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行低声唤我的名字,声音嘶哑。
第15章
“你怎么了?”我惊讶地看着严行的脚,“怎么穿拖鞋?”
“右脚扭了一下。”严行在椅子上坐下,离得近了,我才发现他穿拖鞋的那只脚的脚踝有些发红,高高肿起来了。
“怎么弄的?”我蹲下,下意识地想伸手碰一碰,刚要伸出手去又堪堪忍住。
“没怎么,就是……爬山的时候,扭了一下,”严行把右脚向椅子底下收了收,仿佛在回避我的目光,“真没事儿。”
“……哦,”我站起来,“那就好。”
其实我有一肚子疑问,严行走的时候穿的是一双系带的靴子,哪那么容易扭脚呢?爬山,天津有什么山可爬?我没去过天津,但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可以爬山的景点。而且就算是爬山扭了脚,那也不能就这么随便地穿着拖鞋回来吧——天这么冷,他竟然光脚穿拖鞋。
甚至,严行穿着的肥大的运动裤,也不是他上周出门时穿的裤子。我几乎怀疑严行是不是遇上了更严重的事故。
然而严行显然不想说,我也只好不再多问。
严行脱了羽绒服,背对着我站在衣柜前。他羽绒服里面穿的是一件浅棕色毛衣,吊牌从领口处耷拉出来,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我觉得严行真的又瘦了,不仅是下巴更尖了,他的脊梁骨甚至都从毛衣下面凸起来。
虽然脚扭了,但严行的动作倒是很利索,他收拾好换洗衣服,拎上沐浴露洗发水,一瘸一拐地就要出门。
我连忙起身:“严行,你去洗澡?”
严行的手已经扶在了门把手上,他背对着我,没有回头:“嗯。”
“那……需要我帮忙不?”
严行仍旧背对着我,温声笑了一下:“不用,谢了啊。”
说完,他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严行回学校了,但我也发现了,他开始避着我。
准确来说,并不是“避”,因为我并没有纠缠他。用“疏远”应该更合适一些,严行不再和我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也没再帮我占过座。他又恢复到刚开学时的生活作息,早早起床,很晚才回寝室,回来了就是洗澡、睡觉,我和严行之间的交流,也随之恢复成“回来了”“嗯”之类的只言片语的寒暄。
如此四天之后,沈致湘悄悄问我:“你和严行吵架啦?”
“啊?”我摇头,“没啊。”
“那怎么……感觉你俩有点尴尬,”沈致湘挠挠头,“而且之前你俩不都一起吃饭吗?”
“没吧,你想多了,”我干笑两声,“严行起得早嘛,就……我过两天开始做家教,就和他说不一起吃饭了,时间赶不到一起。”
“噢,你去做家教?”沈致湘的注意力很快转移,“一个小时多少钱?”
“一次俩小时,一百二,一周一次。”
“在哪啊?”沈致湘有些心动的样子。
“挺远的,房山区了。”
“哎,”沈致湘感叹,“那也太远了,不过我也挺想赚点零花钱的。”
我心想,不是“也”,我赚的不是零花钱。
“嗯……那你可以在学校附近找一找,也有那种大学生家教群,你加进去勤看着点消息,兴许就找着了呢。”
沈致湘点头:“行,我有空看看吧。”
我找的这份家教是教一个高二男生的数学。房山区确实离学校很远了,但两小时一百二,出价算是比较高的。一周一次,一个月四次,也才能赚四百八十块。四百八十块,刨出来回路费和杂七杂八的费用,能剩下四百五。我就是再节省,四百五十块也不够一个月的生活费。
我还在离学校十站地的一家餐馆找了收银员的兼职,晚上七点到十点,一周去三次,一个月七百块。
这样加起来,一个月赚的钱不仅足够我的开销,还能攒下一点,快过年了,我想给老妈买件好点的羽绒服,她那件梅红色羽绒服已经穿了不知多少年,到处破洞,总有细小的绒毛从衣服里飞出来。
我开始忙着打工,每周四、五、六的晚上去餐馆收银,周日下午去做家教。大一专业课多,要修的选修课也多,除了上课和打工,我还要挤出时间学习——这学校的学生都是学霸,图书馆里总是人满为患,别人都在学,我自然不能落下。
就这样忙忙碌碌过了半个月。餐馆的老板是个山东大叔,朴实豪爽,对我也不错,总叮嘱我去餐馆前不用吃晚饭,到了餐馆他请。教的那个高中生是个挺有个性的男生,喜欢玩滑板,手臂上纹着一只精致的黑色甲壳虫,手指上偶尔会套个硕大的骷髅头戒指,我本来担心和他的沟通问题,但两周的课上下来,我发现他很懂事,虽然对学习不算上心,但还是愿意配合我的辅导。
忙碌归忙碌,但还算是顺利。
只有一天晚上,我从餐馆回学校,走进宿舍楼的时候,和严行面对面遇个正着。那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了,严行背着往外走。
也许是因为天气太冷了,往常站在楼下缠缠绵绵的小情侣们全都不见踪影,夜里寒风凛冽,只有我和严行,无声地对视。
严行上身穿了件黑色夹克,下身是上次那条肥大的运动裤,脚上一双白色运动鞋。他的黑色夹克的拉链只拉到胸前,大喇喇地露出白皙的脖颈。
“呃,你……出去啊?”我有些尴尬地开口。
“嗯,”严行直直看着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拜拜。”
“拜拜。”
严行干脆地走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他的脚都好了。原来已经这么久,我没有和他好好说过话,没有好好看过他。
我转身,望着严行高瘦的背影,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我对自己说,这样很好,就该这样。毕竟严行曾对我说过那样令彼此都万分尴尬的话——无论他是按捺已久,还是一时脑热。而我,给不了他任何回应。
就这样吧,这样挺好的。
第16章
快期末了,教市场与市场营销课程的老师布置了一个小组展示作业,他直接拿着点名册把全班学生分成了六个小组。在点名册上,我和严行的名字中间只隔了个沈致湘,我们三个便自然而然地被分到了同一组。
虽然已经上了将近一学期的课,但大家都是一副彼此不熟的样子,推脱来推脱去,沈致湘成了小组组长。小组里除了我、严行和沈致湘,还有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一个短发女生,一个额头有一小块绿色胎记的女生。
“那咱们先分配下任务吧,”沈致湘拿出笔和纸,“上台展示的同学也做PPT,可以吗?我觉得展示的同学想按什么思路讲,就按自己的思路做PPT,这样比较方便。”
黑框眼镜男点头:“嗯,行。”
“好,一个人上台展示加做PPT,然后还需要做文献综述、案例分析,再写成一个调查报告,一个人做文献综述,两个人做案例分析,两个人写调查报告,这样吧?”
众人都点头无异议。
“那咱们分配下任务?”
“我可以做文献综述。”短发女生率先说道。
额头有胎记的女生说:“那我可以上台展示。”
“你们呢?”见两个女生都选完了,沈致湘看向我们三个男生。
黑框眼镜男扶了扶眼睛:“我做案例分析吧。”
“那你俩写调查报告,我和他一起做案例分析?”沈致湘问我和严行。
“我都行。”沈致湘大概觉得我和严行关系好,所以把我俩分到一起,我欲盖弥彰地看着课桌上的《市场与市场营销》教材,不去看严行。
我说完,过了四秒,严行说:“可以。”
一,二,三,四。这四秒在我脑海里是掷地有声地数过去的,仿佛午时三刻斩首,而我是严行的囚犯,沉默地、胆战心惊地等待着他行刑。
他可以说“我想做案例分析”,或者更直白一点“我不想和张一回一起写报告”,或者……总之,拒绝的话有很多。然而在种种话语里,他偏偏挑了两个再简单不过的字:可以。
“OK,”沈致湘说,“那我建个QQ群吧,大家在群里记得改一下备注哈。”
很快沈致湘建好了QQ群,我们加进群里,然后两个女生和黑框眼镜男都走了,沈致湘问我和严行:“一起吃晚饭吗?”
“……你们吃吧,”我看向沈致湘,仍然没有看严行,“我得去餐馆儿了。”
沈致湘“啊”一声:“我给忘了,那你快去吧——没晚吧?”
“不晚,我先走了啊。”我背上书包。
“拜拜。”沈致湘说。
我起身,逃似的往外走。
我不知道严行是什么表情——冷淡的?平静的?疑惑的?我太没出息了,我甚至不敢看他的脸。我怕在他脸上看见事不关己的神情,却也怕在他脸上看见悲伤的神情。
我匆匆往外走,距离教室门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平平的声音:“张一回。”
我猛地停下脚步,下一秒——或者半秒——又继续往前走。
教室里还有别的小组在讨论课堂展示的事情,乱糟糟的。我想我听错了。
我越走越快,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
“张一回!”
肩膀被人从身后狠狠扣住,那是一股很大的力道,我的身子甚至歪了一下。
“我叫你,”严行一把抓住我的领子,恶狠狠地说,“你没听见吗?”
他比我高一些,此时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像铺天盖地的潮水涌向我的脸。我不得不与他对视,我这才发现,他的眼下挂着两个重重的黑眼圈,一张脸瘦得颧骨都显出来了,下巴上也满是凌乱的胡茬。
“你去哪?”严行的嘴唇在发抖,他像是在极力克制什么,“什么餐馆?”
“……我去餐馆打工。”
“……”严行看着我,半晌,松开了抓着我领子的手,却站在原地没动。
教学楼走廊间人来人往,已经有人朝我们两个这边打量,我只好低声对严行说:“我们出去再说吧。”
严行点头。
于是我俩一前一后地下楼,彼此都沉默着。
天已经黑透了,夜空中悬着黯淡的一弯月亮,这几天雾霾有些重,没什么风。
我和严行走到一棵银杏树下,好在这时正是饭点,没人注意到我们。
“我找了个兼职,”我解释道,“就是去餐馆收银。”
严行垂着眼,不说话。
我只好问:“那……还有什么事儿吗?”
“你在躲我,”严行开口了,语调低低的,“为什么?因为那天……晚上,我说的话么?”
“没躲你……”我勉强地解释,“就是最近忙一点儿,我找了俩兼职,除了这个收银的,还有个家教。”
我希望这个解释能令严行满意,这样他就不会在提起那天晚上他说的话。
然而严行充耳不闻,又重复一遍:“因为那天晚上我说的话么?”
我的心一紧,我干巴巴地说:“严行,我……”
我想说严行我把你当朋友,真的,你是我上大学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然而严行打断我:“我那天晚上喝了点酒,以为你生气了,心里着急,就赶回来了……那天晚上喝得有点上头,脑子都不清醒了……后来我又想起我说的话,真的就是喝醉了瞎说,张一回,你别往心里去。”
——我好像有点儿喜欢你,是那种喜欢。
“啊,是吗,”我呼出一口白气,“其实我也没往心里去,你不用想太多。”
严行看着我,点点头。他的肩膀垮下去,头也低下去,整个人忽然显得有些委屈。
“那就好,”严行轻声说,“那我们……还是朋友吧?”
“嗯,当然是。”
“好……那就好。”在教学楼里狠厉地抓着我的严行顷刻间消失不见了,眼前这个严行乖顺而小心翼翼。
去餐馆的路上,我想,是这样——应该就是严行说的这样,那天晚上他喝醉了,说了胡话。一个喝醉的人,可以从天津连夜赶回北京,可以对自己的室友说我好像有点儿喜欢你,可以在说完之后又落荒而逃。他喝醉了,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起码我们还是朋友,太好了。
晚上在餐馆,老板问我:“小张碰上啥喜事儿了?”
我惊讶道:“啊?没……什么。”
“还没什么呢,”老板娘笑呵呵地说,“你今天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心情不错啊。”
是,确实心情不错——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虽然助学金没拿到,但总算和严行把话说开,能不再尴尬不再彼此躲避继续做朋友,这太好了。
十点钟,小餐馆里只剩寥寥几位客人,老板娘端着个盘子走过来:“来小张,吃点东西,饿了吧?”
我感激地接过筷子,夹起一块糖醋里脊送进嘴里,来时没吃晚饭,确实饿得够呛。糖醋里脊有点儿凉了,但酸酸甜甜很合我的胃口,我吃着里脊,想着一会儿回寝室终于可以和严行闲聊几句,满心舒畅。
就在这时,手机响起来。是沈致湘。
“喂?”我暗自疑惑沈致湘怎么会在这会儿给我打电话。
“我操,你快回来!严行把唐皓给打了!好像是因为你——我也不清楚到底咋回事!现在辅导员都来了!”
我没有回寝室,直接去了辅导员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