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黎诩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擦洗着湿漉漉的头发,“你烧退了没?”
舒愿关台灯的手一顿:“你怎么知道?”
电话那边传来很轻的笑声:“今天碰到你的手了,烫的。”
舒愿不由地抬起空出来的手让嘴唇碰了碰手臂,不烫,应该是退烧了。他再看看自己的手背,然后是手心,手腕……今天黎诩碰的是哪里来着?
“退了,”他讷讷地说,“不烫。”
“那就好,”黎诩说,“饼干也病好了。”
舒愿爬上床,将自己卷进被子里。他听到黎诩那边有猫叫声,或许黎诩正在逗它玩儿。
“它怎么了?”舒愿问,在被子里探出脑袋看了看四周。他没开灯,只靠窗外黯淡的月光看清卧室里的环境。以往他非要开着壁灯才能睡着,借以此来避开黑暗中窥视着他的眼睛,但今天他想试试突破这层难关。
“新的猫粮它吃不惯,造成肠胃不舒服,”黎诩惊喜地发觉舒愿有和他聊下去的打算,他扯了扯饼干的尾巴,换来小家伙“喵”的一声叫,“你想不想来看看它?”
那声可爱的猫叫宛如引诱着舒愿答应黎诩的邀请,想起饼干脖子上的猫铃铛,舒愿硬下心来:“不了。”
“行吧,”黎诩笑笑,没再逼迫他,“我今天买了把新吉他,弹给你听听吧?”
舒愿裹紧被子,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不是贝斯吗?”
“吉他也会,”电话那边窸窸窣窣的,黎诩的声音远了点儿,似乎是放下手机拿东西去了,“等会儿。”
舒愿试着闭上了眼,手机紧贴在耳边。
“来了,”黎诩说,“弹一首我最熟悉的。”
简单地弹奏了几个音符后,连贯的音乐响起来了,是舒愿耳熟能详的《天空之城》。他的睫毛颤了颤,却没睁开眼。
他回想起一年前自愿放弃挚爱的舞蹈时,那个被他用力摔烂在地上的八音盒。八音盒和昨天在跳蚤市场见到的那个一模一样,上面有两个相搂着跳拉丁舞的小人儿,一上发条,就能听到扣人心弦的纯音乐。
曾经舒愿一直觉得这首曲子干净而纯粹,心情不好时抱着八音盒听一个小时就能让自己舒缓下来,哪会想到十八岁的自己听了第一个音符就想落泪。
“小愿,”八岁的舒愿面临人生中第一个舞台,柳绵在台后鼓励紧张的他,“妈妈为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如愿以偿。舞台是你的,愿望也是你的,能不能实现,都靠你自己来把握。”
后来,他能站上的舞台越来越大,得到的奖项也越来越多,当他以为离梦想越来越近时——
嘭啷。
十八岁的冬天,他的愿望破碎了。
第18章 谁都可以
国庆过后,清禾中学的学生进入了紧张的复习阶段。
开学之后的第七周是全校的段考,清禾升学率高,每个学期的两次段考加上期末考都格外重视,考完后排名和级会一样都不会少。
舒愿用余光瞧了眼隔壁的位置,第二节 课都快结束了,黎诩还没回来,恐怕是按时上课对他来说还是太困难了。
这堂英语课老师拖了两分钟,一下课,舒愿就被崔婵娟叫去了办公室,表面上是帮她把听写本搬过去,实际对方要跟自己说什么,舒愿不用动脑子都能想出来。
不外乎是对学校的适应情况,能学习的跟进能力,亦或是有否和别人产生矛盾……
“舒愿,段考过后班里会重新安排座位,”崔婵娟坐下后从抽屉里拿出个花名册,“因为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我想征询一下你的意见,你有没有特别想跟谁做同桌?”
竟然猜错了,舒愿捏捏手指头,说:“谁都可以。”
崔婵娟翻花名册的手一顿,笑着摇摇头:“你知道吗,我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回答。”她的语气很温和,并不是指责的意思,“如果换作其他人站在我面前回答我的问题,我敢肯定谁都会说出最要好的同学的名字。”
她握着笔,笔尖在几十个名字间虚划了下:“转学过来一个月了,你没有特别要好的同学吗?”
没有吗?
舒愿问自己。
在第一时间脑海浮现的是黎诩的脸,但他知道这不能称之为要好,充其量只能算是班里最熟悉的。
他没有特别要好的同学,也不愿跟谁有过多的交流。他清楚崔婵娟对他的关照,只要他随便说一个名字,她必定能按他所想的那样安排。
“黎诩吧。”除了黎诩,谁乐意跟他这个闷葫芦坐啊。
崔婵娟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似的,惊愕地张开嘴:“你确定吗?”
“嗯。”舒愿颔首。
被放出办公室后预备铃都打了,舒愿回去刚坐下,黎诩就拿着个水杯从后门晃了进来,广铭森跟在他后头。
“靠,你都不知道高三那厮多气人,”广铭森火气很大,“抢场子就罢了,还他妈球技渣,我和林康坐着看了半天,他愣是一个球没进!”
“那用不着你们轰他走啊,跟他一个队的都得把他撵出去。”黎诩说。
广铭森狠狠一拍腿:“问题就出在这,他队里的人都对他恨得牙痒痒的,可就是得憋着。”
“说重点。”黎诩敲敲课桌。
上课铃打了,广铭森长话短说:“那厮转学来的,听说以前参与过校园欺凌,把人给打残了。”
老师在讲台上扬扬刚发下来的习题册,示意大家拿出来听评讲。舒愿纹丝不动,被“校园欺凌”这四个字震得眼前一黑,但也只是一瞬。
心里的惊骇传达到了指尖,他五指发麻,急急地握住了手边的水杯才缓解住自己的不安。
胳膊被人碰了一下,舒愿转过头去,黎诩指指他桌上的习题册:“发什么愣呢,27页。”
“……哦。”舒愿松开水杯,缓缓地拿起红笔,翻开习题册27页。
“在讲第二题,”黎诩又提醒,凑过来看了看,“第一题是C……哦你全对。”
舒愿放下红笔,这节课又可以发呆了。
黎诩从抽屉里找出自己的习题册,对照着舒愿的答案全部抄上去。
“今晚有想听的曲子么?”黎诩边抄边问,“我去找谱子练练。”
国庆放假那几天,他每晚睡觉前都会给舒愿去一个电话,对方接了以后,他或多或少会跟舒愿说些话,比如饼干今天怎么样了,比如今晚的表演精彩吗,比如沉迷乐队发生了什么趣事儿。
很多时候都是他在讲,舒愿在听,偶尔他停下来想确认对方的呼吸声是不是还在耳畔,舒愿都会轻声问:“今天弹什么?”
“都行。”舒愿看着题目说。
连续七天晚上睡眠得到改善,是他这一年里最意外的事。这七天里,他没再碰过抽屉里的药,虽然随便停止用药的做法不恰当,但他确实感觉那种药已经不是他的必需品了。
取而代之的,他开始离不开黎诩弹的曲子——某天黎诩的电话来晚了,他以为对方没空打过来,便自食其力地在手机里下载了几首纯音乐,都是黎诩推荐的曲目。
然而曲子顺序播放完了,他也没能睡得着,睁着眼睛注视着黑暗中的某一点,直至黎诩的电话打过来,他才暗自松了口气。
他无能为力给予黎诩所需要的,却一味贪婪地在黎诩身上索取安全感。
像攀附在树上的害虫,他自己都厌恶这样的自己。
“今晚可能会晚点儿,”黎诩抄完答案了,搁下笔趴在桌上看着舒愿,“表演……”
老师边评讲边晃了过来,黎诩立刻闭上眼装睡,总不能连累舒愿被误会上课开小差。
老师晃到另一边了,黎诩从抽屉里摸了个本子,随便翻开一页写道:“在酒吧的表演被排到了后面才出场,回到家得十二点了。”
本子从桌底下穿了过去,轻轻碰了碰舒愿的腿。
这种为了躲避老师视线的幼稚举动舒愿太久没经历过了,小学的时候做这种事还挺游刃有余,长大了反而觉得心虚。
他一把夺过本子,扫了两眼就在底下回复:“没关系。”笔尖顿了顿,又添道,“你一晚的演出费有多少?”
本子传回了黎诩手上,他写得很快,字大得要占两行的位置:“看人气,通常一百多,月结不少于三千五。”
舒愿列式子算了算,认真地提了个建议:“我按照费用结算给你。”
“靠。”看到这行字,黎诩没忍住在课堂上骂了一声。
班上八卦的人都看了过来,老师出声斥责:“黎诩,别扰乱课堂纪律。”
“成吧,我出去站着。”黎诩心情不太好地一推桌子,扔下手中的本子从后门拐了出去。
舒愿偷偷扯过本子瞅了眼,自认写的那句话没有任何问题,都是听众,他愿意给钱,怎么还惹对方生气了?
下课后专门趴到窗台往外看,走廊上哪有黎诩的身影,那人来去无踪,谁都摸不透他的去向。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撞见了顾往,对方一屁股就在他面前的空位坐下了:“黎诩人呢,怎么没黏着你?”
“不知道。”舒愿扒了口饭。
顾往笑了笑,彼此不算太熟,还没到能边吃饭边唠嗑的地步。任撩不在身边,顾往吃得很快,他吃完后舒愿还在慢腾腾地夹青菜吃。
他有意等对方吃完,于是掏出手机找人聊天消磨时间。
“人呢,今天没上学?”他给黎诩发。
“任撩撩,检讨写完没?”发完黎诩发任撩,任撩今天在级长的课上睡着了,被勒令放学后写一千字检讨。
任撩没回,估计还在写。
黎诩倒是第一时间回了:“在杂物室。”
“等我啊,待会过去找你。”顾往回道。
一抬头,顾往就跟舒愿撞上了目光,后者很坦诚:“有话要跟我说吗?”
顾往有点能理解黎诩为什么能往舒愿身上栽了,舒愿这人有股自带的傲气,不像黎诩之前交往过的男孩儿,总得在对方面前忌惮着什么话该不该说什么事该不该做。
脱离掌控的事物总能挑起人的挑战欲,人也一样。
“你把黎诩当朋友吗?”顾往问。
舒愿愣住了:“不知道。”
“朋友”二字对他来说太陌生了,从小到大,他的人生除了学习就是练舞,没试过有人陪着他回家,没试过每天睡前一个电话,没试过享用别人帮他带的奶茶和章鱼烧……
很多事看上去理所当然,怎料它们早就偏离了生活的轨迹。
黎诩算是朋友吗?
顾往拧了拧眉,舒愿难得着急地辩解:“真的不知道。”
“好吧,”顾往起身,“我只想告诉你,不管你是否带着目的,请不要利用黎诩。”
“目的?”黎诩靠在椅背上,指关节在眉心处刮了刮,“上课睡觉的目的在于,能更好地养足精神听课。”
“有道理,”任撩顶了个大拇指,埋头继续写检讨书。
“你别听黎诩瞎说!”顾往从门外杀进来,捧着个热乎乎的饭盒。
任撩当即放下纸笔,把饭盒抢过来揭开盖子:“可饿死我了……”
“我的呢?”黎诩问。
“你谁啊你,你又不是我对象。”顾往把小卖部买来的桶装方便面搁黎诩面前,“呐,仁至义尽了。”
黎诩配合地抱了抱拳:“我谢谢您了。”
嫌弃归嫌弃,饥肠辘辘时方便面都是山珍海味。黎诩出去冲了热水回来,拿过任撩的饭盒盖子压上去等面泡开。
“除了强子,高三今年有别的转校生不?”黎诩开门见山道。
顾往就知道他这副深思熟虑的表情肯定又在计划着什么。
“没有,”顾往扭头向任撩确认,“没有吧?”
“没有,”任撩摇摇手指,“就强子一个。”
“不能吧,”黎诩胸口没来由地一阵钝痛,舒愿挂着泪的脸在他脑海里模糊又清晰,“不会吧……”
第19章 出了事我负责
自习课时,黎诩回了教室。
没老师看管的课堂,黎诩比班干部还管用,几乎是他一来,班里就安静了,半点骚动都没有。
刺啦,黎诩撕了张纸,舒愿偏头去看,黎诩正伏在桌上不知写什么东西,大半个身子遮挡着,让他无法看到纸上的内容。
舒愿埋头把还剩两道题的英语阅读做完,眼尾瞟见黎诩仍然维持着同个姿势。他搁下笔,左手摸到课桌挂钩的包取了下来,右手戳了戳黎诩的手臂。
“上午忘记还你了。”他低声说。
黎诩没看他,径自接过后扔到靠背上:“谢了。”
“身份证在暗格里。”舒愿说。
“行。”黎诩盖上笔盖,将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揉成团,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隔着两组的广铭森转了过来,黎诩眯了眯眼,右手一扬,精准地把纸团抛到广铭森的脖子上。
舒愿抿抿嘴,感觉自己刚打开一条缝隙的小窗户啪的一下被人从外面无情地合上了。
后半节自习课黎诩一直在睡觉,舒愿则对着英语作文提笔写不出完整的句子。
从小养成的习惯让他不轻易被外界所打扰,休学的那段时间他更是把自己封闭成与所有人和事都毫无瓜葛的状态。
而黎诩甚至是趴在旁边没动就让他分心了,舒愿反省的同时,迷茫地自问,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下课铃打响时,舒愿又克制不住朝黎诩看过去,这次对方连看的机会都没留给他,抓起背包和篮球就冲出了后门,一同奔出去的还有广铭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