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变了样子,这回是风雨楼大牌担梁,唱<<游园>>,<<惊梦>>两出.不如应杨的,但也是上乘.刚听完好戏的人心情也好,不吝多给他们彩声.
这边厢,却有人送来各色礼物,指名送给应杨二人.李少情摆了摆手,让下人送去给他们.朱慈炯紧握一下那支钗,一手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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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后,应解语对着镜子下妆.杨飞凤仍是台上的装束,一脸紧张地看着他:\"解语,要走一起走.他知道你骗了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应解语不在乎:\"他能怎样?\"
\"你小孩子家不知事,连定王也怕他,他要对付你,好像捏死只蚂蚁.\"
门外有动静,应解语知道人来了,不能再耽搁.他卸了一半的妆,转身,狠狠抱了下杨飞凤:\"要么,你就走,忘了这的一切,和你的王爷从头开始;要么,你就留下,你自己也知道,终究你会和李公子在一起.我这些年什么人没遇上过,什么事没经历过,活到今天,还大老远从关外跑到这里来见你,自有我的手段,你不必顾虑我.\"
杨飞凤见他沉着,略略放心,但他不容许自己有一丝大意害了他.这场宴,原是个计.应解语告诉李少情,他去给定王送信,要他在宴会当日亲自前来,引开他注意力,他好趁机让定王府的人带杨飞凤离开.杨飞凤演霍小玉,不下妆,来劫他的人自然会劫霍小玉,但他会及时和杨飞凤掉包,让他们劫走他,上了妆,人和人本就有几分相似,他再做些手脚,慌忙中,外行人哪能分得清?但根本没有什么掉包.如果李少情发现:李益还是李益,真正的霍小玉却被劫走了,他会怎样狂暴地对付应解语?他不敢想.
\"解语------\"他向应解语伸出手,应解语拍掉他手,冲门口说:\"进来吧.\" zybg
几个普通杂役打扮的人前后跟进,看了看杨飞凤,道了声\"得罪\",打开一口似是装行头的箱子,等杨飞凤进来.
\"要走一起走.\"杨飞凤仿佛看见应解语血淋淋的未来,不肯独善其身.应解语没有办法,只好说:\"我还不想走,你走了,李公子肯定很难过,我留下,多少安慰他一番.\"
杨飞凤震住了,五内翻涌,不知是什么滋味,隔了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舌头:\"你是当真的?\"应解语暗暗好笑:\"怎么不真?你再不走,我倒要疑惑你是自己不肯走了.\"他这么说,一心点醒杨飞凤.他为了传讯,见过定王几次,就他来说,那不过是个孩子,实在不如李少情.本来他是他,杨飞凤是杨飞凤.杨飞凤有自己的主意,无须他多嘴.但现在,他仍是多嘴了,明明白白的暗示,绕进了自己要他明白,他却还是懵懵.是什么让他看不清?难道自己演得太逼真了?
沉默,时间在沉默中流走.几个乔装的杂役不安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个杂役忍不住了:\"杨公子,你------你到底走不走?\"一语惊醒梦中人.杨飞凤心里鼓涨,有千言万语,千情万绪,要向应解语吐露,但说出来,又能怎样?是他自己放弃的,在李少情和应解语的未来中,已没有他的位置.
应解语期盼地看着他,他却不敢正视他的目光,侧头,轻轻说了句:\"好好照顾他.\"不敢再迟疑,一矮身,钻入了箱子.
应解语忍不住失望.外面彩声如雷,风雨楼的人快下台了,他们下了台,立刻会走,忙着去赶另一出戏,他们一走,杨飞凤也会被带走,不知道何日才能再见.应解语有一种冲动,打开箱子,抓住杨飞凤,不让他走.他是他的大师兄啊.他这一生,颠沛流离,他是唯一一个真正对他好,却又完全不求回报的人.他怎么忍心,这样和他分离?要不他和他一起走?就怕那一个不甘心,又起风波.
等不得他再想,后台忽然热闹起来,戏子们唱完了戏,收了礼,一涌而入,嘻嘻哈哈收拾着再去赶场.大箱子小箱子,闪闪烁烁,热热闹闹.副班主段惜云问起杨飞凤,应解语推说被李少情叫去了.段惜云眼睛一闪,二人交换了个了然的眼神,他转过身,仿佛没事人似地照样干自己的活.
不一会儿功夫,班主点齐了物件要走,应解语叫上几个杂役帮他们的忙,没人疑惑,一行人顺顺当当到了府门口.封儿有点不放心,怕他们手脚不干净,想要查行头,被几个戏子抢白了一顿,他火了,更不肯罢休了,暗下决心:便没什么鬼,他也要弄坏几样值钱的东西出出气.
正僵持,得段惜云通知的应解语来了,拿了一盘刚收到的赏赐,说李公子看他们辛苦,特意赏给他们的.封儿立刻忘了刚才的恩仇,对应解语巴结起来.风雨楼的人,也顺利出了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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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客人走了.李园褪尽脂粉,继续她沉默的固守.
应解语睡不着,踱着踱着,又到了流丹阁.往日的流丹阁,夜里一直是繁忙的,灯火通明,仆人一大堆,忙前忙后的;今日是正月初一,这儿却一片漆黑,冷清没有一个人影,怕是从今后,都要如此了吧.
他踏着竹梯,进了屋子.默默站了会儿,越发觉着孤寂,轻轻叫了声\"凤哥哥\",知道没人应,却还是被自己孤独的三个字吓了一跳.自己觉得傻.有些东西,他自己并不看中,对杨飞凤,却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撑,有一天,这个支撑没有了,他的自尊、梦想,怕也要一起倒塌.他不愿拿自己的理智去掌控杨飞凤的命运,这个赌,他输不起.所以他帮他,让他完成自己的心愿.他到走时,也没有后悔,所以他又何必后悔?何必难过?再亲爱的人,也不会总在一起的,这点,他不是早知道了么?
到底心里闷,这黑暗中,像有无数双手,即将朝他伸出,他借着微微的光,点燃了桌上的灯.\"从今后怕愁来------啊!\"
灯一着,才看见,那床上抱膝还坐着个人.那人原先把头埋在膝盖里,这时抬头看他,眼光奇怪地波动,既陌生,又熟悉.
应解语拍拍胸口:\"原来是你,倒唬我一跳.\"轻轻走到床边,好奇地看着他,又有些了然:\"干么放他走?\"
李少情不说话.\"既然留住他只会伤害他,就索性远远放走他,然后在暗中看着他、护着他、等着他――回心转意.\"他很想这么说,他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现在,他说不出口.就在那出<<折柳阳关>>后,有什么地方明显不对了.杨飞凤走了,他为什么不是太伤心呢?甚至连被背叛的屈辱也没有,倒像松了口气?特意来流丹阁感受他,感受自己的心痛,告诉自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他默默坚持,飞凤终会明白,回到他身边.可茫茫的黑夜里,数度沉浮在自己眼前的,偏偏是另一双眼睛.
他是个骄傲的人,很看重自己的感情,不轻易动情;动了,就很珍惜.他曾那么爱杨飞凤,爱得心都抽痛了,难以想像,那样浓烈的爱,说淡忘,就淡忘了.
走的是杨飞凤,可变的是他.
应解语清澈的双眸盯着他,那双在台上乱飞、神采奕奕的眼睛从深处浮起,与眼前的这双重迭了,他心里烦乱极了,一把抓起应解语的左掌:\"怎么少了一截小指?\"他问的粗鲁,意思却温柔.
应解语似乎了然,心里一软,沉甸甸的温暖:\"以前打猎时不小心弄的.\"
李少情被他温柔的声音弄得心里更烦、更乱.他从来有自己的秩序,可今天,事情全脱离了他的秩序.他想甩开他的手,却反而握得更紧,他听到自己冷冰冰的声音在传达命令:\"你骗了我,骗走了我的飞凤,作为惩罚,我要你留在这里给我当一年的仆人.\"
不理他错愕的表情,他一把推开他,跳下床,匆匆下了流丹阁.不对,不对,他要好好想一想,想一想.
应解语愣了会儿,恢复过来,耸耸肩,在晃动的烛光中,有些孩子气地微笑:\"真是,跑这么快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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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丹阁下,关西月还在等着.
看到他,应解语有些吃惊:\"还没睡?\"
他在夜的掩饰下深深望着他:\"我跟你道歉.\"应解语疑惑:\"什么?\"\"那次,是我误会了你.你不是为自己,你是要救你师兄.\"
应解语更疑惑,他根本忘了,但他急于摆脱他.他现在心里关着头小鸽子,扑腾扑腾地飞,他要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独自享受这细小、颤栗而神秘的快乐.\"唔,没关系.\"他随口敷衍,轻快地从他身边闪过.他自己也像头小鸽子,急冲冲的,快乐又莽撞.
关西月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怀疑、震惊、不信,他站得像杆标枪,心,却似枪头上的缨穗,随风乱舞.他是真的忘了,他连这都能忘,如果不是他根本没有心,就是他的心外,盔甲太厚.
人都愿朝好的地方想,所以,关西月对自己说:\"他只是太会掩饰.\"
奴才生涯 正月过后不久,就是春节了.应解语在关外住久了,早忘了关内春节的样子,这李园,也没让他想起来.
京城虽然落寞,被接二连三的灾难压住了,喘不过气,过年时分,却还是热闹的.人总有无数希望,支撑他们走过一年又一年,满地的红屑,是他们的希望最鲜明的见证.但李少情讨厌爆竹声,李园中又有不少名树奇花,怕弄坏园子,李园中人一律不许燃放爆竹.李园的新年,只有现如今厚厚的雪.
李园中许多仆人拿到年假,高高兴兴走了,园子比平时更为冷清.
应解语每日早起吊嗓练功.今日练双剑,上、下、斜劈、翻转,练到热闹处,大叫一声,身子凌空翻了三个跟头,一个鲤鱼打挺,站住了,剑一上一下,摆着天地君心的架子.没人,也没有彩声.应解语不管,他觉得自己刚才的姿势好极了,吊起嗓子,赞了自己一句:\"好,真是好啊啊啊------\"
清亮的声音远远传出去,应解语心里跟着一亮堂.深深吸一口气,全是严冬冰冷的味道,他喜欢.
\"应公子.\"一个小仆人躲躲闪闪地进来,\"时辰到了,李爷请你去呢.\"
\"等等,我披件袍子就跟你去.\"他进屋披了件大猩猩红的斗篷,出门就跟小仆人走.
从杨飞凤被\"劫\"后,应解语就被李少情罚为奴仆.这真可笑,他本来是人家请来、半路为他劫走的,自己也是受害者,并不是他李家什么人,就算他放走杨飞凤,也是他帮他师兄,在情在理,李少情凭什么罚他?想这一月来,自己除了早晚,时时都要跟在他身边,端茶递水,奔前走后,活活一个小奴才.自己倒好,不但不生气不抗议,反而受之如饴?
应解语越想越觉得该气,脸上努力渗入怒容.
门一开,李少情已坐在那里,抬头,见他模样古怪,忍不住讥嘲:\"就算你在演戏,别忘了演的也是我李家的奴才,一个人挤眉弄眼作什么?\"应解语含着笑,故意没好气地说:\"走吧.\"
李少情看看他,十分不满意,明明他是自己的奴才,怎么倒要他等他?这话太危险,问不出来,他开始挑剔他别的错处:\"看看,大冬天的,穿来穿去这么件破斗篷,你有什么不满,要这样晃出去丢我李家的人?\"
应解语低头看看他的斗篷,又抬头看看李少情,心里不由委屈,嘴一撇,嘀咕着:\"人要不可理喻起来还真没法子.\"
\"你嘀咕什么呢?\"
\"小人说时辰不早,还请公子早些上路.\"
李少情\"哼\"了一声.他喜欢看他丰富的表情,尤其是由他引起的.那玲珑的眉目,淘气得精致,越看越喜欢.但他就是克制不住自己对他冷冰冰地嘲讽,哪怕心里在软绵绵地跌荡.
他让人拿出一件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三两下除下应解语身上的,手一抖,鹤氅把他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个脑袋,有些滑稽.他迅速打了个结,应解语险些被他勒死,痛苦地白了他一眼.他胸腔里笑意,仿佛要学山洪爆发,他重重\"哼\"一声,骂他:\"还不快走,磨蹭什么呢!\"重重擦过他肩,把他带的一个趔趄,先带头走出去了.
天冷,路上少的是行人,多的是冰雪.李少情的马算是百里挑一的,也扭了一下,只好一瘸一瘸地慢慢走.
应解语头往外张了张,立刻被人粗暴地拉回.李少情骂:\"我没吩咐,你吓动作什么?教了多少次,一点简单的规矩也学不会,真正一个猪脑袋.\"应解语不甘回嘴:\"若是用了我的翼双飞,也不至於这么狼狈.\"
他嘟嘴埋怨的样子太可爱了,像一只小狸猫在他心里挠痒,他忍不住伸指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戳了一下:\"什么翼双飞?你那两匹怪胎马白天在京城里一跑,赶明儿又有人要传言天降异兆,大明危殆了.到时你被人抓走,告个蛊惑人心之罪处斩了也罢了,别凭白又连累到我.\"应解语被他点住了,额头正中,仿佛烫了颗朱砂印,火辣辣的热气,一下子窜红了整张俏脸:\"既敢做我主人,怎么不敢替我扛罪.\"李少情脸也一红:\"只听说有仆人舍命护主的,倒没听说有主子替仆人扛罪的.\"------
风夹雪,冷得刺骨.偏偏马又受伤了,跑不起来,马车里的人倒像不急,在家围着火炉喝热茶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软软地争风相对.驾车座上两个仆人,别有深意地互看了几眼,不敢多话.这对白,从应解语被李少情以奴仆的身份硬带在身边的一天起就不绝于耳了.开始,李爷话语强硬,听得他们也如芒刺在背,生怕一个不小心,遭了池鱼之殃.谁知寒风也懂人情,缓缓地磨掉了那层强硬,剩个单薄的壳,强撑住门面,遮不住里头猛猛跳动的活泼柔情.应公子的话,也越发多了.吵吧,就当听戏,反正演的听的谁也不当真,一路过去,倒解了不少寂寞.
今日路上耽搁了,到小桃红铺子时已近午时,各处铺子被叫来算总账的老板夥计一个个在外头雪地里站着,发着抖,却不敢怎样抱怨.这年头,有份这样的活,有个这样的大老板,是天上掉下的元宝,得好好呵护着,动荡的人生面前,刻薄的小人心里也小心收起来了.
李少情下了车,走进铺子的帐房.里头早生了火,温暖如春.他脱掉护寒衣物,在书桌后老虎椅上一坐,立刻有人端上泡好的热茶.他喝了一口,点点头.一旁小仆松了口气,眉开眼笑.门外各人,竖起耳朵,一听叫自己名字,连忙整衣进入.
这里是李少情的小朝廷.他在京城的九家酒楼十三家绸缎铺子、外加古董店当铺什么的,星火买卖的源头,便在这家小桃红绸缎庄的帐房内.他一年内只来几天,将帐算出个头绪,该赏的赏,该罚的罚,下了决策,便又扔给手下人,他主要负责数钱拿钱,好做他背地里更大的买卖.
应解语对生意,算术都不是很通,也没兴趣,没事可做,又不好走,呆呆站着打发时间,很难受.鼻子吸着藏边进贡的昏沉沉的香,眼睛和思想都朦胧起来,在半梦半醒中打量这帐房,打量这帐房的主人,然后,随着自己的心思,把他们编入自己的故事.
那些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不相干的人,管那么多作什么.李少情过来拍他脸,他倒是立刻清醒了:\"完了?\"他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雀跃.
李少情冷冷地看着他:\"你在做什么呢?完不完倒来问我.\"忽然又想捉弄他,\"我一番好心,栽培你当我李家管家------\"应解语打了个机伶:\"千万别,我没学过算术,不会管家,现在学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