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再重蹈覆辙了,今后善意也好,恶意也好,都和他无关了。
世界值得,是我不值得。
这样想着,他把手机塞回兜里,往楼道外面走去。
拐角处,李牧泽跨坐在山地车上,穿着蓝白相间、松松垮垮的校服,一只耳朵上挂着个耳机,他的身体好像螺旋般往外张扬着,被风吹乱的头发下压着一双微微瞪大的眼睛。偶尔,他会突地往后退些,在路人异样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假装咳嗽几声,然后再次猫着腰小心翼翼往那个方向看去。
沈听眠叼着袋牛奶挂上了门栓,他路走得不踏实,摇摇晃晃撞进李牧泽的目光里。
李牧泽的脑袋抵在车把上,眼睛眨也不眨,像只大松鼠在张望树上的松果。
松果插着兜,背影摇曳。
拐啊拐,拐出了松鼠的眼睛。
松鼠笑歪了嘴,抱着肚子咕噜咕噜在拐角笑开了花。
一个送孩子上幼儿园的女人惶恐地看着他,不禁加快了脚步。她家娃娃拉着她的手问:“那个哥哥肚肚痛吗?”
李牧泽的一天就这么被点亮了。
他双手紧握车把,在绿荫繁盛的城间小道飞梭,和煦的晨风把他的校服吹成了翅膀,他越骑越快,和他的小山地一并左右摇晃着,穿过小摊飘散的煎饼香味,穿过街道上斑驳的阳光。
他的眼睛愉悦地四处瞅,前面有个男生的背影有点像沈听眠,那不会是,但就是像,于是他笑眯眯的眼睛里掉入了几帧虚实的美景。
想也不想,他撒了手,高举着扑腾,又在后面尖锐的车鸣声中歪扭着老实放下。
在那一刻,他很想在大街上中二地高喊出声:“沈听眠,我喜欢你——”
白驹高中高二三班。
今天公交车来得慢,沈听眠慢吞吞到教室时,赵琛已经坐在那里了。
他正在和前桌女生孟园园扯犊子。
沈听眠听了几耳朵,他看着桌上摊着未完成的作业,茫然地想,哦,今天是六一。
还好昨天没死成,不然今天班里也没有过节气氛了。
可能是天意吧。
这么想着,他稍稍放松了些。
左耳住进的那只蝉依然没有放弃它的音乐梦想,他扯了扯耳垂。
这只蝉愿意和他一起去天堂吗?
课间,沈听眠趴在桌子上睡觉。
外人看上去是这样的,虽然他并没有睡着,他头痛欲裂,太阳穴也跳的很厉害。比起家里房间完全的安静,他在嘈杂的教室里更有困意,他说不出为何,只是趴在臂弯里拥抱着稀薄的安全感。
周遭的热闹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隐隐约约在熟悉的耳鸣中感受到人来人往,忽然一阵起哄,教室里就炸了。
人体的温度突然在他旁边集中,他骤然烦闷,不得不抬起头来。
李牧泽抱着一堆零食,“啪”地往几张桌子上甩着。
“大佬大佬!”
“哇——”
“体委牛逼——!”
沈听眠的头发睡乱了,眼尾有些红。他压着自己皱巴巴的校服,拉链只拉到了中间,校服领口向一边肩膀歪去。
李牧泽不敢正眼看他,故作镇定地抱着他花了半个月买的零食胡乱塞给周围的人。他用余光偷偷打量着沈听眠,下意识舔了下自己干涩的唇。
给孟园园这桌发完,他慌乱地从零食包里抓了一堆棒棒糖扔到沈听眠桌子上。
沈听眠从来不接受别人的零食分享,每次都是笑着说谢谢,然后拒绝。
只是这次,沈听眠懵了,他迟钝地整理着桌子上五颜六色的糖果,不知是不是没睡醒的缘故,并没有拒绝李牧泽。
李牧泽都快高兴死了。
然而稳如老狗的李牧泽连调侃的话都害臊地说不出口,赵琛在旁边叫唤着:“我也要我也要!”
沈听眠抬起眼睛,直愣愣看着他。
李牧泽脑子都没了,把怀里所有的零食尽数塞给赵琛,火急火燎就走了。
赵琛嗷嗷叫着,孟园园扭过头来吃惊地看着他:“都给你了?”
“卧槽,”赵琛口不择言,“卧槽。”
前后桌都凑过来抢他怀里的零食。
沈听眠彻底没了睡意,皱着眉毛把棒棒糖一股脑夹到抽屉书本卷子的缝隙里,膝盖顶了下椅子,上下扯着头发从后门出去了。
李牧泽在走廊里扒着窗口假装看风景,见沈听眠背对着他下了楼,眼神也就跟着他走。
他紧张兮兮地自我怀疑。
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该怎么在六一儿童节自然而然送给一个男同学棒棒糖,于是他买了一堆零食,最后落了个班里人人有份的结局。
但他自己知道,他就想给沈听眠一个人送零食而已。
可他好像不喜欢?
刘老狗这时候大摇大摆走过来,给了他屁股一巴掌,稀罕道:“怎么回事儿啊,小老弟,前天还跟我说你缺钱。”
李牧泽没心情和他贫,忧心忡忡在自我周旋。
刘老狗和他是穿着尿布长大的发小,看一眼就知道状况,“噢”了声,插着兜跳起来用胳膊肘给他一下:“成了没啊?”
李牧泽就应了声,面无表情扭过头去看外面因不想迟到而奔跑的学生。
“这次的还挺温柔,没像上次那个暴打你一顿,”刘老狗吊着眉毛,“怎么着,这个也不同意?”
“什么同意。”
“啧,你带着脑袋给你老子说话!”
李牧泽精神了,给他一脚:“滚几把蛋。”
刘老狗继续探查敌情:“我说她同不同意跟你搞对象。”
李牧泽烦躁道:“我没问。”
刘老狗“啊”了声:“你没问?不是表白了吗?”
这儿就他俩,李牧泽撑着兜往下压,低头看着自己被拉的长长的校服,嘀咕道:“没敢问,能说出来就不错了。”
“噗,”刘老狗摸着小胡子,要笑死了,“不是吧,李牧泽,你这么怂这么纯情?铺垫一个多月就给人来了句‘我喜欢你’?”
“你管我?”
“你不是怕早恋吧,”刘老狗鄙夷地看着他,“真的假的?咱班又不缺你一个,我看孟园园和沈听眠都要成了。”
李牧泽脸色一下子很难看:“你有证据吗就在这儿瞎扯淡。”
“啥?我上次跟你说的时候你也没有质疑真实性啊。”刘老狗好笑地说,“他俩哪次一起回答问题没被起哄过?”
“那说明屁!我他妈以后再信你说的话我去死,”李牧泽扇了刘老狗脑袋一巴掌,“给你爹记住!”
预备铃响了,刘老狗边撞着他往教室走边骂他,他自己琢磨着沈听眠的事儿,没有理会老狗,进门之前,他还扭头看了眼沈听眠离开的方向。
沈听眠无论如何都不会迟到,他总是踩着上课铃前两秒的时间匆匆进来。
李牧泽黑亮的眼珠跟着沈听眠动,他看着他走向座位,校服后面皱皱巴巴,还有处地方湿了。他喉咙一紧,瞎想一通,脸都红了。
沈听眠坐着发呆,谁也不知道他想什么。他不是好学生,总是在课堂上开小差。李牧泽总是看他,时间长了,可以看出些端倪,虽然他盯着黑板和老师看,好像很认真,但他什么都没有听。
他在走神。
后半节英语老师留了个卷子,离开了十几分钟。
教室里逐渐乱起来,嗡嗡嗡,几个人在说话。
李牧泽扒拉着卷子随便写了写,看见刘老狗在前面调戏他的同桌。
而沈听眠。
他的沈听眠,靠在椅子上微微仰起头。
他的喉结滚动着,李牧泽呼吸一窒。
然后,他翻了翻抽屉。
抽出来一根棒棒糖,他看着,看着,撕掉了糖纸,含在嘴里。
英语老师冷不丁从后门进来,她拍了下缩着肩膀发抖的李牧泽:
“李牧泽,你偷着乐什么呢!”
前排的赵琛听到动静回过头看了眼,碰了下沈听眠胳膊:“老师。”
沈听眠“嗯”了声,把棒棒糖小心翼翼放到糖纸上,然后托着塞到抽屉里的书本上。
赵琛说:“这个不好吃,太甜了。”
沈听眠问他:“是甜的吗?”
他眼神恍惚,好像真的不知道。
赵琛莫名其妙道:“是啊,甜的腻歪。”
沈听眠回味着嘴里残留的甜味,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心年轻的纹路,所有的器官都在失去作用,他的身体在走向下个星期的腐败。
李牧泽是……
李牧泽是一颗过甜的糖果,而他是失去味觉的人。
李牧泽不知道沈听眠在想什么。
他一如既往地从后面偷偷瞄着沈听眠,托着下巴傻兮兮在笑。
这么年轻的夏天里,还是少年的李牧泽满脑袋都是快乐而单纯的想法,这就是两个少年故事的开始,一个懵懂死亡,一个憧憬未来。
第3章 3 -23
这两个人差了很多。
李牧泽课间休息也要耍酷,从不趴在桌子上睡,而是抱着胸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头微微垂着。
他皮肤白,所以鼻子上一颗浅棕色的小痣格外显眼,点缀在他脸上好像小舟飘在白茫茫的雪海里,却是不突兀的温柔。可惜说到底他也不算是性格温柔的男孩子,一旦有了表情,就总乐意带上点少年人的傲气。除此之外,言行举止常年都一个德行,他好像总要表现出对任何事情浑不在意的样子来才能彰显自己不一样的劲儿,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多半都有这个毛病,女孩子是爱这个劲儿的,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就是酷。
沈听眠就不一样了,他没有李牧泽看着那么有攻击性,就是个实实在在的普通男孩,成绩中不溜,班里也没什么存在感,估计毕了业以后在同学们的印象里最多就留个姓名,或者姓。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读书,他太过安逸,不比同龄人在这种时候的挣扎,他执意做个普通人。像他这样的普通人,善良是最大的优点,但若是你和他有过接触,就会发现他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和善,他总是与每个人都把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对待别人的好意会不着痕迹地礼貌拒绝,说话克制,甚至可以说是,滴水不漏。只是他好像很难保持长时间的注意力,一旦和他对话超过几分钟,你就会发现他似乎听不进去了,虽然还是回答着你,但眼神已经在神游。
他说话的逻辑总是有些混乱,语速要么很快,要么就很慢,舌头好像在哆嗦,大概意识到了这点,所以他现在话越来越少了。
他刚上高中那会儿名列前茅,后来不知怎么的,成绩一落千丈,但他上课依旧认真听讲,按时完成作业,努力学习,听老师的话,让人摸不着原因。但他似乎身体不太好,总是时不时就请假消失几天,却也看不出有什么大毛病,班里的同学私下里都觉得他有些矫情。
不谈成绩,沈听眠是绝对意义上的好学生。
李牧泽就不一样了,他很野。
这小子天天搞篮球,要么就和刘老狗去小巷子角里的台球地下室浪一下午。不仅如此,他还总好在课堂给老师搭不伦不类的腔,为此赚足了眼球,说来也是不公平,他自身是体委,又高又瘦还有点小帅,加上前面的那些事儿,平时眼睛耷拉着,痞痞的,还挺招人,尤其招女孩子喜欢,再加上他算是难得的体育好成绩也好的那类傻|逼,是整个年级班与班之间都有听说过的存在。
但也仅此而已了,他自命不凡,在特定的年纪里这么想当然也无可厚非。
家境优渥,一路走来基本上都是顺风顺水,除了喜欢男生这件事让李牧泽有点受打击,头次表白直接上了,被对方揍得鼻青脸肿,这次再喜欢上别人,他本来打算咬口不说,结果那几天刘超总是在他耳边吹沈听眠的八卦,他便自乱了阵脚。
喜欢沈听眠让他生活乱掉了,生活可以说变得七零八碎,但李牧泽还觉得乱的好,他正愁这个世界如此完整,完整到没有意思。
他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喜欢上沈听眠的,追溯起来,可能是在某个课间,沈听眠经过他时,无意间碰了下他的手。李牧泽在那瞬间回了下头,看了眼沈听眠,沈听眠的背影莫名触动了他。
沈听眠身上有种说不来的劲儿。
他看上去好像有些冷漠,没见他对什么热衷过。
但他的手很软,李牧泽古古怪怪地想,这激起了他的保护欲。
好奇怪,这想法没有根据。
这太糟糕了,当你对一个人原本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忽然之间某个没有道理的念头击中了你,让你对他产生了好奇,在不断的摸索和观察后,你就不知不觉喜欢上了他。
丘比特果然是个乱放箭的熊孩子,却还让人挠着头回味地想,好像还不错啊。
李牧泽表达喜欢的方式有些单线条,他这种不加掩饰无从躲藏的紧张或许会感动女生,对于性取向好像正常的沈听眠来说作用却微乎其微。
是哦,李牧泽夜里坐在小台灯前,噘着嘴抱着胸,挑着二郎腿,眼睛因为盯着嘴上的笔而变成了斗鸡眼。
沈听眠喜不喜欢男生呢?
他说不讨厌,这就很耐人寻味。
直男被同性表白会炸,很多都会揍人,现在时代开明了,但同性论坛里的很多兄弟也说表白后对方眼里露出了肉眼可见的嫌恶,他之前不信邪,自己吃了教训才知道这是真的。
但沈听眠,他还真没有。
他当时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