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尧表示不用在意,妈妈边带着小孩儿走回到另一桌,一名爸爸穿着病号服微笑着等在那里。
边尧一边吃,我和褚怀星就撑着下巴盯着他,他抬起头来调高眉毛:“干什么?想吃就说,说声谢谢哥哥就行。”
“去你的,”褚怀星说,“刚才我俩吃饭的时候秦先生就是这么瞪着我们的,你虽然不在家吃,但是仪式和待遇不能少。”
“我倒没在想这个,”我说,“我在想,蛇吃东西都是不嚼直接吞的。”
一块排骨肉卡在边尧嘴里,他顿时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褚怀星幸灾乐祸。
每样菜吃了一些之后,边尧放下筷子继续喝咖啡,我问:“你昨晚睡觉了吗?”
边尧点头:“开了个病床睡的,太临时了没有单独的房间。”想了想,他满脸惊恐地抬起头来:“隔壁住着一个孕妇,半夜忽然要生了,我是被惨叫声吵醒的,差点吓死我。”
我:“噗——”
见我笑了,边尧垂下睫毛,嘴角勾了勾,我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抿紧嘴。
褚怀星东张西望道:“船上其他重伤患者也进了这家医院吗?”
边尧点点头:“今早起来我问了一圈,说伤势都稳住了,没有太大问题。只是有两个还没联系上家属,不过月哥那边已经把所有人第一周的医药费付掉了。之后排查乘客名单确定身份之后,就可以挨个联系紧急联系人。”
我点点头。
沉默片刻之后,褚怀星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所以以后相无征要怎么办啊?”
边尧耸耸肩:“不知道,等他醒了问问他呗。”
“有道理。”褚怀星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个解决方法,忽地看见一个爷爷推着奶奶的轮椅进来,前路被没有收好的凳子挡住,颠颠儿地跑去帮忙了。
我神经质地啃着一次性水杯的边,紧张地问:“他会醒的吧?嗯嗯,应该没有问题,医生都说顺利了。不过万一……”我迷信地用指节扣了扣桌子,“我是说万一,他要是醒不过来……”
“那就去他梦里唤醒他啊,”边尧微笑起来,“咱又不是没干过这事儿。”
我闻言也笑了起来。
边尧叹了一口气:“不瞒你说,我心情其实也有点复杂。我怕他醒不过来,又怕他醒过来。”边尧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桌面,低声说:“我不知道他醒过来之后要怎么面对他,我是不是听起来很像个混账?”
我摇摇头:“不难想象,你也不是混账。你……是不知道怎么去回应这么沉重的付出吗?”我眼珠子转了一圈,悄悄握住他摆在桌上的手:“但是,与之相对的,你也有很多想要问他、想要和他聊的事情吧。”
边尧抬起头来看着我,微笑道:“有道理。”
第107章 丰饶之海的浪潮 (9-13)
相无征醒来是在三天之后,但彼时我或边尧都不在医院,而是在三百公里之外一处私人领地上的一座神秘建筑之中,等待着自己身为证人被传唤。这几日,三种阵营的能力者共同所在的协会正就景宵的案件进行裁决,我自然是从来没有参与过类似的流程,只知道那是一个独立于现世司法系体制外的审判体系。边尧解释说能力者在现世中也不乏担任立法司法要职的人,导致里外世界的两套系统有着不少概念上的重叠,但在具体流程上,却又因为能力者特殊的社会结构而凸显出了更多不同。我们没有资格全程参与,只是等着如果有需要,可能会被叫进去问几句话而已。
外头是三十多度的高温,这座厚重古建筑的内部却阴凉阴凉的,我和边尧穿着颇为正式的西服,并排坐在大厅的木凳上。
“有点饿了,”我压低声音说,免得在这挑高又空旷的大厅中产生回音,“但是又有点紧张。”
“恩,”边尧说,“不然先去吃饭,叫我们再回来?”
“别了,还是再等一下吧。”
我们已经在走廊上干坐了两个小时,进门的时候手机就被收走了,真是无聊得很。我双手撑在身后,仰着脖子看拱顶上的壁画,上面的内容似乎是一段剧情——一个国王站在王位上,头顶悬着一架天平,面前跪着一个年轻人。下一幅图里的年轻人身首分家了,国王一手握着剑,一手搂着年轻人的尸身,满脸痛苦。
什么玩意儿?
我余光瞄到一抹黑影,收回下巴,看见一个面容严肃的男人站在面前。
我:“?”
男人开口道:“请二位进场。”
镶着黄铜边的双开木门高大且沉重,大门推开之后,我们面前是一条长长的通道,两侧是高耸的木质隔板。朝前走了两步之后我才意识到两侧的隔板其实是阶梯式座椅的侧面——整个场馆是一个下沉式的会议厅,所有人都坐在我们头顶,黑压压的一片,俯视着、甚至是蔑视着我们。
大厅最中心的洼地是一个顶灯直射的平台,空地的中心摆着一张结实的铁椅子,上面坐着面色苍白、脸颊凹陷的景宵。他手腕脚踝都被固定着,整个人陷在椅子里,敞开的衣领处还能看见绷带。这才几日不见,他已经形同枯槁,堪堪吊着一条命。
我逆着光抬起头,所有聚光灯都打在我们身上,所有冷漠的眼睛都隐藏在头顶黑暗中,带着无声的重量与压抑。
景宵见我们进场,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便又毫无兴趣地收回了目光,主席台上的人也是一样——一排人背光坐在大厅正对的高台上,好像一排大法官。中间正在发言的女人对我的到来没有半分在意,继续继续着此前的话题。
“本次事件导致游轮上147人轻伤,2人重伤,并且将我等的存在暴露在猴子面前,严重违反了协规第七条第……”
“跟我有什么关系,”景宵哑着声音说,“暴露的是褚眠月和范无救。”
我没想到自己刚进门不到一分钟就能被他惹火——这家伙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所幸主席台上的女人也说:“若非你刻意闹事,将全船人的生命至于危险之地,他们又怎么会……”
“一千多只猴子罢了,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吗?”景宵再次打断他,“何况不是一个都没死吗。”
他如此暴言立刻引起了场内一阵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主席台上的女人清了清嗓子:“肃静。”
她继续宣读起景宵的罪证,从最近往回追溯:“你罔顾的不只是猴子的性命,为了增强自身的能力,连年幼的孩子也被你拿来做实验……”
我听着前一句话,心里怎么觉得别扭,再听后一句,顿时明白边尧为什么被叫进来了。
“什么实验,证据呢?”景宵懒洋洋地回应。
“莫以为你将实验室全部捣毁,我们手上就没有证据了,多得是物证人证。”她这样说着,先前叫我们进门的男人便从角落里走上来,手里抱着厚厚一叠资料,递到景宵面前。景宵手被绑着,那男人就帮他翻页,只翻出不到十页,景宵已经别开头:“够了。”
审判席上的女人继续说:“这些资料都是一周之前,由你的手下相无征发送至委员会的,证据确凿,光是流水账务的附件就有四十余页,包括你私自为了实验室挪用的各类款项,以及开支流水……”
一周前,我心想——那不就是相无征登船之前的事了吗?莫非他早已抱好了有去无回的打算。
“挪用?挪用!?”景宵闻言怒道,“这些资料里面,有没有实验室最初架设起来的的审批文件?我想是没有吧。对吧周爷?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上面都有谁的签名,上面白纸黑字……”
“满口胡言!”主席台上另一名男人掷地有声,我眼睛此刻已经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看见一位满头银发的大爷喝止住景宵,他气场十足、不怒自威,看起来就很不好惹。
“空穴来风的事情岂容你胡说八道,景宵,你今日栽了,就要认栽,怨不得别人,也不要做一些无谓的挣扎。挣扎的时候脏了别人的衣服,倒霉的也只有你自己。”
他这话说出口几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我顺着他看了看整排审判席上的人,一共八位,有男有女,最令我惊讶的是,其中还有边尧的爸爸边瞬。他坐在左数第二,面无表情,好像一个旁观者,漠然地看着这一切。整个人的气质全然陌生,压迫感十足。我不禁回头看了看边尧,他却并不显得惊讶。
另一名穿中山装的男人开口了:“更遑论你用不人道的方式开始生物实验,目的竟然是用药剂污染血统,违背自然属性规律,想要人工合成’龙’!这想法不但荒谬,简直就是逆天行事!难怪你现在身体畸形、精神不稳,甚至还做出这种大屠杀一般的疯狂之举。”
景宵翻了个白眼,对他这番陈词滥调听不进去半个字,他神经质地笑了几声:“你们这些懦夫,我不过是帮你们尝试了你们也想尝试的事、帮你们做了你们都不敢的事罢了!你们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高高在上的八位议事委员,其中有三位都是因为、也只是因为出身龙血家族,便可以一直位列席中。你们剩下的人,对此都毫无异议吗?”
他最后一句话不只是冲着审判席上的八人说的,而是冲着满厅的人。可是此刻,原本总是悄悄说着小话的观众们,在这样一个问题下竟是鸦雀无声。
“够了,把这个疯子带走。”那名大爷挥了挥手。
堂上主座上的中年女性重新拾回发言机会:“那么根据各项证据的汇总,我代表协会建议如下处罚:对于罪人景宵,罚款9亿,并剥夺人身自由权17年,由协会安排场地软禁……”
“九亿?!”
“十七年?!”
我和场内不少人都惊了,但此刻另一个响亮且清晰的男声插了进来。
“等等,”边瞬道,“驳回。”
女人道:“我还没念完。”
边瞬:“驳回。”
女人:“这是昨天席内讨论过的处罚决议,获得了在席超过半数投票……”
边瞬:“驳回。”
那女人不吭声了。
席上的人左顾右看、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哈,咳咳,哈哈哈哈……”
“我看你们都费劲,”景宵笑了起来,“就让我好心来帮帮你们吧。事已至此,告诉你们也无妨,没错,是我,全都是我。”
“边瞬,你儿子是我抓的,我还记得,虽然当时他只有十三四岁,但却也费了我好一番功夫才收拾住。因为要抽取他的血液和骨髓,所以起初并没有给他用药,这小子每天都反抗得很厉害,不得不把手脚筋全钉住才行。但是那所谓高贵又神秘的龙血,离开宿主之后几小时内就会变成普通血液了,根本无法进行进一步的提取和炼化。所以后来我就想着,不如干脆直接在他身上试验就好,最鲜活的血源体。而且除他一个龙血的正规继承者之外,正好还有一个突变的龙属继承者,正好两个拿来做对照试验。”
“这孩子那时候真可怜啊,每天都在高烧、炎症,可抗菌素又会影响药物的效果,所以只能拜托他忍着了。不过没想到,居然在这种情况下也被他跑掉了,按说他自己要是老老实实跑了也行,非要回头去救别人,最终把自己折腾成了废人一个。不过换言之,要是他当初没跑掉的话,你连你儿子的尸体都看不见,他将永远地失踪,你今天也没有机会来找我发难了。”
景宵风淡云轻地交待各种残酷的实验细节,我怒从心头起,边尧却反手压住我胳膊:“别激动,他故意的。”
“你说完了吗?”边瞬冷冷地问。
景宵收起笑容,皱着眉头:“十七年监禁?你也不满意这个结果吧,杀了我边瞬,有种就杀了我。”
边瞬眼睛危险地眯着,不发一言。
“既然如此,我也来加入这个联欢会吧。”边尧忽然大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席上一个长相异域、戴着同声传译耳机的男人不悦道:“Youcannotspeakwithoutpermission!”
边尧看了他一眼,用英语不屑地回说:“Ican,andIwill.”
“不然你们把我们叫过来干什么,看狗血电视剧吗?”他原地转了半圈,眼神扫过席中每一个人,“这个审判剧情,不但无趣,而且滞后。”他拿过那本证据,在手里晃了晃,而后丢到景宵身上:“对于你们很多人来说这一切或许还算新鲜,但是这一集我已经看过了,并且已经看过很多次,看了六年了。”
“我个人亲身见证过的,就有活体实验、杀人游戏、虐杀动物、校园毒品、非法盗摄转卖色情影片,以及无数次的杀人未遂。这一叠资料记载的,只是其中的一项而已。这些东西加起来,各位要是觉得一点罚款加上一个舒舒服服的软禁就够,传出去怕不是一个笑话。协会这些年来树立的无数约束章程,还不如烧了。”
“而且,”边尧冷笑道,“既然选择牺牲他出来背锅了,要是不下手狠一点,怎么能够让场上的某些叔叔阿姨们完全摆脱关系、以证明自己的清白?退一万步说,万一这家伙未来卷土重来,各位以为他会第一个上门报复我吗?还是在今天落井下石的……”
全场的议论声已经盖过边尧说话的声音,那女人狂敲木槌,“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给我叉出去!”
边瞬举起手,大声喝道:“够了!”
全场瞬间安静,他瞪了边尧一眼:“你也住口!”
边尧耸耸肩,往旁边让了一步,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