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精彩的,跟死亡比起来。”他半垂着眼眸,像是在自言自语,“至少活着就有希望。”
“但怎样才能感觉自己是活着的呢?”陆寅柯扯起嘴角,“睡着是不是就和死亡一样?那其实还挺轻松的。”
杜彧抿唇,温热湿润的气息在两臂交错的地方转悠起来:“可能是感动吧,有时候人是能靠感动活下去的。”
“那万一体会不到感动呢?”
杜彧猛然回过头去,陆寅柯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是机械、漠然、无望的质感,嘴角是下撇的,眉目是懒散的,瞳孔里似乎装着浓重到化不开的自嘲。
这不是真正的陆寅柯。
杜彧想。
这也不能是真正的陆寅柯。
陆寅柯应当是骄傲无畏的,是痞气狡猾的,是张扬自负的。
他应当笑得肆意跋扈,再不济,轻佻嚣张也行。
但无论如何,他应当是要笑着的。
“你太累了。”杜彧重重地陈述下去,明明是别人的事情却说出了笃定。
“或许吧,我可能确实是有点累了。”陆寅柯配合地着哈欠站起来转动了两下腰杆,“回去吧,我有点困了。”
杜彧看着那人挺拔的背影,黑夜他的背影好像自己衬衣上的雪松,孤寂地伫立在高峰之上,承受着只属于他一人的寒冷。
他跟在那人身后的脚步有片刻闪顿。
“你不冷吗?”他轻声问道。
很平静的问句,也是很单纯的问句,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简单。
但他问了。
“嗯?我不冷啊?”陆寅柯懒散地回头应了一句,神情漫不经心的,但两秒后他突然勾起一丝玩味的笑,“你又冷了吗?”
“唉,喊个冷还这么弯弯绕的。我都说了,还好我聪明,要换成韩文涛他那猪脑子肯定听不懂。”
他往后退了两步,直到和杜彧比肩。
“大夏天的,又没外套,这怎么给你取暖嘛。总不能走路的时候还把你胳膊搂在怀里吧,成何体统呀。”他伸出双手在杜彧胳膊上戏弄地撸了两把,随后单手下移用全掌握住了他轻盈的手腕,“这样好点没?”
“好个屁,”杜彧转动着手腕从他的桎梏中挣脱而出,指尖无意地划过他燥热的掌心,“你又在过分联想什么。”
“快走。”他踢着他的后脚跟催促起来。
这么一闹,杜彧还真就不冷了。不但不冷,各处的体温都小幅上升起来,尤其是耳后和面颊,火烧般烫人。
他跟在陆寅柯身后悄悄把手背贴在脸上降温,但没什么用的,那种灼烧的肿胀感挥之不去。
冬天在暖气过足的教室里他也会有这种感觉,只是不知道这时的脸色会不会也有些微红。
应该不会吧,希望不会,不然这也太奇怪了。
今晚实在太奇怪了。
太奇怪了。
他心想着等支教结束一定要拉远和这人的距离,但隐隐又对他今晚的玩笑话产生几分担心。
这个人是如此阴晴不定,说话也是真假掺半捉摸不透,万一真有哪天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错事该怎么办?
可那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改变的啊?
大概,被人需要也是错觉吧。
果然还是离他远点好吧?杜彧在寂静的星空下偷偷想。
嗯,果然还是离他远点好了。
第36章 澡堂
“我认为,一个人的支教岁月应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韩文涛举起手中装着褐色液体的酒杯,“让我们干了这杯酒,回忆最初的美好。”
“天哪!How made winds!这话说的太精妙了!果然英雄所见都是略同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好像也说过!来!我敬你一杯!”陆寅柯把玻璃杯底往桌上敷衍地磕了一下,“我干了,你随意。”
“陆哥海量!”韩文涛尖叫。
“呃……”单青看着他俩你来我往杯中瞬时见底,终于懦懦地从地上举起一升装的可乐瓶,“还要吗?”
今天是支教的倒数第二天,明天他们就要踏往返程的路途。为了纪念这一趟旅行,一行人决定去镇上的饭店大吃特吃一顿,顺便再去浴场泡个澡,好好犒劳一下受了十几天苦的自己。
“哎我跟你们说!我带的班里有个小朋友可喜欢我了!一天到晚缠着我让我给他讲故事!”韩文涛嘴里嚼着烧鸡,“她听说我明天要回去可伤心了,不知道今晚还要搁哪儿偷偷哭呢。”
“啊,芳心纵火犯,佩服佩服。”单青把水煮肉片转到自己面前,“我这儿就没什么特别让人印象深刻的。非要说的话,就那个焦焦,她真的好喜欢看书,可家里没钱买不起,我都后悔怎么就没多带点书过来,唉。”
“主席呢?”韩文涛用手肘抵抵杜彧胳膊,“前几天我在班里做了个小调查,孩子们最喜欢的老师就属你和我了。嘿,没想到我有朝一日竟然也能和主席齐名,实在是厉害死我。”
“你什么时候做的这鬼调查?你肯定是没把我名字列上去,列上去还轮得到你吗?必然是我跟你们主席并列第一。”陆寅柯单手捏住可乐的塑料瓶,“来,我给你满上。”
杜彧搛了一筷青椒土豆放进碗里,思索了一阵才回答道:“还是陆筱欧和阿虎吧,都挺招人疼的。”
“嚯,他们哪需要你疼啊,他俩互疼就好了。”陆寅柯心不在焉地用筷子去夹鹌鹑蛋,那蛋却滑溜得不行,夹了半天愣是一个都没夹住。他一气之下用筷尖狠戳过去,白里透黄的鹌鹑蛋偏偏颇有灵性似的,偏过身弹跳着蹦上了桌。
“连鹌鹑蛋都在笑你。”杜彧凉凉地嘲讽。
“但我说真的,你们印象最深的是什么?”韩文涛喝可乐兑雪碧喝得上头,整个人都云里雾里的,“我还记得第一天主席用灶台给我们煮饭,卧槽,那叫一个香啊,是家里的味道。”
“还有陆哥胁迫我开小车车,呜呜呜呜,我真的好苦啊,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从驾驶座上下来过。”
“你脑子里整天都记着些什么?支教就给你留下这点回忆?你肯定是没好好体悟,回去写篇一千字的推送检讨检讨。”陆寅柯终于对筷子认了输,他刚用配勺成功挖出调皮蛋便立马报复似的一口吞进了嘴里,“我跟你讲,我就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了?难不成还能让我哭死?”韩文涛造作地捏起兰花指,“给臣妾说说看。”
陆寅柯眼珠子转了转,咀嚼的动作在看见韩文涛妩媚的神情时停上了半天,好一阵功夫才缓了过来。
“我的境界就很高远,你知道吧。看过梵高的《星月夜》没,在这里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星空。”他有意无意瞥过杜彧,转而面向一桌人高谈阔论起来,“不知道你们注意过没有啊,这里的星空特纯粹,星星排布得也特密集,亮得扎眼,跟城市一点儿都不一样的。”
“没看的今晚赶紧抓紧时间感受一下啊,真就觉得岁月静好,牵着旁边人的手就想这样慢慢变老似的,特别净化心灵。”
他侃着侃着,头又慢悠悠扭了过去,对着身侧那人意有所指地笑起来:“是吧杜主席?”
杜彧本来不想理他,奈何他说得实在大声,全桌的视线也都汇集到了自己身上,终于勉为其难哼出几个字:“还行吧,是挺好的。”
得到肯定答复的陆寅柯笑得像只成功偷吃到蜂蜜的灰熊,既有窃自的欢喜,又有蜂蜜的甜腻。
携着一脸春风得意,他终于神采飞扬地起了身,高高举起手里的细脚玻璃杯,“为了支教干杯——”
“为了支教干杯——”
包厢里又弥散出欢乐的气息。
吃完饭,韩文涛立刻马不停蹄地在手机上搜索起距离最近的大澡堂。
“真的要去吗?”单青犹豫地问他,“要不还是别去了吧?”
“唉,去啊!干啥不去?”韩文涛想都没想,“这几天窝在那个宽不到一米的小隔间里可把我憋坏了,连搓泥的心情都没了。”
“再说了,你们不也都带了毛巾吗?男女又不一起,青姐你顾虑个啥劲啊?难道……!”他咂了两下嘴,悄声在单青耳边说道,“你放心,陆哥绝对看不着也不会看你的,你平胸没人会知道。”
“啊?韩文涛?你刚才又说了什么?!你有种再说一次?”单青厉声呐喊出来。
“没有没有没有,小的不敢,青姐威武!唉唉,我们赶紧走吧赶紧走吧,不近呢!”
他摇着手机一路小跑奔在了前面,后面是踩着运动鞋健步如飞的活力女子。
“今天你终于要跟我坦诚相待了。”陆寅柯俯下视线看向矮他半头的杜彧。
“我又不是不敢,都是男人,怕什么?”杜彧回,眼神轻飘飘地抬上半截跟陆寅柯对视起来,不甘示弱一般。
但说是这么说,真到要做的时候,他却又开始进退两难了。毫无疑问,是犯了鬼屋时一样的毛病。
把吊牌挂在手上,杜彧低头开了自己的箱子。
他是在大澡堂里洗过澡的,从前,还有些经常。
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淋浴泡澡顺带扬州修脚的高级会所,而是那种瓷砖破旧泛黄的隔间,人均一平米都不到的公共浴室,除了冲澡什么都干不了,甚至连盆都要自己带了去。
他脱到还剩一条底裤时终于犹豫地停下了,假装毫不在意地隔着柜门向陆寅柯的方向张望了两眼。
那人正好在背对着他弯腰脱短裤,身材是个倒三角,顺着脊椎往下能瞧见半边屁股,似乎全身都是充满张力的紧绷。
杜彧想起前不久刚放下的狠话,思索着赶紧趁那人在忙把自己也完事了。于是两眼一闭,心下一横,撑着内裤的松紧就飞快把它拉了下来,眼疾手快扔进柜里后又立刻在腰部围上了一圈浴巾,生怕被看到似的。
但想看的人总能看到的,想尽一切办法也会看到的。
在他锁上柜门的时候身边就有口哨吹起来了,是先升后降的音调,毫不掩饰的赤裸调戏,还伴随着慵懒的一句“颜色挺浅”。
“陆寅柯!”
杜彧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只要跟陆寅柯在一起他就浑身不自在,防狼似的回避着,他敢说这要是韩文涛他绝对不会如此狼狈。
“好的好的,主席我错了,”对方乖巧地低下头,嘴角的弧度埋在阴影里显出了三分真诚,“我真的是无意看见的,下次一定不看了。”
下次?还想有下次?做梦呢?杜彧蹙蹙眉头,神情略显出两分复杂。
真烦。
真烦。
他为什么会这样怕这种事的发生?
虽然以前也有男性会以打量的神情盯着他看,他也确实会有些厌恶,但还不至于真往心里去。
他把这归因于陌生,以为熟人间就会好上很多。但一把陆寅柯和韩文涛对比放置起来,他又感到事情有一点点的偏离了。
如果对象是韩文涛的话,他说不定还能跟他互相打趣两句,毕竟男性之间还是很少顾忌的;但如果是陆寅柯的话……想到那人晦暗不明的眸光,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他并不是怕,只是隐约觉得这样下去会很麻烦。
而他讨厌麻烦。
“哦?主席你刚刚是不是抖了一下,难道你又……”陆寅柯在“又”字上重重咬了一下,“冷了吗?”
“冷个屁。”杜彧回过神把钥匙圈戴回手腕,“赶紧进去洗澡。”
洗浴中心里的灯光是暖调的,地砖是光滑白净的。淋浴间宽敞到配了小板凳,最重要的是中间还有两个圆形浴池。
“在这种小地方能找到这样的澡堂真的很不错了,”韩文涛从他们身后慢腾腾颠了过来,“不要把这里跟N市比啊。”
“这里不是挺好的吗?”杜彧随口应答。
“是挺好,”陆寅柯窥伺了许久,终于伸手揽过杜彧肩膀,他在他圆润的肩头揩了两把,垂手搭上锁骨,肌肤的接触和滑润的手感让他发出惬意的喟叹,“爷下次带你去泡温泉。”
这回可终于碰到手了。
可他还没摸两把,手就被毫不留情地向后丢了下去,对方神情也流露出一两分怒意。
“别又乱动。”
陆寅柯委屈地耸了耸鼻子,似乎是对杜彧的“误解”感到无比冤枉。
大概是为了表示他对众爱妃的一视同仁,雨露均沾,他一扭头又伸臂挂住了韩文涛。然而在杜彧看不到的侧面,手臂是刻意隔空屈起的,只有掌心搭在了小胖子身上。
杜彧盯着他们做作的造型默不作声看了两秒,面上波澜不惊,身体却径直越过两人率先进了隔间,临走前还嘲讽了一句“你们继续”。
他冷淡的面庞虽然与平日别无二致,但韩文涛还是敏感地察觉出了一二分不同。
“喂……你们打情骂俏,别捎上我好不好……”他不安地拽起他白色的小围兜,可怜巴巴地仰头看向正专注盯着杜彧背影发呆的陆寅柯,“你看你把你老婆……呃?老公?呃……男朋友?算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你把他惹毛了,还不赶快去哄哄我们的高岭之花。”
“嗯?他才不需要。”陆寅柯把手从小胖背上抽下来抖了抖,不但没有否认,还缓缓眯起眼睛笑出了几缕危险的神态,“但纠正一个错误。”
“他是我的。”
“不是我们的。”
第37章 贪心
韩文涛颤巍巍点了两下头,啄木鸟般一抖一抖的,“好的好的,我错了陆哥,我的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