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解语火了.他是个懂分寸、懂进退的人,但现在他被惹火了,既然他们这样对他,把他重要的人逼死了,连见也不许他见,他还对他们客气什么?文弱外表下狂性一发,人人都被震住了.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朱慈炯,这一刻,还在椅子上,下一刻,已到了人手里.应解语的刀,抵着朱慈炯的脖子,两个人,都在发抖.
那老妇只呆了一下,立刻尖叫起来,护卫们冲进来,可无非再多几个人愣愣地站在一边看.主子在人手中,他们投鼠忌器,不敢怎样.
\"朱慈炯,我大师兄对你怎样你心里明白,他死得不明不白,你二话不问,就这样草草埋了他,你还算什么人?\"应解语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走,带我去见他,今儿,我非弄个明白不可.\"
朱慈炯又震惊又害怕,前面,是锋利的刀刃威胁着他的生命;后面,后面,他吃惊地发现,威胁他的人,抖得竟比他还厉害.
应解语也意识到了,他不想当真伤到他,将刀撤开了.立刻,有两个护卫跑上前救主,应解语啪啪啪啪几下,干脆利落地打倒了他们.其余人又吃了一惊,看他贴身站在朱慈炯旁,不敢再轻易动手.
应解语不耐烦地斜视朱慈炯:\"到底走不走?\"
杨初寒从最先的震惊中缓了过来,应解语这么神气,他都快乐疯了:\"小师叔,我带你去.我知道他们埋他的地方.\"他跃跃欲试,像一只等不及又跑又跳的小羚羊.
\"好,你带路.\"
他刚一转身,有个护卫一个上冲,想伸手抓住他,却被朱慈炯喝住了.朱慈炯低着头:\"我带你们去吧.\"
弯弯绕绕,也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停在湖边一处柳树下.万缕的青丝,被寒气夺走了生意,留下一条条枯瘦的黑枝,仿佛幽灵,随风抖动.幽灵下,驻立着一块尚新的木牌,两种寂寞.
\"就在这下面.\"朱慈炯捂住脸,转过身,很突然的,痛哭失声.为什么,总是在他失去他的时候,他才明白他的珍贵呢?
他压抑的哭声像破损的海螺在呜咽,杨初寒一团揭露真凶似的意气,也被他哭散了,反勾起同病相怜的感情,他嘴一张,哭得波涛汹涌.应解语只失了一会神,就明白过来.他没哭,他蹲下身子,捡了块石头,石手并用,开始挖坟.
他们又震住了.朱慈炯忘了自己的不幸,跺脚阻止了几声,没成功,见应解语雪白的手上已沾满泥土,细细的血痕,也渗了出来,连忙吩咐人去拿了铁锹,然后打发走了他们,只剩应解语、杨初寒和他自己.
递过去铁锹,应解语毫不迟疑接了,却是一声\"谢谢\"也没有.不久,杨初寒也跑去找了把铁锹,两人一起挖.他在一旁看着,孤零零的,好像已被他们抛弃.雪越下越大,有人送来青绸伞,被他大怒着骂跑了,他靠着树,心里凉透了,手脚也没有力气,只能呆呆看着他们挖.
坟开得草率,挖起来也少费事.
一锹一锹,一条棉被露出来了,彩绣辉煌,虽然沾了土,仍是说不出的美.揭开棉被,底下的人,却惨不忍睹.
应解语跪在地上,一手抓着被角,泪珠滚了几下,终於掉了下来.
朱慈炯和杨初寒,看到他哭,自己心里的苦痛仿佛被人放松了,缓过一口气,两人靠近他,都想安慰他.
\"小师叔,人死不能复生.\"
应解语把脸埋在大氅里,这时候,他忽然很想念李少情的怀抱.要是他们没有分开该多好,他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但他微微摇头,咬一咬牙,抬头时,已镇静多了.
\"初寒,你说大师兄被人害死,为什么这么说?\"磨刀霍霍,他已准备为他的眼泪报仇.
杨初寒想到恨事,也停止了哭泣:\"过年了,王爷他们好多人聚在一起喝酒玩乐,我们下面人,虽然没那种排场,也邀聚朋友在一起乐一乐,这府里,大概就我哥是一个人,王爷府的台子高,他无名无份,上不去;我们这些小孩儿的把戏,他又看不上.
\"就在昨天,我和重元两个人斗草,我输了,被他们灌了好些酒.我怕哥一个人闷坏了,想再去找他一次.
\"哪知走到他门前,忽然听到里头有陌生人的声音,我心里好奇,捅开窗纸往里偷看了下,有两个男人和哥坐一张桌上喝酒呢.那两个人背对着我,我没看见他们模样,光听他们说话,一个劲向哥赔不是,好像他们以前做过什么对不住哥的事.哥说都是一家人,只要他们知道不是,他也不会到王爷跟前多嘴.然后那两人就讨好哥哥,尽和他说些戏文上的东西.我见哥有人陪,又惦着那里的酒,不知被他们喝光了没有,就急着回去了.
\"后来我喝醉了,胡乱找了个地方歪下,迷迷糊糊醒来时,却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一个人说,\'你做事这样婆妈,早晚生出祸端来\'.另一个说,\'可这样杀了他,我心里过不去\'.第一个说,\'我们这样对他,你看他那眼神,会放过我们么?你不动手,我可要动手了\'.我听得莫名其妙,但知道不是好事,心里很害怕,那两人的声音,我越听越像刚才我哥房里客人的.我还发愣,那边\'扑通\'一声,什么东西落水了.那两人说着话,也走远了.这次我没听太清,好像开始一个人还在怕,后来两人聊到什么开心事,越笑越开心.我等他们走远了,才起身.果然,我是歪在河边呢.
\"我心里不知怎的怕得很,沿河走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跑去我哥那里,他不在.府里的人那时都喝得东倒西歪了,只有哥的那个新跟班,叫旺财的,他平时一直守在哥身边,身手像是会家子,那天被我们硬拖去喝酒,他倒还有几分清醒.我跟他一说,他也慌了,我们一起赶到河边,可天黑,没法找人,我们一直等到天亮,他才下河,过了不久,他就把我哥的尸体找来了.\"
他一口气说完,抹抹眼泪,又恨恨看了怔在一边的朱慈炯一眼:\"那两个男人,定是杀哥的凶手,哥说和他们是一家人,哥除了我,还有什么家人?他们定是王爷的家人无疑了.可我告诉王爷,他不信.我急了,说他不替我哥报仇我找李少情去,王爷一听,就板脸训斥我,我就跑出来了.我又没做错事,我不过------想替哥------报仇.\"他越说越委屈,扑簌簌,眼泪一粒粒往下掉.
朱慈炯微红着脸,不知该说什么.
应解语\"刷\"地揭开整条被子,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冷笑说:\"王爷,你看大师兄下半身都是血,揭开血肉模糊,大概也猜到他被人扔进河里前发生了什么吧.你是堂堂的王爷,在你的面子前,我大师兄的命,又算什么?\"
朱慈炯满脸通红,卑鄙的心态,真是瞒也瞒不过.
杨初寒止了哭,眨眨眼睛,也有几分明白.
应解语重新拿被子遮好杨飞凤,忍住气问:\"旺财呢?\"杨初寒迷茫地摇摇头:\"我没注意,他------没回去么?\"他说着,怯怯地望了眼朱慈炯,原来他知道旺财的身份.朱慈炯叹了口气:\"刚刚有人告诉我:旺财一个人背了个大包,偷了府上一匹马走了.出了这种事,他不敢回去告诉主子,这时怕已走远了吧.\"原来他也知道.
杨初寒却跳了一下,本能地反驳:\"你骗人,李公子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朱慈炯冷冷一\"哼\",不屑与他争辩.这次,换杨初寒满脸通红,气的.
应解语沉吟了会儿,站起身,走到朱慈炯身前,突然的,深深一躬.朱慈炯一怔,不明白他意思.杨初寒又是一跳,仿佛自己又受了次侮辱.
应解语对朱慈炯说:\"王爷,我适才一时情急,得罪了,王爷见谅.\"
朱慈炯一脸尴尬,他是得罪了他,可他觉得自己活该,配不起他的道歉.\"好说,好说.本王也有不是.\"
应解语猛的抬头,闪亮黑眸如两支利箭,盯住了他不动:\"原来王爷也知道自己不是,既这样,我这儿有个请求,请王爷答应了,就当给我大师兄一点补偿吧.他为王爷受了多少罪,还落得个这样的下场,讨一点补偿,也没什么不该的.\"
\"什么------补偿?\"
\"他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既这样,请王爷给他挑口好棺材,好好葬了吧.\"
朱慈炯松了口气,心里更过意不去:\"这是应当的,我一时急了,没想到.\"
\"还有,\"应解语步步紧逼,\"王妃死时用什么仪式,我大师兄也要有.落葬前一天,邀请王爷的亲朋好友来伴宿,到时,我要亲自接待,也弥补我对王爷不恭的过失.\"
朱慈炯心里一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看应解语,他还湿着眼睛,盯着他,整个人像团火,从黑夜里燃烧出来,这样的犀利,这样的明媚,他转开脸,忽然不敢看他.\"就这么办.\"他说.
棺材准备起来不难,王爷上午下了令,棺材下午就买来了.
应解语照顾朱慈炯面子,自己也不愿杨飞凤死后再受辱,由他和杨初寒两人为他装棺.
净身、换衣、化妆,中间又起了一点风波.杨初寒突然叫起来:\"咦,我哥贴身戴的那个玉佩呢?他常说那是他授业恩师给的,他不敢忘恩,要戴到棺材里的.怎么没了?\"应解语一愣,隔了会儿,才想起来:当年他们离开宇文府时,宇文成曾给他们一人一块玉佩作他日相见的表记,两块玉佩粗看一模一样,只是杨飞凤的玉佩上面细细刻着一只凤凰,他的则刻着一头麒麟.
既是他的愿望,就要替他办到.
可问朱慈炯,他连杨飞凤有这样一块玉佩也不知道,问日常服侍杨飞凤的人,她们也瞠目不知.难道是掉河里了?小小一块玉佩,颜色又不显,若真这样,恐怕找不回来了.
应解语安慰杨初寒:\"那玉佩我也有一块,若真找不到了,我回李园去找找,明日带过来.\"
幸好后来找着了,原来压在杨飞凤身下,谁也没注意.
一切准备妥当,杨飞凤被安放进棺材.身边,是断断续续、如春雨般恼人的哭声.应解语却没有哭.
不用再看,杨飞凤的样子已深深刻进他心里.他不远千里赶来看他,救了他一命,却也间接害死了他.如果他不来,也许,李少情终会和他在一起,在李园,即便没有他希冀的爱情,可安全是能保障的.也许,结果还是一样,或更惨.但无论怎样,他的悔恨,已经种下了.
别人或要忘记痛楚好轻松地继续行路,可这次,他不要忘.杨飞凤所受的污辱、痛苦,他自己所受的污辱、痛苦,一笔一笔,他播着算盘,细细记下.每天一份利息,不报了这仇,他誓不罢休.
离开灵堂,他拉过红肿着眼的杨初寒,声音格外温柔:\"初寒,你哥曾把你托付给我,我那时没当真,谁知世事难料,他一句气人的话,还是落到他自己头上,要我实现.你先在王府忍耐几天,过了明天,我也会搬来住几日,等大师兄丧事了了,我再带你走.\"
杨初寒垂着头, 微微点了点.那模样,和杨飞凤小时候像极了.
应解语又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嘱咐他看好灵堂,抬脚,离开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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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到回来,不过一天,感觉却像是隔世.
应解语跨进李园的刹那,心头便一阵恍惚,这园,这景,他本已看熟,现在,它们却又离他远了,他仿佛隔着层薄纱在看它们.没走几步,封儿急匆匆过来截他,听他意思,李少情正在火头上,要他立刻去负责熄火.
他冷笑一下,让关西月别送翼双飞回马厩,在园门等着,他转个身,回自己暂住的小院了.
不知是他走得慢,还是李少情到得快,他前脚进门,他后脚就到了.
\"你舍得回来了?\"他背后的门惊天动地地关上,李少情火冒三丈,不讨个解释誓不罢休地瞪着他.
应解语抖落衣上雪,仿佛也抖落了细如雪片的哀怜,对他,也对自己,他淡淡开口:\"旺财回来了么?\"
李少情一愣,不知他为什么在这时候提起一个不相干的人:\"没,他要等节日过后才回来,怎么?\"
应解语苦笑:\"你不必等了,他不会回来了.\"
李少情没说话,他紧了紧拳头,预感到不妙了.应解语说:\"我适才去了定王府,想见大师兄,没见着他人,见着了他尸体.他是被人害的.旺财守护不利,怕是早跑了,这账我却不能善罢甘休.明日,我去王府住,这几日,叨扰李公子了.\"
应解语带着残忍的愉悦,看着李少情一点点变色.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说话,动也没动,固执地站立一角,直到天光大半隐去了,小屋落在尚自模糊的黑暗中,看不到对方脸色了,李少情才开口,声音竟是嘶哑:\"他死了?\"
应解语心猛的一跳,收住的眼泪似又要决堤.他放下身后包袱,里面是李少情前几日不耐\"扔给\"他的几样行头,他原准备送给杨飞凤,好给他添色的,现在他已经用不着了.
不行,现在不能哭.应解语强压悲伤,轻咳了几声,准备走了.回来,似乎只是通知李少情这个噩耗,或者想从他这儿寻求安慰,在生死面前,他和他之间的误解,矛盾,伤害,似乎都不存在了,他发现他无法再怨他,反而对他升起无力的哀怜.
他从他身边走过,却猛的,被他抓住了手掌.火烫的温度,应解语整个人都似要烧起来.
他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孩子,却一样的骄傲和任性,现在,他们有了共同的创痛,一开始,就是这创痛连接了他们的世界,现在,又是这创痛,连接了他们似要错过的心.难道这样的安排,不是命运么?应解语真想扔下一切,牢牢抱住李少情,任凭时光荏苒,世事迁徙,他只要他,陪伴他的痛.可他不能.李少情和杨飞凤,已经没有牵扯了.他大师兄在离开李园时,已经作出了他的决定,没道理,他人死了,要再靠李少情帮忙解冤,倒好像他在为他的所为向他忏悔.他人虽死了,应解语却当他活着一样,守护他的执着,他的骄傲,所以,这仇,他一肩担下了.
他用两只手,包裹住李少情握他的手,紧紧的,他的声音,却透着软弱:\"别这样,我心里也乱得很,只知道报仇这件事,得立刻去做,非做不可.\"
\"凶手是谁?我替你报仇.\"
应解语心里一甜:\"我还不知道,但我会找出他们的.这是我的事,我自己解决.\"他的眼,在夜中闪光,清澈又犀利,李少情已领教过他的厉害,犹豫了一阵,终是没再阻止.这一刻,他明白:应解语,不是他能养在笼子里的一只黄莺,他和他一样,是飞翔在风雨中的一头雄鹰.
他的心情变了,他看着他,眼里有敬重:\"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报了仇,你心里还有我,我自然就回来了.\"
李少情不禁一笑:\"得只有你,是吧?\"
应解语也忍不住笑了,他的话就像是一层凉凉的灵药,涂抹在他的伤口上,让人小心翼翼呵护的舒心.他又紧握了下他的手,一言不发,走出了这屋.
身上,又是一层雪珠,可这次,心里再没有彷徨.
园外,那仿佛亘古不变的高大身影在等着他.\"走,\"他跳上马车,\"带我去风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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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慈炯没有失信,杨飞凤的葬礼,就如王妃的一般.
整个王府,过了年,就素白一片,是雪,也是人.王府所在街,两边道上新搭起了台子,伴宿当天,王爷请来的亲朋好友,拖着家眷奴仆,满满占了位子,喝酒、吃饭、看热闹.
街尽头,有座小庙,被朱慈炯买下了,改名落凤庙,是要下葬杨飞凤的地方.庙重新修过了,在雪色中,羞腩地展露出它鲜艳的容颜,一百零八名僧众,却枯槁着脸,在庙中,为杨飞凤念经做法事,祈祷亡灵早日超度.杨飞凤生前,是唱戏哄着别人高兴;死后,倒是让别人唱戏,来哄他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