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mars in july [上]

1
"师父！我想跟您说个事儿。"少年扶着门栏，手指还扭着粗布的衣角。
"进来说话。"屋中的男人背对着他缓缓倒了两杯茶，头并未抬起，"站在门口做什么？"
"我想......我想......"少年缓步上前，抓起了属于自己的杯子，终于鼓足勇气，"师父，我想改个名儿。"
"哦？"男人的动作顿了顿，但还是稳稳的坐下了，拿起茶杯慢悠悠的啜了一口，"为什么？"
"为什么？"少年有些恼怒的抓着头发，"当然是因为可笑啦！师父！我老早就想说了！干吗给我起那么肉麻的名字！"
"比翼。"男人轻轻在舌尖滚着这两个字，让少年不由自主绷紧了身体，"你觉得这个名儿，当真这么难听？"
"不是难听的问题......"别扭的撇撇嘴，少年小声嘟囔着，"师父您看看那些英雄豪杰们的名字，哪一个不是威风凛凛堂堂正正的，若我以后行走江湖，刚报出个名字就要人笑死了--燕比翼，比翼，多像个大姑娘的名字！一点气势都没有！"
"是么？"男人只是微微笑着喝了口茶，没有丝毫生气的迹象，"翼儿，收拾收拾，陪我下山。"
"下山？！"少年兴奋的蹦了起来，刚刚的抱怨早就抛到脑后，"什么时候？！"
"马上。"

"爷。"
屋外轻轻的敲击让男子悬空的笔顿了顿，微皱了下眉，"什么事？"
"有人来访。"老总管恭恭敬敬的声音，在门外低声响着。
"谁。"不经意的叹口气，随手把笔掷回架子上，整整白色墨竹的长袍。
"他......他......"话语突然顿了顿，门吱哑一声开了，老人带着满脸的歉意以及一丝暗藏的激动，"拿来了这个！"
老总管颤微微举高的手中，一块翠色流淌下来。
正是--
鸳鸯比翼，青莲并蒂。

急促的步伐，停顿，又再向前。
"你......来了。"
"是，我来了。"青衫的男子站在小花厅中，带着淡淡的笑--十年一会，是否太长？长到连这普通的笑容都要快忘记。
"你还好吧？"凤泠挥手禀退了管家，缓步上前。
"还好。"沈鹏仍然是微微笑着，"你呢？"
"也算......还好。"
二人相视而笑--凭这样的人才，怎样才会过得不好？多年不见，却都客套的有些可笑了。
"哎？师父......您等等我啊！"少年的活泼闯了进来，大眼滴溜溜的转着，笑得无邪，"这院子还真是漂亮，师父你还有这么有钱的朋友哇！"
"翼儿。"沈鹏温和的拉住活蹦乱跳的徒儿，嘱咐道，"叫师伯。"
"师伯？"比翼抬头看向风泠，口无遮拦的叫着，"师父您是不是搞错了？要叫也应该是师叔才是吧？"
"翼儿。"沈鹏苦笑着，仿佛早就料到他这一问，"你是嫌为师长得老么？你师伯长了我三岁，却是万万不会错的。"
"咦？"比翼向前跳了跳，仔细打量了下凤泠--比起沉稳的沈鹏，凤泠那一张秀气的脸确实要年轻些，"师伯？我是比翼，是我师父的徒儿，不过您可千万别这么叫我，鸡皮疙瘩都要掉了一地似的--你像师父那般叫我翼儿就好......"眼睛转了两圈，接着说下去，"师伯您是不是练过什么驻颜益寿的功夫，看着比师父年轻多了？能不能也教教我？"
"翼儿！"沈鹏无奈的喊住，"怎么第一次见你师伯就这般没大没小胡言乱语的，看了才真的让人笑话。"
"会吗？"
圆圆的天真的大眼望向他，心头一酸，那"当然"两个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怎么会？到了师伯这里就和自家一样，说话没什么好顾忌的。"凤泠笑着摸摸他的头，"喜欢那院子么？"
"当然！好多的花儿啊！看着就舒坦！哪里像师父家那园子里，除了草叶子就是树叶子，碰一下都大惊小怪的，无趣透了。"
这话--仿佛在哪里听过，忍住鼻酸，凤泠笑笑，"那去花园里玩玩吧，师伯......师伯叫你小师妹出来陪你。"

春光漫漫，园子中，小小的姑娘穿着粉绿的裙，比枝间的蝶儿还要娇嫩，和身旁的男孩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开怀而笑，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是......你和她的孩子？"沈鹏站在花廊下，沉默许久。
"还可能是谁的呢？"凤泠掀掀唇角，"除了她，还有谁能有这样的孩子？"
"可惜了是个女孩儿......"沈鹏侧头看着他，"有没有想过以后？"
"女子又如何？"扶着护栏，凤泠的笑容下带着冷冷的冰，"反正我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孩子了，只有她一个--也足够了。"
"那这庄子......"数百年的基业，当真要托付给这个女娃儿么？
"这个地方时日也够久了，不是么？师弟。"凤泠的手指摸索这细致的雕花，"这般破旧的地方，总有一天会消失的，有没有人又有什么关系？这里太旧了些，在这里久了，人都要跟着朽了。"
"你......"
"算了，不说也罢。"打断了沈鹏未出口的话语，轻轻叹口气，"我才想问你，怎么想起来找我？我以为你不会想再见我了。"再见又如何？只会不断不断不断的勾起过去的那一段回忆。
"我是......我只是......想让你见见他。"
花园中，少年大笑着跳起扑下蝴蝶，送到小姑娘手中，活泼的表情时时变换着，机灵得很。
"他......真的很像他。"虽然有些不愿承认，但那笑容，那动作，那古灵精怪的问题，却都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身影，"你故意的？"
"怎么会。"沈鹏也看着园子中的孩子，"我当初也只是想好好让他长大而已，旁的本来也没有多想。你也知道我学不会那一板一眼的模样，也就任着他的性子了......谁曾想，却真的越来越像了......"
"到底是他留下的孩子，终是不一样的。"凤泠的嘴角沉了下来，"比翼，还真是个好名字--你到底也是这么傻，总也忘不了过去那些玩笑的，一个男孩子有这么个名儿，一定是别扭死了。"就仿佛--当年的他一样。
"你......难道就忘了？"那女孩儿的名字，若是自己没有听错，是叫做"于飞"吧？
"忘记？怎么可能？"忘得了，忘不了，那些往日的谈笑，仍然历历在目，那惹人心怜的笑容，依旧深深刻在心底，"可是......被他留下的我们，却又算得了什么？"
"算得了什么......是啊，算得了什么。"沈鹏苦笑着，目光投向园子中，"我们也只能看着他们吧......唯一庆幸的是，他们总算只有两个。"
"是啊......"会心一笑，"那总归要容易多了，是不是？师弟。"
孩童的笑声，在风中荡开，云淡淡的飘开，溶进蔚蓝的天空。

朗朗晴空--却，
谁与比翼？

2
"师兄......师兄......"
拿着笔的少年咬咬唇叹了口气，"又是燕子？他这次又干了什么？"凤泠抬头看看巴在窗口的师弟，沈鹏正努力让自己的半个脑袋越过窗台，低声喊着。
"他......他......"沈鹏老实的小脸涨了起来，"他抓了师父的雪雁！快看看吧，我拦也拦不住，劝也劝不停的。"
"他做事要是你拦得住，也真就天下太平了。"凤泠放下笔，把台面上未完得半副字随手一抓丢进纸篓，忙忙的推开门，"人呢？"
"池塘边上！"

"燕子！"
忽来的呵斥让树下男孩的动作顿了顿，微微偏过头，笑嘻嘻的。
"大师兄，二师兄，怎么有功夫来池子边上玩？是来找我的么？"
"除了找你，还能有什么事？"凤泠看着他手里白色的鸟儿，皱起眉，"你好端端的抓着它们做什么？不知道这是师父传信用的雪雁么？"
"我只是想和它们玩玩啊，而且你看看它们都乖得很，怎么会是我抓的？"男孩抚着趴在怀中的雪雁仍是笑着，"是不是二师兄又说我的不是了？"
"什么......不是......不是啊！刚才明明就是你抓了小鱼来钓雪雁的，我才没有乱讲！"沈鹏急了，脸上都渗出汗来，急忙忙的解释着，"肯定是你喂了它们什么吧？"看那些雁子乖不隆冬的样子，就知道是被他这个小师弟喂了安睡散之类，要不这些平日连靠近都会飞走的雪雁，怎会如此服顺？
"燕子！你又胡乱用药了？"凤泠一看也就明白了，"要是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哎～～大师兄，放心的啦！这剂安睡散我本就减轻了剂量，而且调配的时候也把几服重药换下了，顶多就让它们多睡会儿，出不了岔子的。"
"若你这些聪明都用在功夫上，不知师父师娘有多高兴......"
"噗哧！"男孩笑得更厉害了，"我说大师兄啊，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师父了？比起来我倒觉得二师兄那面孔说这话适合些，真可惜了你那一张......"
"燕同心！"凤泠吼出声，这张漂亮的有些过分的面孔，对一个十岁的少年来说，简直是最大的耻辱了。
"大师兄～"燕子眯眯眼睛，声音放软了，"不要喊我这名儿嘛！想师父师娘当初也不知吃了什么偏偏给我起了个这么肉麻的名字！你叫出来我鸡皮疙瘩都掉了满地......"
看他这副做出来的可怜样儿，凤泠板起的面孔也忍不住松了下来。
"别闹了，还不快把雪雁放了？让师父看见还不骂你？"
"马上就好......"燕同心手下加快了动作，须臾，拍拍手放开怀中昏睡的三只雪雁，"这下成了，呆会儿等它们醒了就成了！"
"你又干什么了？"沈鹏蹲下身子低头查看着雪雁，端正的小脸看起来有点迷惑，"燕子，这次要是再让师父看到有什么不对肯定要罚你整理园子的！"
"二师兄，你那么担心我？"
"我是怕到时候师父罚了你倒是又要让我们帮忙了。"沈鹏老实的回答着--上次师父罚他们这个小师弟整理园子，倒是他和大师兄忙了半天，结果回过来看他们这个小师弟倒是在树荫底下睡了一觉......舒服的很呐！
"唉......原来这样啊......"瘦小的肩膀垮了下来，燕同心慢慢说着，"还当二师兄有多疼爱我呢......"
"可那个红绫又是什么？"凤泠皱起眉，丝毫不肯放松，"你在雪雁腿上绑那些东西是做什么？"
"师兄，我前几日看书，见说什么比翼鸟之类，都说是鸳鸯双飞，双宿双栖的，为何都偏偏是个‘双'字？"燕同心蹭着树干，水亮的眼儿眯得如猫儿般，"我一直想着要与大师兄二师兄永远在一起，岂不就和书上的话不合了？不过师父也说过，书中之言亦不可尽信，所以我绑了雪雁出来，只是想让它们也来个比翼三飞，正是破了书中的话，不是最好？"
"也是，燕子，我也曾想过为何偏偏是双飞。"沈鹏在一旁接下话来，"想是三飞、四飞、五飞又如何？后来又想，许是那么多鸟儿怕难飞得齐，所以古人偷懒只用了个‘双'字，你说对不对？"小师弟虽然调皮胡闹，但也的确聪明得很，说起讲道理来，连师父师娘有时也要甘拜下风。
"你们胡闹什么？"凤泠看着二师弟也跟着说起来，忍不住开口，"那自然是有道理的，你们又何时见过鸳鸯三只、四只的在一起了？"
"可这‘比翼'二字终也是用来论人的嘛！"燕同心看向高了自己一个头的大师兄，言之凿凿，"既是论人的词儿便是要按人的规矩来行事。书中说的比翼无非是一男一女终生厮守罢了。那男女有什么大不了，但说是终生在一起，为何非偏偏只能二人？我倒是看因为他人度量太小，三人在一起免不了打架吵嘴，若是像我们师兄弟一般要好，三只比翼也是无妨～是不是，二师兄？"
"也是......"
"连你也被他拐的去了！"凤泠瞪沈鹏一眼。小小少年，哪里懂得情爱之事？只是听了燕同心那拉拉杂杂一番话，虽觉还算通顺，又总是哪里不对，却也说不出，也只能跺脚呵斥。
"唉？大师兄觉得哪里不对？"男孩看看少年，噘噘嘴，却走到沈鹏边上挽住他手臂，"还是因为......大师兄觉得我们两个不好？"
"嗯？"这话一出，沈鹏倒是愣了一愣。
"二师兄，你想，师父总说受了我们三个徒儿也算凑巧，都是鸟儿的名字。大师兄呢，自是鸟中的皇帝，九五之尊的凤，二师兄你也不差，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大鹏，曾为佛祖守护，而师弟我就有些没出息，只是凡间报春的燕子。可总归来说，大师兄也是与我们不同的，更别提我们三人之中，大师兄身世本就是最......"
"燕同心！"凤泠有些怒了，"你何必说这种话？我是真心拿你们当兄弟来看，不想你却是如此想的！"
他们师兄弟三个，凤泠乃是名门之后，仔细算来还真沾了些皇亲，只是幼时体虚，家中又为了避祸，才送来拜师；沈鹏原本只是个乡下私塾先生的幼子，因父母双亡被路过的师父收留；而燕同心却是半路上捡来的，只凭着身上丝帛的绣字订了姓，名字则是师父师娘所取，意为兄弟同心。
"师兄......你也莫生气......"燕同心倒也识趣，见大师兄当真动了气，连忙过去拉住凤泠的袖口，软声央求，"我也只是随口说笑罢了，你也知道我平时就是喜爱胡乱说话--要是哪天你真说要甩掉我们两个，我才真的要哭呢！"
"燕儿，又惹你师兄生气了吧？"温柔的语声从身后传来，三人一惊回过身来，见一位白发妇人缓缓走近。
"师娘！"
"我没扰了你们吧？"妇人慢慢走过去，摸摸最小孩子的头，"同心，小小年纪就是爱这么胡乱说话！"
"师娘！"虽然很是享受那温柔的爱抚，但燕同心还是忍不住抱怨出来，"您不要再叫我这名儿啦！听了别扭死了！倒也不是说同心不好，只是以后让人听了我这么个大男人取了个这么肉麻的名字，怕笑也不笑死！以后我若是有个孩儿，必给他起个更肉麻的名字，让他也受受这个罪过......就叫......就叫比翼好了！"
"比翼？这可是个好名字呢。"老人爱怜的笑了，"当初我们怎没想到这个名儿？"
"师娘！不要取笑我了！"
"燕子，怎么这样和师娘说话！"
"算啦算啦，凤儿你也太严厉了些啊！"妇人笑着拍拍凤泠的肩，轻声对三个孩子说着，"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快去吃饭？"
抬头望天，竟已是日当正午。
"师兄，我们快走吧！师娘！一起！"
"好......好......，唉，燕儿，别跑那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