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果儿(上)
“日常饮食。”“diet,d-i-e-t.”“意大利细面条儿。”“spaghetti,s-p-a-g-h-e-t-t-i.噗。”照着季玩暄的背诵写下单词,季凝握着笔扫了他一眼,语气不咸不淡的:“笑什么呢?”她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季玩暄立刻笑疯,捂着肚子栽到床上,鹦鹉学舌道:“意大利细面条儿,细面条儿,条儿。”季凝剜了他一眼,撑着脸转回去继续听写:“坚果儿、果仁儿……”半刻沉默之后,母子俩一起笑了出来。季凝挽了挽盘在脑后的长发,后颈到腰窝弯成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好啦,休息十秒钟,等下继续。”季玩暄“嗯”了一声,撑着身子歪歪扭扭地坐了起来。他上学早,没上过学前班,小学开学前季凝担心儿子跟不上趟,特地借来书给他提前预习了一个假期。那时候她朝九晚九没有周末,每天走之前都给季玩暄留好算术作业,等晚上回来吃完饭就给他听写拼音。托季女士的福,季玩暄一直到中考结束,前后鼻音都没有出现过任何问题。如今小季胳膊断了,当年的局势也完全颠倒了过来——依旧还是季凝听写季玩暄背诵,但这次落笔的却是作业主人他妈。语文作业老先生特许他不用写了,当季玩暄去和英语老师商量这个解决方法的时候,新来的年轻老师笑得捶了半分钟桌子,上课铃都响了才摆着手,边抹眼泪边颤颤巍巍地告诉他:“没问题,去吧。”季玩暄被他魔性的笑声搞得郁闷得很,一度很想弃学。十秒钟不过一须臾,转眼即逝,这回两人正经起来,二十多个单词一会儿就听写完了。季凝顺手在作业最后签了个“家长阅”,随口问道:“分班以后你们班新同学多吗?交没交到新朋友啊?”上高二了还只关心孩子有没有交到朋友的家长也是少数,季玩暄胳膊枕在脑后向后靠了靠:“您怎么不关心一下我学习啊?我胳膊这样都没法记笔记。”“学习怎么样是你自己的事,我保证你身心健康就行了。”季凝帮他把书本作业摞好,站了起来:“我看你书上也有不少笔记,字迹还挺多,看样子小季人缘混得还不错啊?”季玩暄嘻嘻笑着卖乖:“随家长了嘛。”季凝捏了捏他的脸,端着床头柜上吃干净的水果盘出去了。她一离开,季玩暄就躺到床上拿起了手机。微信群里嘀嘀作响一刻不休,“寻找楼主负心丈夫”的群聊名称改了八百回,现在叫做“风雨彩虹”。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群主换了个新的网名,玫瑰少年变成了铿锵玫瑰。这个群里现在有94人,高二理科一二班几乎全员都在,还有部分是彭也带来的文科生。剩下几个论坛来的,都挺活泼,认不认识都在这几天之内和大家混得特熟,群里就没消停下来过。几天前群聊人数一从两位数变成三位,群主顾晨星立刻开了群聊邀请确认。季玩暄顺便在论坛里发了几张小猫照片,说是众筹人数已经足够,不用再入群了,过段时间小猫再长大一点大家就可以自行吸猫去。这回有了正经照片,大家都信了,帖子被顶到首页,没过一会儿就置顶了,留言唰唰,毁誉参半,看得人头疼。群里这会儿正在疯狂调侃顾晨星的新网名,大家都呼唤他出来解释解释为何心态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嬗变,但顾晨星就像断网了一样,一言不发。季玩暄随便翻了翻聊天记录,偶尔看到逗乐的部分笑一笑,没过一会儿又觉得没了意思。退出去之前他犹豫了一下,手指滑到右上角,群成员名单便跳了出来。排在前面的几个头像是至今发言最少的几个人——顾晨星热闹了两天就没了兴趣,季玩暄只发猫片,路拆偶尔发过几个句号,沈放发言为0。他们三个是顾晨星直接拉进来的,其他人都是扫码入群。季玩暄倒是问过他干嘛把人沈放也拉进来,得到的答案是“既然认识土大款,不宰不是中国人”。小猫过段时间就能吃点幼猫粮了,昨天顾晨星发了群收款,匀到每个人头上也就十来块钱,但还是有人装作断线一整天。姓顾的蔫坏,耐心等到晚上十点大家作业写得差不多了,季玩暄宣布要发今日遗漏的几张小猫照片把人嘤嘤炸出来之后,星星一句“拜拜”,客气地把那六个人一起踢了出去。如此雷厉风行,这大概就是“铿锵玫瑰”的来由吧。想到这里,季玩暄的目光又停在了沈放的小猫头像上。昨天和今天两整天都没见过他,群收款的时候他倒是在,但也没说过话。季玩暄歪着头,皱眉又回忆了一遍——当时他说的确实是“今天有事回家”,不是“最近有事回家”吧?不过也可能那天回去后才发现最近都要回家,之所以不告诉他,只是因为他们两个并不熟,沈放没有必要一次次报备。是了,就是这样吧。想通后的季玩暄理解地勾了勾嘴角,从手边扯来枕头盖在脸上,五秒钟后就憋屈地哼唧起来。理解个屁呀!前两天还夸他耐心乖巧有教养,转眼就把自己闪了一天又一天,季玩暄这两天放学后蹲门口都快等成望夫石了。微信倒是早就加过了,但他迟疑了很久,还是下不了决心发一句“你今天怎么没来啊”过去。太酸了。不来就不来吧。季玩暄翻了个身,赌气一样把沈放的备注改成了“道德标兵”,四个字端端正正,很有讽刺意味。这么算起来他也已经戒断两天了,再坚持五天就能熬到头彻底忘记这个人。小季,加油!信念不能轻易下定,戒断期第三天,沈放又出现了。前晚发过誓的季玩暄本来还想表现得高冷些,但沈放这个撸猫高手一句话就把他的毛顺平了。“这两天有事没来学校,抱歉。”少年困恹的脸色像极了初见的那个午后,他闭眼站在一地狼藉中的模样。前几天的平和安静全被眉宇间隐隐的郁气遮盖,大约是花了很大功夫才在人前勉强藏住了三分戾气。季玩暄摸摸校服口袋,掏出块硬物在他眼前摊开掌心。一块大白兔奶糖。沈放一时失神,眨了眨眼。“我兜里还有核桃仁,但我想你应该不喜欢吃吧?”少年笑眯眯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耐心起来时,季玩暄最会哄人,再硬的刺也能被他捋下去变成柔软的羽翼。连沉默如沈放也默默接过糖,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一直走到了旧校舍。楼主今天没有外出,在家里守着小猫。看到两天没见过的人类时,傻猫歪着头迷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沈放一坐在台阶上,熟悉的撸猫姿势便让楼主恢复记忆,开开心心扑了过去。小动物最是治愈人心,季玩暄循循哄了一路也没见沈放有什么反应,傻猫敞着肚皮撒了一会儿娇,他的眼神立刻柔和了下来。季玩暄撇撇嘴蹲到了猫窝跟前,心想沈放可真是个闷葫芦,喜欢猫喜欢到头像都是猫,但明面上还是对猫爱答不理的样子。要不是楼主实在娇气,自己又有一副慧眼,还真被他蒙过去了。不过沈放今天心事还是太重,撸猫撸着撸着就出起神来,目光落在某处虚无所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按摩机器消极怠工,楼主不满地“喵”了几声,没能收获任何回应。季玩暄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有事的话,不用每天过来的。”沈放坐在老台阶上,侧头便瞧见季玩暄和大毛二毛小明蹲在一处,小猫的绒毛与人类柔软的碎发随风微扬,看起来都很好摸的样子。他语气很轻:“还好。”很多时候,“还好”的意思就是“不好”。季玩暄想了一下,站起来,三步两跳便经过他旁边到达图书馆门前。“你等我一会儿奥,就一会会儿。”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老旧的木门后,沈放微微抬头,还没来得及将目光收回来,季玩暄又从大门旁边的窗户里探出了脑袋。“你千万别走啊,等等我很快就好!”他反复强调,大概是想等一个回应。沈放心里莫名有点软,于是点了点头,答应了。季玩暄笑了一下,又钻了回去。这个图书馆不大,叫“馆”都有点夸张,顶多算是间民国风韵的资料室。季玩暄大概也是在里面找什么书,没用多久就找到并走了出来。“好了,我们走吧。”少年跳到他的身旁,怀里抱着一本瞧不清封面的旧书。他没向自己展示,沈放也没有问,“嗯”了一声就把楼主放回地上,背着两人的书包站了起来。他个子高,季玩暄差两厘米一米八,沈放还要高出他半头,以后可能还会再长。这样一个男孩子,四肢修长,腕线过裆,浑身比例协调又好看,漂亮得像棵挺拔的白杨,搁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被认出来。得天独厚到让人羡嫉了。可他不开心。季玩暄安静地跟在少年身后,望着这个人的背影亦步亦趋,心里想的却是,沈放的字典里可能没有“回头”这两个字。与过去一周一样,他们在前往公交车站的路上间隔不远同行,形容仿似陌生,但彼此间却被一条书包带隐秘相连。就好像校园里人群熙攘,但他们似乎也是不同的。只不过今天的对话比往常还要更少些,两人在车站并肩而立,手脚健全的那个稳重又安静,打着石膏的却是东张西望,跟得了多动症似的。沈放垂着眼皮,心想他终于也感觉不自在了。属于自己的标准结局。好不容易等来了季玩暄坐的那班车,沈放照例把单肩书包替他挎好说再见,转身时却被人一把揪住了校服衣角。他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了季玩暄纤长有力的手指头上。小同学对人有洁癖,自己好像是有点过分了。季玩暄干笑两声,把手缩了回来。“我有个东西给你。”没给沈放拒绝的机会,季玩暄把怀里捧了一路的旧书递了过去。《怎样征服美丽少女》。
开心果儿(下)
“……”沈放挑了挑眉,于无声中递过去一个问号。季玩暄出声解释:“年度好书,真情推荐。”他总喜欢在人家的底线上蹦蹦跳跳。沈放摇了摇头,刚说出“谢谢”,“不用”二字还没出口,书就被人硬塞到了自己怀里。季玩暄转身跳上公交车,蹿到窗边对他笑眯眯地挥了挥手,口型依稀看得出是“别客气”。沈放:“……”公交车甩着尾气走了,沈放不紧不慢地将旧书夹进书包,转过身向反方向走去。他忽然想起了夏天时的那杯果茶,季玩暄好像总是喜欢塞给自己奇奇怪怪的东西。手揣进兜里时摸到了硬邦邦的玩意儿,也是那人放学给他的。在经过下一个垃圾桶时,沈放含着奶糖,将糖纸捏成纸团从掌心滑了进去。家里空无一人,桂姨做完饭就走了。沈放随手丢下书包,走到饭桌前试了试饭菜的温度——还是热的,桂姨刚走不久。沈嘉祯知道独自搬出来的儿子不愿见他,但又不放心,于是找了一个阿姨来照顾他的起居。而沈放答应的条件就是别让他在房子里看见任何人,否则他就立刻离开燕城去找外公,沈嘉祯也同意了。但这本来就是少年叛逆的手段,转学后他每天回家的时间变幻莫测,时早时迟,就是为了开门后能冷着脸把人彻底赶出去。只是一周过去了,任他怎么调整行程,始终没见过那个传说中的“桂姨”。倒是每次回来时饭菜都是刚刚好的热度,桂姨人如其名真是有点诡异。饭菜可口,他却提不上什么胃口。客厅里传来“扑通”一声,沈放踩着拖鞋走出去,发现是书包掉到了地上,还有几本书从没拉好的口袋里冒出尖角。他过去收拾,烦躁的时候下手没什么轻重。季玩暄硬塞给他的旧书彻底掉到地上,露出了夹在扉页的一角冷白色。沈放动作一顿,弯下腰没捡书,直接抽出了那张折叠的A4白纸。纸上有两行华文细黑,第一行写着“告诉你个秘密,我会用左手画画”,第二行写着“不过写字是不可能的”。下面有一幅手绘的涂鸦,画的是个打石膏的小人,笑起来傻乎乎的。很单调的画面,但沈放却透过这张纸,瞧见自己等在门外时,这人趴在不知道还能不能用的打印机上,咬着笔盖单手涂涂抹抹的模样。沈放屈身捡起那本《怎样征服美丽少女》,刚翻开又看见了另一张手绘。兴许是使左手的缘故,无论是那张自画像还是这张手绘,线条都很果断简洁,寥寥几笔就颇为生动。手机“叮”地响了一声,他如梦初醒地看了一眼,是季玩暄发来的消息。“我画得好不好看?”他怎么和桂姨一样,时间都被他们掐好了。沈放不想这么轻易服输,心里却沾了温水似的说不出冷话,只能折中回复:“你画的是什么?我看不懂。”季玩暄估计是气着了,半天没说出话来。沈放耐心等了一会儿才把手机放到一边,捏着这张纸细细看了起来。半分钟后,季玩暄终于发了一条语音过来,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小同学,你美术成绩是不是很差?我画得那么惟妙惟肖你都认不出来!”其实认出来了,但不知道他画这个干什么。沈放想笑,开口仍不动声色:“所以是什么?”季玩暄老不高兴:“开心果儿!”他喊完以后又不发语音了,对话框一直显示“对方输入中”,也难为他一只手还能打这么多字。“我估计你不是爱吃开心果的人,所以给你画几个吧,望梅止渴也是有其一定道理的。”沈放这次真的没反应过来:“什么?”季玩暄估计终于学会使用语音输入功能了,大段文字很快发了过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和人打架,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心情不好。但助人为乐是我自己古道热肠,不是为了绑着你当牛做马。”沈放有些语塞,季玩暄礼貌地等了等,半天没看到回复才重新输入起来。“阿月浑子因为外壳裂开的形状被称为开心果,但它并非生来‘开心’,因为品种、环境等各种因素,它不一定会天然开裂。所以在人工收获、清洗、炒制开心果后,还会用机器撬开果壳,强行让它开心。”季玩暄抑扬顿挫地读完自己抄写的作文素材,检查完没有错别字后发了过去,终于开始往主题上扯。“明天开始你不用来‘打卡’了,该收到的我都收到了,认识你很开心,我希望你也开心,哪怕最近有点难度也没关系——我送给你的开心果是天然成熟开裂的!”好一篇两百字小作文,沈放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一时间被洗脑得头晕眼花,半天才回应了四个字:“阿什么浑?”季玩暄愣了一下,又把小抄拿起来核实了一下。阿月浑子。没错啊。他有点紧张,语气跟着弱了下来:“这是音译名,我抄错了吗?”谁知道他抄没抄错,沈放长到十六岁,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开心果原来并不姓开名心果。但他的眼中真的一点一点漫上笑意,真心实意的。“谢谢你。我……”“正在输入中”又不输入了,“道德标兵”四个字一动不动的,不知道在为难些什么。季玩暄只会半吊子的读心术,猜得出别人的心思,却猜不透别人的心情,还兴高采烈地又重复了一遍:“所以你不用再来替我拎书包了!”这回沈放很快发了一个“哦”过来,语气不咸不淡。如果季玩暄仔细琢磨,大概能瞧出来几分刻意伪装的冷淡。偏偏他脑子正热,什么都看不到。“其实我之前从来不坐931路,虽然也能到家,但要绕一大圈子。不过你那天听我说坐公交就直接往最近的车站走,我就也跟着了。”沈放愣了愣。他从来没注意过信中附近还有别的公交车站。季玩暄没什么力度地控诉完又来挽救友谊:“按照最近的交通方案,我其实应该会和你同路一截。明天开始,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放学一起走吧?”之前一周,你在完成自我定义的义务,我觉得你少年老成道德标兵。理解了,但接受程度实在有限,一星期算是极限。明天开始,我们做正常的同学吧,如果可以,还可以变成真正的朋友。话筒那边没了人声,季玩暄手指缠着电话线,心里其实非常没底。时间拉长缠丝,闹钟滴滴答答,在秒针走过四分之一壁江山时,电话那端,沈放轻轻说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