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语,\"他紧紧搂着他,汲取勇气,尽量平静地问,\"你会不会一直留在我身边?\"
应解语还沉浸在那个用<<大学>>教训他父亲的小男孩的世界中,为自己又多了解他一点而高兴,听他问,想也不想就说:\"我喜欢你,只要你也喜欢我,我自然一直留在你身边.\"
李少情心里一松,又要更多的保证:\"那你会不会有一天不喜欢我了?\"
\"你这人是傻的.我现在这么喜欢你,你问我,我怎么想得出会不会有一天不喜欢你?我若想出了,恐怕就真的不怎么喜欢你了.\"
\"只是假如,假如.\"
\"假如也不行.\"
\"那换作是我,你想,有一天,我不再喜欢你了,你怎样?\"
应解语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对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看住他,看得他立即后悔了,心慌了,想收回话,对方已开口,一字一句,像把木头打进冻僵的土地里:\"到了那一天,我自然离你远远的,再也不见你.\"
李少情急了:\"你怎么这么绝情,万一我只是一时糊涂,马上又后悔了呢?人总有犯糊涂的时候.\"
应解语生气了,他在干么?他们才刚刚开始,他已经在寻找自己不忠时的补救法子,他对自己,对他们的恋情,便这么没信心么?他和杨飞凤是不同的.杨飞凤的忠,只对自己,哪怕底下基石全烂,他也要死撑住个门面;应解语的忠,却对双方,若他们彼此相爱,就该互忠对方,他不要看到李少情除他外,还有别的人,若他不肯,就是他爱他不深,不完全的爱,他宁可不要.
他冷淡地说:\"你要后悔,就来找我.真找到我------\"
\"你就原谅我?\"
\"你心里没有别人,我又怎么舍得离开你?\"
李少情一犹豫:\"若我心里有别人呢?\"
他是在试探应解语,他怀着恐惧,暗盼他能为他,爱到不顾尊严,除他外,别无所求.他从小受人冷落的心,极需一种疯狂的爱来补偿.当初,也许是为了这,他才和定王抢杨飞凤,抢他对他盲目的忠诚和爱,失败了,他又转向应解语,要求同样的东西.但应解语不满足他,他冷冷地说:\"我说过了,只要你心里有别人,我就不会和你在一块儿.\"
平时精乖的李少情,今天偏成了傻子:\"你这是何必?明明心里也喜欢我.我们这样,两个男人,能单独在一起的时间本来少,你这样苛求,不久后我们都成婚了,再要像现在这样天天在一起,也是不能够,何不看开些?\"
应解语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他发现自己竟不认识他.难道他想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李少情见他面色青白,有些担忧,推推他:\"你怎么了?\"应解语有些迟钝地说:\"我没听明白,你再说一遍:什么成婚?你要和谁成婚?\"
李少情一怔,不明白他因什么受了打击:\"我现在自然不会成婚,不过这,是迟早的事吧.\"是啊,即便爱他至深,他也需要他的家啊,这并不妨碍他们在一起,他又不是左鸣玉,即使是左鸣玉,过些年,也要培育起自己的子孙吧,这也值得惊愕么?
应解语气得发抖:\"你当初追大师兄,也是这个想法?好好玩两天,就丢开手?\"
李少情没有想过,他追他追得喘不过气,没时间想未来.不过也许想了,也不会两样,这不是再自然不过么?好像杨飞凤深爱朱慈炯,却并不反对他娶妻娶妾,为王府生儿育女.他不懂应解语怎会这样气,他以为他从来是豁达、不计较一切的.他有些气恼他的小心眼,又有些心疼他的受伤.
想搂住他好好安慰,被他一巴掌拍掉所有温柔.
\"你干么?\"他沉下脸.
应解语撇嘴冷笑:\"我道是怎样惊天动地的爱,原来到最后,也是这样的收场.我现在倒不后悔帮大师兄走了,一样是死,死在这,不如死在王府.\"
他的话尖锐地刺到了他的伤口,还未平复的受伤自尊长出锐角:\"放肆,你一个戏子------\"应解语下巴抬得高高的:\"戏子怎么样?你们这些人的丑态,哪部戏里没有?只恨我迷了心,没看清楚你的人.我告诉你:我不是大师兄,别指望我安份躲在角落里看你娶妻生子.你要就有我一个,不要,我们就一拍两散,谁也别管谁.\"
李少情按了按太阳穴,怎么会是这样,他抬头看他,沉痛地说:\"你怎么会这样,小语?一点普通的事,你也想不开,难道安心看我断子绝孙?\"
应解语抖着唇:\"难道断子绝孙的就你一个?我既然爱你,除了你之外,就谁也不要;你如果也爱我,为什么做不到?做不到,又凭什么要我一直留在你身边?\"
李少情被他的话、和他受伤的样子震住了,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第一次看到他这种痛苦的样子,原来他,并不像他想的那样.他理智,又善解人意,他曾经那么亲近他,可原来,他可以比杨飞凤更固执、更疯狂.这种想法,在他看来,就是疯狂.但这疯狂,又吸引着他.他忽然想起左鸣玉和红夜.他无数次看到他们,现在他怀疑他并没真正看清他们,也许,那孤立于世外的红尘,就是建立在这种疯狂的保证上的――不离不弃,连家和子孙也可以不要?
他动摇了,心很烦,应解语死死盯着他,他像要摆脱什么纠缠似的冲他挥挥手:\"原来你这么想,是我错了,以前见你,即使我骂你,你也不怎么往心里去,以为你什么也不在乎,没想到,却是这样------这样------\"
应解语觉得他在埋怨他,他后悔了,他本想玩一玩,谁知惹上一个大包袱.他的心正在经受剧痛,一寸一寸,仿佛都要裂开.他第一次,这样义无反顾地爱一个人,却得到这样的结果,也许,那个人说中了:他这样无情,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的.他真得报应了.一字一字,他缓缓说:\"不往心里去,开始是心里没你这个人;后来是知道你不当真.可我在乎你,你又不愿意了.你放心,我从来不纠缠别人.\"
他说一个字,胸口就翻一朵浪,一浪叠一浪,叠成水墙,哗的一声,又平静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样的本事,怎样痛彻心肺的事,痛过了后,他也能立即恢复,不久忘却,重新做人.也许因为他是个戏子,习惯了在浪涛般的情感中穿梭,他只要对自己说:这出也是戏,脱了戏服,日子还得过,便真的脱了伤痛,一身平静了.
李少情模糊动荡的面孔又清晰稳定下来,他到底没有哭,那么,以后,也不会哭. zybg
他向他点点头,转身出了这间屋,出了清寒院.他听到他在后面喊他,他不理他,心里空荡荡的,他觉得他已经不在乎了.没有真性情的人,留恋下去是苦,一个人的苦,他没必要做这种傻子.不如趁着还能断,断个干净利落.
没回房,反去了马厩.关西月背着阳光,正在替翼双飞刷毛,它们亲热地舔他,他也温柔地爱抚它们.这人对畜生,永远比对人好.应解语苦笑:\"喂.\"他唤他.
关西月早知他过来,也不吃惊,连个招呼也不打,继续抚弄他的宝贝.
应解语习惯了他的冷漠,也不放在心上:\"走吧,陪我去一趟定王府.\"关西月这才转身,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应解语笑笑:\"李公子怕我向大师兄揭露他的丑行,不借我马,我只好坐自己的马车去.\"
关西月\"哼\"了一声,他态度不恭,手脚却是快的.应解语回房一次,收拾了点东西,顺便找来个仆人,让他捎信给李少情,到他屋里等他.他看仆人走远,一转身,回到马厩,关西月已坐在驾车座上,一抖缰绳,等他上车.
马车跑出李园,没有受到什么拦阻,看来李少情没发现,也许,他发现了,却不想拦.和大师兄那次一样,他腻了,就假装糊涂,放他们走.早知这样,他应该收拾行礼,走个干脆.
马车晃个不停,他揭帘子看,又下雪了.一片飞雪,突然飘过来,融化在他脸上,他咧嘴一笑,伸手抹去那湿痕,一抹,却抹了一手的湿.他眯起眼,看着这只手掌,不相信地又在脸上抹了几下.咦,原来他真哭了.已经,到这地步了么?
不过他并不是自恋的人,就算爱他很深又怎样?他又不爱他.他刚才甚至侮辱他视为生命的戏子生涯.这样的单恋,是悬崖,不想毁了自己,就要悬崖勒马,他勒住了,很好.
他擦干眼泪,抖擞精神,\"啪\"的一掀帘,坐到关西月旁边.关西月看到他脸上的泪痕,明显吃惊了,他转过头,沉默地注视着前方的路,他粗壮的手,有些微的颤抖.
\"我们什么时候回关外?\"他低沉地问.
应解语托腮想了想:\"暂时不回去.过两天,我们搬去定王府,和我大师兄住一阵子,等他安稳了,我们再回去.\"
关西月点点头:\"好,我不喜欢那个地方.\"
应解语深深看了他一眼.关西月,是那个贝勒给他娶的名字,为了让他记住,以后自己的主人,是个汉人,他的原名,他还有点印象,是叫阿济格吧.这人,一生都是别人忠实的狗.为了那人临死前一句任性的话,他就在自己身边死守了三年.背井离乡.难到,他从没厌恶过么?从将军到奴仆,不变的,也许只有忠心.人,都有自己的坚持.
应解语被这马车颠得不快,不久前,他还沉浸在这细碎的颠簸中,现在,物是人非.他怕自己不争气,又哭出来,便开始唱曲.这办法果然好,唱了几声,他的劲就来了,也不管路上行人和关西月都对他侧目,他唱得投入:
\"衣紫袍,居黄阁,九鼎沉如许由瓢.调羹无味教人笑.弃了官,辞了朝,归去好.\"------
唱得兴发,若不是在京城,还要大唱起满人的歌谣来.
歌声中,冷不防一声尖叫混入,乱了调,失了韵味.应解语一皱眉,突然一个身影闯进眼帘.
那人跑得急,瞧打扮似乎是个男孩,面目却瞧不清.在他后面,有一夥人在追,这夥人,穿着一色的定王府护院服饰,应解语去定王府传过讯,认得出,忙命关西月停下,堪堪拦住那跑在最前面的人.
那人收不住脚,倒在地上,一抬头,应解语却认出来了:\"初寒,怎么是你?\"
杨初寒也认出了应解语,二人在王府匆匆见过,他当时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只因是他哥哥的师弟,才不得不和他客套,这时在困窘中见到他,却拿他当了救命稻草.杨初寒哭的像泪人,狼狈不堪:\"小师叔,救救我.\"
定王府的人很多不认识应解语,瞧他们拦路,也不管,几人上来仍要抓杨初寒.
突然,关西月手中鞭子一伸,那几名抓住杨初寒的人手指一痛,慌忙松开.退了几步,好像这才注意到这人、这马.有个护院认出了应解语,偷偷拉住身边一人说了些什么,那人一惊.
不等波动传遍护院,杨初寒已跳上了马车.应解语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可杨初寒一开口,带给他的震撼,他简直措手不及.
\"什么?\"他真没听清楚.
\"小师叔,\"杨初寒抽泣着,\"你要给我哥报仇,他们把他弄死了,还不让人知道,可我看见了,这些恶人,恶人!\"
葬礼 杨飞凤死了?
应解语盯着杨初寒,杨初寒先还哭着,说着,不一会儿,就无声了,他扯扯应解语袖子,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小师叔\".他小师叔在袖子里握紧了拳,一瞬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人全走光了,他的天地荒凉了,他不再想着克制,只想任性地蹬脚任性地哭,向着冥冥中的苍天,控诉他的恐惧和忿恨.他偷偷的,意识着这样的自己,更惶惑,更害怕了.但一股力量,将他从那一瞬的不知所措中救赎了出来.他仍在痛,但他开始思考,他开始行动.
杨初寒,正看着他,等着他的帮忙,定王府的护院们,也看着他,等着他的决定.
他指甲扣进肉里,火辣辣的痛,给了他动力.他开口了,向着护院们:\"各位大哥,这孩子说他哥被人害死了,他人小,说不清,你们行个好,告诉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一个像是领头的人听出应解语的语气不善,他不怕他,一个唱戏的,能害到他什么?但他怕他身后的人,那个连他们主子也惹不起的人.他走近一步,恭恭敬敬地说:\"这位是应公子吧.杨公子在府上好好的,不知怎么忽然投河自尽了,这还是他的新跟班和小杨公子发现的,报给王爷后,王爷已让人给杨公子下葬了.据小人知道的,并没什么人害死他.哪知小杨公子一看到王爷派人埋他哥,就发疯般地往外闯,王爷怕他出事,才派我们来接他回去.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别的一概不知,应公子若要问,不妨和我们一起回王府,自己当面问王爷.\"几句话,撇个干净.这本也不干他的事,他说出来,没什么不好意思.
杨初寒却认定他们是恶人的同党,因此也是恶人.他说的时候,他就急得发抖,怕应解语信了他,脸涨得通红,只想插嘴,偏偏对方的话一句接一句,好似铜墙铁壁,他心里激动,乱了方寸,先输了气势,插不进去.
他扭了自己几下,让自己平静下来,那护院一说完,他就接着说:\"你们胡说,我哥在王府过得好好的,干么要自杀?就算王爷忙着讨好他新娶的小妾,又不理他了,他还有我,有我们那个戏班子呢.他前天还说,过几天教我唱杨妃的------\"突然的,话好像被什么东西拧断了,杨初寒又大哭起来,边哭,边拉扯应解语袖子,\"你信我,你信我,我哥是被人害死的.\"
应解语心思却到了别的地方,反反复复,耳周围有人在喊:\"王爷派人埋他哥\",\"王爷派人埋他哥\"------他一拍大腿,\"啊哟\"了一声,跳下马车.
这里离定王府已不远,应解语跳下车后,又抱下杨初寒.\"你哥呢?现在在哪儿?\"
杨初寒一愣:\"不知道,我逃出来时,他们正在挖坑埋他.\"
应解语恨恨甩袖:\"走,我们去见王爷.是是非非,定要弄个清楚.\"
杨初寒有人撑腰,胆子大了,但撑腰的人和他一样,不过是个戏子,想到这,他又有点怕.他哥死了,他又被人追,他本来是要找那个抢过他哥的男人去的,不是信他,是信权势,可现在------侧头,偷看了看应解语脸色,他没有脸色,他猜不透他,倒不敢建议他先回去找李少情帮忙了.
现在建议也晚了,身后重重叠叠,包围着王府护院;面前,已对着王府的朱漆大门.
护院们松了口气,只要这两人进了王府,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哪怕以后天翻地覆,也不关他们的事了.他们是管外面拿人的,里面,有里面的护卫.
关西月没有进府,他将马车停在一边,靠着车,闭目养神.几个护院好奇,想招惹他,被他的高大和阴沉震住了手脚,不敢动作.他分明不把他们放眼里.王府外小小的天地间,汉满的对峙,已经开始.
应解语牵着杨初寒,冲进定王府.没冲几步,得了讯的朱慈炯已派人接他们去厅堂.
厅堂里,朱慈炯一个人,坐在张太师椅中,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哭过,眼里有的,不知道是怨恨、是妒忌、是悔恨,还是什么.听到脚步声,有人来回报说,应解语和杨初寒来了.没等人报完话,他们就闯了进来,他转眼看他们,目光有些迟钝.
杨初寒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一低头,他对他、及他对他哥的好处,突然翻涌上来,将他一度的不满,淹没了.他有些可怜这个王爷.
应解语没有他这些心思,他只挂念一件事:\"王爷,我大师兄呢?你把他怎样了?\"
朱慈炯一哆嗦,现在他最怕听人谈到他:\"他------他------\"
应解语急得很:\"他怎么了?\"
朱慈炯边上的老妇,适才进来报告人来的,没来得及出去,这时很不满一个百姓用这种不恭的态度对她主子说话,凶着嘴脸,冲应解语:\"去,去,这儿是王府大院,不是你们的戏台子,下去学了规矩再来这儿说话.\"朱慈炯得人支持,振奋了一下,也气愤应解语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才刚失去飞凤,受了多少委屈,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不理解他.他也凶起嘴脸,恶狠狠说:\"对,你们下去.我已把他埋了,他和你们已没有关系了,从此,你们都不要再进我的王府------\"他抖着唇,极力忍住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