大狗似的蹭过来要给他量量“温度”?
曲离会肉麻地说,我的小可怜,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
他真的设想了好多好多,那些甜得粘牙的情话,从前曲离说时,他老是故作嫌弃,可其实他自己一直都很受用。
可这些都没法儿向曲离说出口,在一起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越来越脆弱,越来越矫情,一点也不像个二十来岁大小伙子。
曲离看了看他,似乎想说什么,却不知为什么,又别扭地忍住了,默默走进卧室。
向安想起上一回两人吵架,曲离气得发抖,却死活不肯对他动手,只好气呼呼地用自己拳头狠狠砸树,砸得整个手肿了好多天。心里有些触动,他想,曲离不说话,是怕再吵起来,伤了感情吧?
就这么一个念头,他的心忽的软下去,什么也不计较了。
静静跟着进了屋,想从背后拥抱一下曲离,却只见他利落地拉出行李箱,一声不吭开始收拾衣物。
“你这是干什么?”向安慌了。
曲离却头也不抬,很简单地说:“我们分手吧。”
“什么?!”
“我说,”这一刻,曲离平静得简直得了叶娴真传,“向安,我们分手吧。”
一字一句,简短,有力,清晰,不带丝毫感情。
平地惊雷般,向安愣在当场。
他显然不能接受,好好的,怎么曲离回了趟家,忽然就要跟他说分手?
不是,这事儿搁谁身上也接受不了啊!你男朋友,四天前还跟你腻腻歪歪,把你当□□似的宠着,现在忽然变了个人,冷着脸要把你踢开?这谁能受得了?!
半晌,向安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头皮发麻,讷讷张嘴:“你说什么呢?别开这种玩笑。”
见曲离一声不吭,他僵硬地想去拦他打包行李的动作,却被不耐地挡开。
“等等,那个,曲离?你是说……”混乱地组织语言,“不是,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咱们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什么误会?”
曲离仍是不作答,嘴唇抿成一条线,动作飞快,将衬衣长裤一件件往箱子里塞,不一会儿装满,刷的合上拉链。
衣柜被翻得一团乱,床下满地的鞋他一双没捡,直起身便抽出拉杆,说:“剩下的我不要了,你看着处理吧。房子租金我是付到大学毕业,你想住就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