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矶闻言,忍不住咳嗽两声,对于竺之磐用这种方式说出他的名头颇感羞耻。
那年轻妇人却肉眼可见地慌乱了起来,携着男童就要跪。陆矶将她扶起,她缴紧手帕道:“不知是王爷,还请恕罪……王爷我自是知道的,大郎几日前,还去王府上看望姑夫,此事我是晓得的……”
竺之磐打断她:“你既然晓得,就该知道,在王爷面前说谎,会是什么下场。”
那妇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叩头不止:“王爷明鉴,民女没有说谎,民女说的,当真句句属实!”
第四十一章
竺之磐嗤之以鼻:“还嘴硬,好,我问你,这棺材中,当真有尸首吗?!”
“什么?!”林伯惊道。
不仅林伯,陆矶和沈知微也十分惊愕,齐齐转头,看向摆在堂中的那个木棺。
这里头,竟是空的?
林伯看了看棺材,又看了看妇人:“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年轻妇人急忙道:“大人何出此言,难不成,民女还要伪造夫君身亡之事?这对民女有什么好处!”
竺之磐道:“你确实没有伪造你夫君的死,但你早已将尸首下葬了,这棺材摆在这里停灵,根本就是掩人耳目!”
那妇人浑身发抖:“敢问大人,我为何要如此做!”
“你这么做,自然因为他根本不是急病而亡!话已至此,是真是假,开棺一看便知!”
闻言那妇人立刻扑到棺材前,哭喊起来:“民女所说,绝无虚妄!几位大人来此,不曾奠念亡夫也罢,竟还要打扰已逝之人的安宁不成!”
哭声响亮,不多时,左邻右舍乡亲皆被引至,对陆矶等人指指点点。那妇人哭的更厉害了,林伯也有些犹豫。不得不上前安抚。
竺之磐却依旧不依不饶,斗鸡似的还往前去。陆矶无奈,和沈知微一人一只袖子,强把人拽走了。
“拽我干什么?!放开我!”僻静处,竺之磐挣开两人,愤懑不已,“那女人分明就在说谎,你们信她还是信我?”
陆矶叹了口气:“当然信你。”
沈知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竺之磐冷哼一声:“这还不简单。”
他伸出手,比了个“一”:“那黄木棺,用的是桐木,是市面上卖的最便宜的一种,棺板轻薄,如今天气正热,若其中当真有死逾三日的尸首,不可能没有一点异味。就算我们闻不到,也不会连一只飞蝇都没有,你们不觉得,屋里太干净了吗?”
沈知微思索片刻,点头道:“确实如此。”
竺之磐接着比出一个“二”:“院子里有停灵痕迹,东南角砖墙发黑,有黄纸灰烬,证明此前分明已经出殡下葬过一次,自然不可能再有另一具装了尸首的棺材。”
陆矶举手:“那为什么其他乡亲不知道?”
竺之磐鄙夷地看着他:“自然因为这是她背着人私下去做的。”
陆矶摸了摸鼻子,算了,看在还要指望他查案的份上,就不计较他的态度了。
竺之磐道:“她手上有许多划痕,仓促下葬,肯定不能告诉旁人,很可能,连出殡埋棺,都是她自己做的。所以,院子里的青石板,才会有几道无比清晰的辙印,俱都都是下葬时拉车的痕迹。”
陆矶咂咂嘴,不得不佩服他的观察力,就进去这么一会儿,他居然已经想了这么多。
“第三,”竺之磐竖起第三根手指,“那个男童,年龄应在十二岁上下,这么大的年纪,生父去世,他居然没有一点反应,不是冷静的可怕,就是那个棺材里躺的,根本就不是他爹。我认为后者更有可能。”
想起那个有些鬼气森森的男童,陆矶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此人死的时间如此蹊跷,其中定有内情。京城旧俗,停灵三日,按理说,过了今夜,就该下葬了,若想确认,只有找出下葬之处,开棺验尸。”
听见“开棺验尸”四个字,陆矶立刻一个哆嗦,下意识往旁边一抓,攥住身旁之人的手臂。
只听一声低笑,陆矶僵了僵,倏地放开手,却反被沈知微握住了,没等他挣脱,沈知微已经松开。
他轻声道:“你若是害怕,就不必去了,不要担心。”
陆矶本来还想嘴硬,但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垂下眼帘,袖起双手,蓦然有些失落。
倒不是他不想参与,实在是他天不怕地不怕,却的确最怕鬼神。
说来这辈子,倒是没怎么再做过噩梦,但上辈子,他经常会做一个梦。梦里阴气四溢,青面獠牙的鬼,嘶吼挣扎的幽魂,死寂的河水,昏暗的大殿,在眼前不停盘旋。握着笔与账册的人排排站着,一声声不停的喝问,敲得他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冷汗,气喘吁吁。
想的多了,陆矶又有些心悸,闭着眼默念了好几遍马克思他老人家的名字,终于将将平静。
竺之磐一合掌:“今夜,就去开棺!”
夜幕降临。
上泉村是个颇为富饶的村落,村民都十分勤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亥时方过,村庄已是漆黑一片,家家户户皆落了灯,只有一户人家,还燃着一豆幽幽烛火。
灵堂中,白日里的年轻妇人,正跪坐在棺材前,往炭火盆里扔着一张又一张纸钱。双眼发直,看着虚空某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一阵风起,吹动灵堂中的白幡。祭案上的烛火晃动,黑影一闪而过。
“谁?!”妇人一惊,抬头四顾,声音微颤,“大郎,是你吗?”
她撑着地想要起身,却忽然一顿。
棺材正前方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巨幅的“奠”字。此刻,“奠”字上却映出一片黑影。
那是一个人的轮廓。
她张大嘴,惊叫声还没响起,忽然一声钝响。
妇人软软倒在了地上。
沈知微垂下衣袖,“奠”字上的人影跟着放下了手。
门边一左一右探出两颗脑袋。竺之磐眼睛一亮,率先冲了进来:“快快快,开棺,看看里面是不是空的!”
沈知微却转过头,陆矶缩在门边,一副欲进又止的模样。
竺之磐站在棺材旁,搓了搓手:“沈大人,还要麻烦你来一起……沈大人?”
竺之磐转过头,奇道:“陆大人,你干嘛站那么远,进来帮忙啊。”
陆矶喉中艰涩:“那个……”
竺之磐恍然,拖长腔调:“陆大人,其实吧,我的推测不一定对,这里头说不定就装着一具已经腐烂的……”
陆矶瞪眼看着他,头皮一阵发麻,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双腿也有些打颤,想要退后,两脚却如同钉在原地。
竺之磐压低声音,还在继续:“他死的蹊跷,说不定魂魄也还……”话没说完,脖子忽然一凉。
竺之磐愣愣住口,转过头,只见沈知微一脸淡然地站在一旁。
沈知微看他一眼:“我自己来就行,他不用过来。”
竺之磐心里莫名有点虚,“哦”了一声,乖乖住了口。
“我数一、二,我们一起。”竺之磐道。
沈知微不置可否。
竺之磐往手心里呸了两口,搓搓双手,放在棺盖上,气运丹田,大喝一声:“哈——”双手用力,不一会儿脸就涨得通红。
沈知微忽然道:“退后。”
“啊?”竺之磐一愣,还没动作,沈知微忽然一脚踢在棺盖上。竺之磐瞬间瞪大双眼,腹部挨上一记重击,一声痛呼还没发出,人已被棺盖撞飞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棺盖下的竺之磐动了两下,不动了。
沈知微掸了掸衣袖,负手静立:“的确挺轻的。”
陆矶瞠目结舌。
竺之磐嘶声呼痛,艰难地从棺盖下爬了出来,哀怨地控诉沈知微:“沈大人,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沈知微道:“我说了。”
竺之磐跳脚:“你说的那么晚谁能反应的过来啊,能反应的过来才有鬼吧!”
沈知微没理他,低头一扫棺内,转头看向门边。
陆矶正对上他的视线,只听他道:“是空的,进来吧。”立时松了口气。
竺之磐揉着腰走到棺材旁,忿忿道:“同人不同命!”
陆矶正要迈步进屋,却忽然感到右肩一重,被人拍了一下。
他浑身一僵,缓缓回过头,空无一人。
陆矶顿时汗毛乍立,一声尖叫几乎喊破了嗓子。
“怎么了?”几乎下一刻,沈知微就站在了门边。
陆矶想也没想,嗖地窜到了他身后,颤抖不止,扯着嗓子大喊:“有鬼,有鬼啊啊啊——”
“大人是说我吗?”一道略带稚嫩的童声传来。
喊声乍收。
陆矶停了停,缓缓探出半个身子。
第四十二章
白日里的那个男童,正一身孝衣,仰头望来。漆黑的瞳孔倒影着一豆烛火,唇角忽然勾起一个笑。
“你吓到他了。”
屋中,三人围坐在一起,男童站在中间,陆矶犹自惊魂未定。沈知微看了男童一眼,神色有些冷淡,“说罢,有何事。”
男童先是瞧了瞧晕在一旁的年轻妇人,沈知微道:“放心,她没事。”
男童这才转过身,眼瞳黑亮:“我知道几位大人在找什么,我可以带你们去我爹亲下葬的地方。”
陆矶一顿,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竺之磐望向他:“为什么要说与我们?”
男童脆声道:“因为我爹亲,没有得病。娘亲说了谎,他是被歹人杀死的。”
陆矶一惊,竺之磐更是直接窜起:“我就说此事定然有鬼,事不宜迟,立刻开棺验尸才是正经,”
“不要,几位大人,不要开棺,民女求过几位大人!”一旁晕过去的妇人却不知为何忽然转醒,连滚带爬冲了过来,扒住竺之磐衣角,声泪俱下。
陆矶和竺之磐立刻转头,同时看向沈知微。
沈知微一顿,看了看自己的手,抬起头云淡风轻:“……下手轻了。”
竺之磐干脆道:“没事,再补一下。”
那妇人立时哭道:“民女愿将所知悉数说出,发誓绝对再无一丝欺瞒!只请几位大人莫要去开棺打扰大郎安宁!”
竺之磐又抬头和陆矶对视一眼,笑了笑:“成交。”
村落夜深,不闻更漏声,只有草虫鸣。
“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屋中人未换,只换了座次,年轻妇人坐在竺之磐体贴搬来的椅子上,陆矶三人将她围在中央,男童站在妇人旁边,伸出手帕给她拭着泪。
妇人似乎欲言又止,沈知微皱眉:“你夫君乃是死于非命,若不能查明真凶,如何告慰其灵。”
竺之磐跟着道:“且此事背后蹊跷,说不定那人回头后了悔,连你们母子二人也想一并杀个干净,你以为瞒着就能万世太平?你这儿子反倒比你更懂事些。”
男童用小手握住妇人,唤了句:“娘亲。”
妇人犹豫再三,终于道:“实不相瞒几位大人,民女当日正是担忧会如此,这才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叹了口气,“如今看来,倒是我想岔了。”
她面容一肃:“我夫君,确实是被歹人所害。”
她说道:“小女姓林,家夫李逢,乃上泉村里正,平日里常要做些到各户查验人口,收缴赋税之事。近来到了收麦的日子,按理又免不了要缴粮税,大郎这几日早出晚归,常在村子各处奔波。三日前,他去村东验税,回来的晚了些,我不放心,便去寻他。”
上泉村与草帽村一样,俱都临傍西山。却又与草帽村有些不同。草帽村地势低洼,较为平坦,上泉村却在山中。乃是因山泉众多,如引天水名之为上泉。其中又有二河,就中流淌而过,将上泉村一分为二。东边地形较高,西边地形则缓。其中一条干涸已久,只余一道河沟,另一条却仍水流不息。过了这道沟,便是李逢家。
“那日天色昏暗,民女远远见他走来,正要过那沟上的石桥,未曾开口招呼,就见道旁忽然窜出一人,身手利落,十分不凡,大郎几乎没有挣扎,便被那人一刀封喉,推入了桥下……”李林氏泣不成声,“民女吓得不敢出声,躲在林丛中许久,才大着胆子,去寻大郎的尸首……”
男童垂下眼,竺之磐叹息:“你手上的几道旧伤,便是那时去寻尸首时落下的?”
李林氏点点头,哽咽道:“民女不知大郎得罪了何人,但唯恐那人再来寻仇,不敢声张,幸好夜深,乡里们早已睡下,无人发觉,民女便将尸首带回了家中。”
“具体是在何处,可能带我等去看一看?”
李林氏红着眼,点了点头,带着几人出了门,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那处干涸的河沟前,到真的不算远。
李林氏低头一指沟下某处:“那里便是……”
月隐层云,陆矶本欲再看仔细些,向前两步,却没留心脚下,只听耳旁一声急切的“小心”,跟着袖口一紧,被人往后用力扯了回去。脚下几颗碎石滚落。
竺之磐见沈知微紧张的模样,忍不住一哂:“沈大人也太过小心了。”看向沟底,“这河沟只有二人深浅,又干涸已久,早已遍生杂草,怕是最多一人多深。如陆大人这么个成年男子,便是掉下去,顶多蹭破个皮,磕个脑袋都算重的。沈大人还担心陆大人会摔的一命呜呼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