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李少情拐来已有多少日子了?整天醒了睡睡了醒,日子也记不清了,总觉得有好长时间了,那定王爷一定急疯了吧?
想当初,他离开宇文成时,声名已铸,被不少戏班子邀请.他谨记宇文成临别时的赠言,选了一家戏班,跑了一年码头,江南水乡之地,更成全了他一份似水柔媚,一年后,受人请柬,北上京城,成了风雨楼的常驻花旦.
他和应解语不一样,本性不爱四处奔波,宁可守着一处,好好地演戏.小小愿望一旦达成,他心里没有忧虑,更是全意于戏.
崇祯九年入的京,不到三月,他已名震京师.
那一年,山西大饥,一个人在别人眼中已不是个人,而是兼存着野兽和食物两种身份.那一年,李自成的部队更加茁壮了,庞大的队伍,乱哄哄入了陕西.那一年,内臣重新得势,带着军队,和武将一起为国效力疆场.那一年,关外清兵入了关,又被赶出去------ zybg
纷份扰扰,人心忧忧.然而所有事情,杨飞凤全不在意.他每天都听人说,可是一转身,又忘了.这种事,戏文上太多,他已不知经历过几次,每日每日,在台上生离死别,掏心掏肺,现实的忧虑与恐惧,反倒不足以吓倒他了.
他只是一心地演着他的戏.杨妃,西施,穆桂英,是柔弱是豪爽,他一个眼风,便让全天下男子为他颠倒.
他名声越来越大,连朝廷命官,王族世家也常跑来风雨楼捧他的场.他永远记得那一天,他头上戴着累丝八宝填的凤冠,身上披着彩绣的红色蟒袍,袍子下摆是海水江芽,里面是日月龙凤袄,山河地理裙,石青刻丝的鞋上还洒着亮晶晶的鱼鳞粉.开始一段四平调: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份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啊,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那是他最拿手的<<贵妃醉酒>>.他在台上,仅仅开了个头,就走了半圆场小圆场,转身背扇,忽而又蹲步亮相,不温不火的步态,加上他倾国倾城的扮相,活脱脱一个杨玉环转世重生.不等台上贵妃醉酒,台下众生已是狂乱.
正是那一天,他认识了皇上最宠爱的儿子,朱慈炯.
刚下了台,还未卸妆,他呆愣愣地坐在椅上,还在为李三郎的薄情神伤,一个不小心,在台上含了半日的泪,就落到水袖上,白娟丝的水袖,仿佛也承载不住他的悲伤,透明起来.
班子里的人已是见惯不怪,没人来多事.杨飞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浑然不觉.
忽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闯进了他的世界,那声音说:\"你演得真好.\"
杨飞凤被吓了一跳,恍惚了一下,醒了.原来,受李三郎明夸暗斥的人不是他,他只是枉作多情,替人受罪罢了. zybg
轻叹一口气,抬眼看说话的人.长得倒是又高又大,身子也结实,但两颊微微鼓出的肉,厚嘟嘟的嘴唇,清亮清亮的眼,都告诉他,这还是个孩子.
这孩子身上的衣服都是上好的料子,看来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孩子偷跑进来的.
\"你演得真好.\"他见杨飞凤看他,又加重说了一遍,倒弄得杨飞凤不好意思.觉得这话听着耳熟,偏偏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倒像他和他,早就认识,此时不过重逢,印证他们长长久久的缘分.对他的赞赏,他有些惶惑,又有些得意.
班里师父马上发现了这个外来人,好言好语哄着,要他出去.谁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那孩子被人赶,也不生气,呆呆地看了杨飞凤一会儿,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这以后,每次杨飞凤登台演完戏,总能在后台见到这小孩.风雨楼的人一来见他衣着华贵,不明他来历,不敢轻易得罪;二来也是看着他俊秀乖巧,对他们又真心钦佩,也就放任着他进进出出,不管了.
小孩说他姓朱,家里人管他叫慈儿,他一有空就偷跑出来看杨飞凤的戏,他也想学戏.
好的戏子都是从小学起,慈儿虽也是个孩子,却也有十二三岁了,好在他也不是认真要学,不过找个借口多留在风雨楼一会儿.自然有好事的风雨楼弟子教着他玩.杨飞凤心里明白,也不作声,由他们去胡闹.
就这样,慈儿在风雨楼断断续续学了半年戏,大家都习惯了这个小孩子的存在,有一天,一个公公带了帮人来找班主,二人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公公走后,班主来找杨飞凤:\"飞凤啊,明日慈儿要再来,就告诉他:回吧,风雨楼担当不起.\"
杨飞凤应着,不知怎的,心里空落落的. zybg
第二日,慈儿又来了,不等他开口,他已跑过来,一手捂住他嘴巴.慈儿从没对他这么放肆过,他对他总是又敬又爱的,在极近的距离远远观望着,高高仰视着,即使和他演对手戏,唱到恩爱情浓,他也始终维持着礼仪.可是现在,他红肿的双眼更深地暴露了他.
\"你什么也别说,听我说:我的真名叫朱慈炯,是皇上的儿子,再过三年,父王便会封我为王,那时,那时我一定接你到我府中.\"他见杨飞凤似要说什么,手掌又一用力,\"你一定要等我长大,你,你------求求你了.\"
他满脸通红,杨飞凤也不好意思:\"什么等不等的,我自在这里唱戏,到时,只怕你人大心大,不愿再来.\"声音隔着手掌,闷闷的,一如此刻的心情.话一入耳,却同时震住了两颗心.
朱慈炯觉得手心里痒痒的,心里更好像有很多只蚂蚁在啃.他猛的收手,眼睛却离不开那红润似血的唇,一个狠心,在上面亲了一下,又似被火烫着般移开.他的脸,也红得像血.
\"啊,你------\"
朱慈炯双手按着他肩,他的侧脸几乎要贴上他的侧脸,他却不敢看他,大着胆子在他耳边轻轻却坚决地说:\"我一定回来接你.\"
舞榭歌台,时光飞一般掠过.杨飞凤天天\"醉生梦死\",也渐渐忘了那个曾让他莫名心动的孩子.不时有人骚扰,仗着风雨楼的荫庇,倒也不曾出过什么大事.
后来,班主得病死了.撒手前,将整个戏班子,交给了杨飞凤.杨飞凤也如宇文成,有了资格让别人陪同自己痴狂,从此他更加忙碌,连朱慈炯被封为定王的消息也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那已长成玉树临风的少年王爷在仆人簇拥下再次踏入风雨楼,杨飞凤见着他,暗暗松了口气,这时他才惊觉:原来他,一早便在痴心盼着那个童稚的诺言实现的一天.也许,不是因为那个孩子,只是他想向自己证明:情义,不只在戏文里.他一生的事业,也不是在自欺欺人.可他分不清.台下英俊的少年王爷深情地望着他,当年的承诺言犹在耳,横亘的时光凭添了情感的深度,一刹的互相凝视,便似永恒. zybg
戏散后,朱慈炯又一次踏入后台,不是一个人.没人敢再对他无礼.
\"飞凤,\"他有些胆怯地直呼其名,\"谢谢你等我.\"
杨飞凤一慌,手上的凤冠便落了下来,朱慈炯边上一个孩子机灵地一纵,接住了凤冠,还给他.
\"飞凤,\"朱慈炯说,\"你不必怕,我不会逼你,你可以慢慢考虑,反正我总会陪在你身边,等着你.\"他伸手拉过刚才那个身手灵活的孩子.孩子十一二岁,比当年的朱慈炯还小,眉清目秀,虽是男孩,将来却定是个美人无疑.他好奇又惊艳地看着杨飞凤,不知是否幻觉,两人都在彼此眼睛的尘世中感觉出一种亲近.
\"他是?\"
\"你弟弟.\"
\"什么?\"杨飞凤吃了一惊.
朱慈炯有些得意:\"那时候听你谈过,你从小家境贫困,被父母送到宇文府,心里总记挂你的家人,可宇文成管得严,艺未成,不许你们出府.后来出来了,却没了音讯.我听过那些事,就记住了.这些年,一直让人在找你家人.前些日子,总算有了些眉目.\"他拍拍那孩子肩头,\"他叫杨初寒,是你走后你父母生的,也被送到一家戏班子,我已给赎了出来,带回来好给你作个伴.\"冲杨初寒,\"叫哥哥.\"杨初寒也不认生,大方叫了声\"哥哥\". zybg
杨飞凤已是怔在那里,不会说话.他是盼过什么,只道是又一个痴狂的梦,可上天对他太好,好到他无所适从.
\"飞凤,\"朱慈炯得不到明白答案,有些恐惧,\"我是想着,金银珠宝你已有很多,未必稀罕,只想送你一件别人没送过的礼,好让你永远记得我的好.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杨飞凤泪眼婆娑.古人说: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他从小学唱戏,学情义,定王的一片深情他岂能辜负?他不过是个戏子,下了台,就是灰头土脸;上了台,也不过一件奇妙些的玩器,供闲人解闷,谁想到:还有个朱慈炯,为了他几句话,居然把他亲人给找了来.单只他这份心意,他就绝不忘记.
他下了决心,只等他开口.
可是朱慈炯虽天天来,温柔不改,却始终没有开口带走他的意思.一开始他以为是他府里有难处,后来才明白:是那人怕他不肯走.
人大了,胆子倒小了.也是,多年企盼的珍宝,眼看就在手边,反而让手打战,不敢去抓,怕镜花水月,又是一场梦.
杨飞凤知他顾虑,索性自己说,厌了风雨楼,想去个没有风雨的地方,单为一人,好好唱戏.朱慈炯抖索地说:\"定王府很深,轻易风雨打不进来.\"杨飞凤一笑,让人准备行礼.朱慈炯也松一口气,又恢复了自信.
杨飞凤将班主之位交了,一个人住进定王府.朱慈炯怕他寂寞,为他采招了一个戏班,供他指挥.
人间龙凤,便要共效于飞.可惜世事弄人,岂会轻易罢休?
(下)
朱慈炯将风雨楼的头牌花旦抱回了王府,一夕间,风雨骤至.王孙公子,富贵闲人,没事就往定王府跑,争相再睹杨飞凤的风采.朱慈炯是得意他有了这么个绝色佳人在怀;杨飞凤是舍不得戏台生涯就此结束,也想让新组的戏班见见世面,所以以往安静的定王府,到如今,几乎夜夜笙歌.
杨飞凤认识李少情,便是在其中的一场宴会上.
宴会的名目,他早已忘却,只记得自己在台上,舞动水袖,任意痴狂,仍是那个被情人辜负后醉酒的杨贵妃.
\"杨玉环今宵如梦里, zybg
想当初你进宫之时,
万岁是何等的待你,
何等的爱你,
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斥,
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
管弦乐气势上来,笛声如入云霄,他却刻意压声,两下对照,更显杨贵妃的万般怨怼.众人听得心神摇荡,一曲完了,掌声如雷.
杨飞凤却不甚满意,觉得刚才卧鱼时动作慢了半拍,没合上节奏,到后来为了赶上,又匆忙了些,贵妃的高贵优雅被削弱了.
下了妆,见朱慈炯忙着应酬,便独自躲到王府里一片无人的竹林中,独自又把那段练了几遍.练发了性,索性从头又将这出<<百花亭>>唱了一遍,正唱到\"怨李三郎独自把奴撇\",忽从竹林中传出一个声音:\"怎么会?\"杨飞凤吓了一跳,怪自己粗心,也没先看明白这里是否有人,就开始练唱,惹人笑话.
正要说些什么解释,那个人不知从哪儿转了出来.他很年轻,比他大不了多少,模样英俊,却带着一股子满不在乎的凌厉神气,此刻闪闪目光,颇有兴趣地盯着他.
\"我------\"刚开口解释,那年轻人已跨前几步,一把抓住他手腕:\"可惜,我只道世人欺世盗名,你这么响的名气,未必有真才实学,以前别人拉我去风雨楼,都被我拒绝了.好在老天待我不薄,我还是见到了你.或者,我们始终有缘?\"他松开手掌,退后几步细细看杨飞凤,忍不住抱腕赞叹,\"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杨飞凤本来尴尬又气恼,听他唱了句词,居然声音清亮,字正腔圆,不禁惊疑:\"你------也是学戏的?\"
那人哈哈大笑:\"谁会学那种东西?不过看多了,自然就会了.\"
杨飞凤听出他话里轻蔑的意思,心一痛,脸上漠漠然的,不动声色,其实已是冷淡厌恶,正要说走,那年轻人却一把把他抱入怀中.他吓得心直跳.他虽是戏子,但小时候在宇文府,后来又进了风雨楼,一路风顺,是凡人眼里尊贵的戏子,只供王孙公子享用的.王孙公子却温柔多情,把他当神膜拜,生怕他一个不称心离己而去,哪里碰到过这种野蛮人?
这野蛮人力气又大得出奇,他用力一推,却纹丝不动.他的脸,却逼过来.到后来,他除了他幽深漂亮的双眸,什么也看不到了.那人轻轻吻了他一会,搅乱了一池春水.
走时,那人说,他叫李少情,排行老三,他要他记住他.他说他还会再来.
他来不及收拾情绪,义正词严地责骂他一顿,他便走了.
他开始恨自己,也恨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推开他;恨他为什么凭白招惹自己.恨自己多一些,因为他心不坚,辜负了定王一片心意.
打这次以后,李少情成了定王府常客.似有心,似无心,他对这个不速之客,知道得越来越多.他对他步步紧逼,他大多数时候控制得很好,冷若冰霜,可有时,李少情的大胆,决断,诱惑太大,他忘了掩饰,就更加勾出了他的野心.
离第一次见面不过半月,李少情便告诉他:一切已准备好,他要带他走.他倒是雷厉风行,可惜他不会如他愿.
当面拒绝,干干脆脆.李少情一开始只以为他矫情:\"你明明很乐意.\"一句话,刺伤了杨飞凤,他怒斥他无耻.可惜演惯了旦角,他发怒也是妩媚的,眉梢眼角,火辣辣的风情,根本唬不住李少情.他看呆了,一会儿后又怪他别扭.杨飞凤可以叫人赶他走,却没有叫;他要搂他,他只死命抵抗.
\"好好好,我不逼你,你自己好好想想.\"最后李少情先放手,\"定王早晚要和朝中大臣联姻,豪门之女,未必容得下你,不如索性跟了我,自由自在,大家风流快活两年,再丢开手,岂不是好?\"
\"什么自由自在?什么风流快活两年?\"他气得发抖,也不知是在气什么.
李少情心里怜惜,伸手摸他脸蛋,杨飞凤一抖,连忙拍开他手.李少情摇头:\"瞧你这副样子,那小孩如何满足你?\"
杨飞凤再也忍不住,\"哇\"的哭了出来,引来了定王府仆人,李少情只好离开.
当夜,朱慈炯怯生生地抱他,他不由得想到李少情的话.确实,他从未觉得这种事有什么快乐可言,只是见朱慈炯沉迷,自己只好满足他.他的快乐,他的痛.但他对他有恩,他该牺牲自己报答他,怎么话到那人嘴里,就成了自己不被满足了呢?
是啊,他从来看不起他,只把他看成个淫荡下贱的人,他要带他走,不是为情,只是为色,等他年老色衰,他便要丢开他.他和唐明皇一样,薄情.
想着李少情,他没发觉自己身体的异样,只隐约感到今夜的朱慈炯格外热情.
云雨过后,朱慈炯精疲力竭地趴在他身上,忽然笑起来.杨飞凤脸一红:\"怎么了?\"朱慈炯笑说:\"我笑你演戏演得痴狂,戏里戏外分不清.\"
杨飞凤微微转脸,疑惑地看着他.朱慈炯一点他鼻子:\"你刚才唱什么来着?\'怨李三郎独自把奴撇\'.你把自己当贵妃,把我当唐明皇啦?\"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一句话,魂飞魄散.李三郎,李三郎,自己心心念念,居然是这个人?四年恩情,难道抵不过几次照面,一段轻薄?
第一次,主动拉住朱慈炯,缠绵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气力用尽,沉沉入睡.梦中,不知可会有片刻安宁?
第二日,他不顾身子不适和定王反对,只带了几个家丁去庙里烧香,谁知香未烧成,自己倒成了李少情的香贡.
他看着他,笑得得意;他看着他,渐渐冰冷.
\"你父亲是左都御史,这样得罪定王,你也不担心?\"
李少情面色一僵:\"我和他们早没关系.他们怎样,与我无关.\"忽然又柔声说,\"你看这里,可还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