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想象不出严行经历了什么,他前天不是走了吗?他去哪了?被谁打了?难道是唐皓——不,唐皓那个胖子,怎么可能打得过严行。无论是谁打的,严行为什么不报警?他就那么趴在我的床上,他不怕死吗?!
一个护士走进来,她调了一下严行输液的速度,然后说:“哎,你去护士站接杯温水给你同学擦擦嘴唇,都裂成这样了。”
我如梦初醒般站起来:“哦,好,我……他多久醒?”
“退了烧就醒了,”护士安慰我,“你别担心,我们刚才都给他仔细检查过的,没什么大事儿……你要是一个人处理不了,就赶紧给你们老师辅导员什么的打电话。”
“……嗯,好,谢谢您。”
我接了一杯温水,用护士给的棉签,为严行擦嘴唇。
他的嘴唇又干又裂,泛着灰白色。我把棉签凑上去的时候,手几乎在哆嗦。严行的嘴唇就像一层泡沫,我真怕稍一用力,就碎了。
严行的双眼紧紧闭着,给他擦嘴唇,他也没有反应。
一直到晚上八点过,护士为严行换上第二袋液体,我为他擦嘴唇也已经用掉两杯水。
严行终于,皱了皱眉。
我停下动作,看着他的脸。几秒后,他微微睁开眼睛,浓黑的眼珠看着我。
“张一回?”严行嘶哑地说。
“嗯,”不知为何,我鼻子一酸,“是我。”
第24章
“怎么弄的?”我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要不是我回寝室,你……发烧会烧出大事儿的你知道吗?!”
严行静静看着我,没有说话。半晌,他忽然笑了一下。
他一笑,嘴唇上开裂的口子就渗出细细的血丝。
我连忙用棉签为他把血丝蘸干净,慌乱地命令他:“别笑!”
严行就不笑了,但一双半睁的眼睛笑意盈盈。
“我没事,”严行的声音很轻很轻,“回寝室,睡着了,才……”
“谁干的?”我想起那些血迹,心头又是一震,“谁打你了?”
“……”严行摇摇头。
我愣了愣,问:“不能告诉我?”
严行一动不动,眼睛里的笑意也倏然散去,大概半分钟之后,他说:“我舅舅。”
他舅舅。
一时间我竟然不敢相信——那个对辅导员毕恭毕敬笑脸相迎的中年男人,竟然把严行打成这样?!他凭什么这么打严行?!
“我也……犯浑,”严行嘶哑道,“你不用担心。”
“你犯什么浑他也不能这么打你啊!”我看向严行的腿,在雪白的被子之下,他的小腿被缠满纱布。我没看到他腿上的伤口是什么样的,但流了那么一滩血,缠了那么多纱布,该有多疼呢。
“没事……真没事,”严行咳了两声,“我想喝水。”
我这才想起来还没给他喝水,连忙接了小半杯温水,扶着严行半坐起来,然后把纸杯凑到他嘴边。
严行仰起头,我也抬起纸杯,让水慢慢地流进他嘴里。
我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天——也是这样,他就着我的手去咬糖葫芦上那颗山楂,冬天晴日的阳光落了他满头满身,连他垂着的睫毛都被染上淡淡的金色。
而现在,严行苍白的脸像是蝴蝶的翅膀,一触即碎。连他像小猫长成大猫一样终于微微鼓起来的腮帮子,也在这短短几天内,又消瘦下去了。
喂完水,严行又闭上了眼。他闭着眼说:“张一回,你今晚在这儿陪我吗?”
“嗯,”我为他塞了塞被子,“大夫说你输完这瓶就没了,但是要观察一晚上。”
“哦……麻烦你了。”
“……没事。”
我想起我还没为上次的不辞而别作解释,可眼下这情况令我实在无心思考该怎么解释,我心里的不解和惶恐简直要翻出来了——严行他舅舅为什么打他?怎么能打得这么狠?这是第一次吗?
可严行似乎不想说。
我看着严行扎了针的手背,他的手真瘦,上面有青筋显而易见地鼓起来。刚开学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本来是要回家的,家里没人,我便回了学校,对,就是那天晚上我撞上严行醉醺醺地回寝室,他身上有一连串吻痕。
而现在他身上有一连串的伤痕。
这个人就不能安安分分的吗?!
直到现在我才反应过来,从把他背来校医院到他醒来的这段时间里,我有多害怕。我连手都是哆嗦的。医生在换药室里为他包扎伤口的时候,我甚至想到,严行不会……死了吧。
不行,不行。我还欠他一顿红烧肉,还没向他好好解释那天为什么不辞而别,还没好好哄一下他——对不起, 我是混蛋,我不是故意冷落你,我就是太怂了,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没一会儿,严行的呼吸声变得悠长而均匀,他睡着了。
我屏住呼吸,缓缓伸出手。
我的手覆上了严行输液的那只手,果然,因为输液的原因,他的手是冰凉的。我不敢用力握他,怕碰到针头跑了针,我只好轻轻轻轻地用手心贴着他的手背,那感觉像捧着一只气泡。
严行,这个人就像一只气泡,晶莹剔透好漂亮,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飞走了,或者,就碎掉了。
九点过,严行的液体快输完了。我去护士站叫护士来为他拔针,还没走到护士站,先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
“你们是没见呀,哎,密密麻麻全是伤!崔大夫当时就跟我说,这是鞭子抽的!”
另一个较娇软的女声说:“啊?怎么会是鞭子抽的?这孩子被爸妈打了?都这么大了,还打啊……”
“我看不是,”先前的女声说,“他病历本上有户籍嘛,陕西的。爸妈从陕西跑过来打孩子?我看不像……而且他是他室友送过来的,真行,不只是鞭子抽呢,那俩膝盖都是肿的,一看就是跪了很久。哎……现在的孩子。”
几秒后,护士站爆发出一阵低低的笑。
又一个女声笑着说:“你们能不能关爱一下青少年哎,净想那些……多好看的弟弟。”
中气十足的女声:“不是我们瞎想!你们……不要说出去啊,其实那孩子,那儿也……”她的声音太低了,听不见说了什么。
我只觉得头皮发麻。
鞭子抽的。跪了很久。
严行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攥了攥拳头,走到护士站:“31床要拔针。”
那几个年轻护士彼此看看对方,目光暧昧。随即,一个护士走出护士站:“走吧。”
她给严行拔了针,叮嘱我:“每两个小时给他测一**温啊。”
“嗯,好……谢谢您。”
护士把输液的针管绕了几圈攥在手里,状似无意地问:“你是他室友啊?”
我点头:“嗯。”
“你怎么不早点把他送来呢?”护士说,“持续高烧要出大事的。”
“我……回寝室拿东西,才发现他在发烧。”
“噢,”护士点点头,“那你好好照顾你同学,也是辛苦了,哦对了,明天大夫来了记得找他给你同学开药。”
“嗯,我知道了。”
护士冲我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拔了针,我总算可以放心地把严行的手攥在手里。严行还在睡,病房里只有我们俩,这一刻我给自己找足了理由:严行的手太凉了。
我攥着严行的手,总觉得他的手还不够温暖,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我竟然忘了看时间。脑子里乱哄哄的,好像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明白。
严行,严行,我在心里一遍遍默念他的名字,我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来自哪里,他遥远得像不属于这个世界,可这一刻他就这么乖乖地被我攥着手,我又觉得他好像可以永远待在我身边。
不——我在想什么。
严行没再发烧,体温稳定地维持在36.2度。
十一点零三分,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所属地是北京。我接起来,听到一个沙哑的女声:
“严行和你在一起吗?”
这声音有几分莫名的熟悉,我问:“你是?”
“我是苏纹,严行和你在一起吗?”
第25章
一整晚我都没有睡熟,频频在半梦半醒之间惊醒。我梦见在寝室里严行的嘴唇凑在我耳边喃喃低语,说他好像有点儿喜欢我;下一秒梦里的场景变成随喜会馆,严行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他满腿的鲜血把那扇屏风映得泛红。
我喘着粗气坐起来,一身大汗。
窗外天光微亮,有三五只麻雀落在枯树枝上,叽叽喳喳。
我扭头向左看,严行躺在病床上,他身上的被子有点儿歪了,露出小半边肩膀。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总算从梦里彻底清醒过来。
我用冷水胡乱拍了把脸,然后下楼去食堂买早餐。想到严行腿上的伤和嘶哑的嗓音,我便给他买了两荤两素两个包子,一份白粥。
回到校医院,走上三楼,就见苏纹正站在病房门口。
她穿得很少——这么冷的冬天,竟然只穿一件白色夹克, 下身一条黑色皮裙。
“哎,”苏纹看见我,笑了,“你昨晚睡这儿了?”
“啊,是。”我没想到她会来,昨晚她给我打电话问严行是不是和我在一起,我说是,她又问我们在哪,我便回答在校医院。
没想到她这么一大早就找来了。
“你这是,给他买早饭去了?”苏纹看着我手里的塑料袋问。
“嗯。”
“哈,”苏纹又笑了,耸耸肩,“你对他真够可以的。”
再见到苏纹,我不禁想起上次严行说她的那些话,感觉十分不自在。
这时苏纹透过病房上的玻璃向里望了望,几秒后收回目光,语气轻飘飘的:“我看他当时也没什么事儿啊,怎么弄进医院了?”
我愣怔:“你……你知道严行……怎么受伤的?”
苏纹头一歪,反问:“你不知道?”
“……我昨天回寝室,看见他……躺在床上,赶紧把他送过来的。”
“哦——”苏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我说呢,严行现在也学会顺杆子爬了啊。”
“什么意思?”我感受得出苏纹的态度并不友好,但还是忍不住追问,“严行为什么被他舅舅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你知道吗?”
苏纹不说话,再次向病房里望去。
片刻后,她淡淡地说:“我走了,你要是想知道就直接去问严行吧。”
“诶……”
我想挽留她再问一问,然而她转身快步走了。
可没走两步,她又折回来。
“你知道吗?”苏纹看着我,目光像屋檐下寒冷剔透的冰棱,“他是故意的,他不是昨天受的伤,他就是故意等你看见罢了。”
苏纹走了,我走进病房。
严行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睡姿,神情安详。我伸手隔着被子拍拍严行的胳膊:“严行。”
他眉头皱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眼。
“起来吃饭,”我说,“很饿了吧?”
严行动动脖子,慢慢坐起来,他像是愣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想洗脸刷牙。”
“嗯,”我把我的外套脱下来,“你穿着去洗脸,这儿没有牙刷……”
“没事,”严行的语气挺平静,“我漱漱口吧。”
病房里就有洗手间,严行披着我的衣服走进去,关上门。隔着门,我听见水龙头哗哗往外流水的声音,我不知道该不该再问一次,问严行,他舅舅怎么能这样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严行显然不太想说。他不想说,我就算问了,他也未必说真话吧?
很快严行走出来,脸上湿漉漉的。他坐在床边,我把包子递给他:“你先吃,还有粥。”
严行点点头,接过包子,双手捧着一口一口地咬。
他吃饭,我看他,一时间病房里安静得只有他的咀嚼声,就连窗外的麻雀,也不知何时没了声响。
严行饿急了,狼吞虎咽的,两三口就咬完一个大包子。他吃完包子,又大口大口喝粥,我看着他起起伏伏的喉结,心里越来越难受。
他饿了多久?这么个饿法,胃饿出毛病怎么办?
严行仰头喝完了粥,问我:“还有吗?”
“……没,中午再吃吧,你饿久了,不能一口气吃太多。”
严行点头,放下手里空了的纸碗。
“量个体温,”我把体温计递给他,“昨天医生说,没什么事儿的话,你今天就可以出院了,但是要按时来换药。”
严行垂眼盯着体温计,忽然轻笑了一声,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一回,昨晚……谢谢你了。”
“还不是大事儿?!”我心里的怒火一下子窜起来,“我要是不回去你没准儿就死了你知不知道?!”
严行低着头不看我:“不会的。”
“不会个屁!你昨晚烧到三十九度你——”
“我是说,”严行打断我,“你不会,不回来的。”
我一下子噤了声。
严行也不说话。
几分钟后,病房的门被推开,昨天的那个中年男医生走进来:“退烧了吗?”
严行把体温计抽出来,看了看:“三十六度二。”
“不错不错,”男医生又问,“腿上有没有什么感觉?”
严行摇头。
“恢复得挺快嘛,”男医生笑了笑,“昨晚还那么虚弱呢,把你同学吓死了。那行,今天输完液就可以出院了,但是按时来换药啊,我们上班到1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