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落凤庙相对,是轩辕台.哪朝哪代的古物,时间太久,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今日,它却又风光了一把,彩绘新漆,再次成为众人注目的中心.
王府大街上,零星散着些小摊,表演各种江湖把戏,供无聊的富贵中人一笑.这些半 着火的把戏一路溜来,到了轩辕台前,汇成了真正的热度.台上尚是空的,可台下,聚集了朱慈炯最亲近的人,围桌喝酒,等着风雨楼的人上台.落凤庙的念经声,仿佛隔了几重山,闷闷地传来,轩辕台前,却已经你来我往,酒到杯干,热闹成一团了,偶尔有人回神,听到经声,竟不似人世间所有的声音.愣一下,叹几句,转头,又埋入行欢的人中.
应解语带着杨初寒,一路走来,向客人们致谢.
经过了这件惨事,应解语像是豁出去了,原先内敛着的精气,一点不在乎的,带到外面,眉梢眼角,举手投足,他还是他,却分分明明,多出了千种风情.干脆爽落,带点泼辣的风情.夫人小姐,看着他,止不住心头微微摇曳;达官贵人,看着他,也明里暗里露出痴态.
每到一处台子,他都进去和人家寒喧一番,每次他们说话,杨初寒就竖起耳朵,全神听着.
一路走来,到了轩辕台前,杨初寒,已有些焦躁.应解语摸了摸他头,安慰他:\"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不信那两人会这样消失了.\"
走到桌前,朱慈炯为首,一桌人都是一愣.应解语看定王没意思为他介绍,只好自己说:\"在下应解语.这次大师兄不幸染病身亡,得到王爷倾囊为他落葬,又加各位百忙中抽空前来,解语感激不尽.这是我大师兄的弟弟.初寒,替各位大人斟酒.\"
朱慈炯边上一人,模样还算清秀,只是一双丹凤眼,狭长上吊,长年耽于酒色,望起人来,也带几分醉意,邪邪的,似乎不怀好意.他从应解语过来后就一眨不眨瞅着他,等他说完,他将自己的椅子往朱慈炯处挪了挪,让下人又加了把椅子,冲应解语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来,坐下,陪我们喝几杯.一起送你大师兄走.\"
应解语正要说什么,\"匡啷\"一声,杨初寒手里的酒壶落在地上,粉身碎骨,酒也洒了一个客人一身,他想道歉,不知怎么又说不出口,含着眼泪,蹲下去捡酒壶碎片.
\"怎么这么不小心?\"朱慈炯怪他,转头向客人,\"范悦,小孩子家没见过世面,慌了手脚,你别往心里去.\"
被唤作范悦的哈哈一笑.他倒是一点没往心里去.杨初寒相貌俊俏,这几年,粗粗的,已有了他哥哥的大半轮廓,却更多了份天真,范悦适才忍不住,趁他为他倒酒时在他的手腕上拧了一下,这是自作孽,怪不得谁.\"我不会找小孩子麻烦,倒是这酒,要劳烦应公子再斟一杯.\"一转眼,又打起应解语主意.
酒席上的人知道他一直如此,无耻得堂皇,也没怎样吃惊.杨初寒听了他的话,却似被雷震住了,酒壶碎片在手指上一划,血珠子冒出来,他也不觉,抬起头,恨恨地看着范悦,眼里一把火,像要活活把他烧死.
应解语一直留神着杨初寒,看了他的神色,已有几分明白,怕他打草惊蛇,一伸手,将他拖到自己身边,手在他手腕上狠狠一握,笑语,却如春风过耳:\"这位是?\"
朱慈炯介绍:\"这是我内兄,范悦.\"又指指他旁边一人,\"这位是范思,都是自己人,不必拘谨.\"范思略欠了欠身:\"失敬.\"听到他声音,手心里的手腕又是一阵抖.
接着,朱慈炯一一为他介绍.这桌的人,不是他的至亲,便是在朝中权位高些的.他旁边那个丹凤眼的,原来就是向李少情讨过应解语的附马冉兴让.
朱慈炯的介绍,似有意,似无意,叉开了范悦的要求.不知怎的,他看不得应解语遭人调戏.范悦心里明白,内里冷笑了一回,与他弟弟,交换了个暧昧的眼色,一转眼,目光又落在应解语身上.
应解语正在教训杨初寒:\"怎么这么不小心,看见了什么,吓成这样?\"
杨初寒垂着头,忍着泪:\"好像,好像有两只蟑螂------\"一句话,逗乐了众人.
\"胡扯,这里哪会有蟑螂.你可看仔细了?\"
\"我没看见,但听声音,绝不会错.\"杨初寒抬起脸,一脸泪痕,弯弯延延,眼神,却直达坚定.
应解语不屑撇嘴:\"行了,下去吧,找人好好包下手指,待会儿去后台找风雨楼的哥哥们玩,别再出来了.\"
杨初寒赶忙低下头,怕泄露自己眼色.他知道应解语信了他,要动手了,但怎样动手,他不知道.他恨自己人小,没有本事,帮不上忙.转过身,他不甘心地走了.
应解语解下长袍,已在冉兴让身边坐下.冉兴让为他倒酒,手与手交错,想占他便宜.可这手上的活,他怎么玩得过应解语,一个巧绕,堪堪要被碰着,却又闪过去了,不着痕迹.
\"啊哟,\"冉兴让忽然叫,\"应公子,你左手上怎么短了截?上回在李园看戏时就觉不对,可恨李少情那人刁钻,不许我和你接近,一直没个机会打听.\"这回来明的,一把握住应解语左腕,脸朝他手上凑.
应解语冷笑:\"说来也巧,也是这么个宴会,也有这么个人,跟冉附马似的,喝醉了酒失了分寸,拉着我手纠缠不清.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一下火了,抽出匕首,将他一只手掌给剁了.盛怒之下没控制好力道,连自己的小指也赔进去了.\"冉兴让见他笑着说话,只当调情,仍不松手,嘻皮笑脸说:\"你这么凶?我不信.\"应解语以手作刀,重重一下,劈在冉兴让手腕处,冉兴让似被火烧,\"呀\"的一声松开手,跳了起来.
他脸色难看,揣度周围人都在看他笑话,正要发火,应解语已微微一笑,拉他坐下:\"有没伤着?开个玩笑,谁叫你不信我?附马爷大人大量,想必不会和我计较.\"
冉兴让倒是不好发作,讪笑两声,重新坐好,看一旁应解语谈笑风生,一双眼眸大胆而无忌,他像着了魔,想亲近他,又不敢再轻易动他,心里又恼又恨又无奈,眼神沉醉的,胶着在他身上.
朱慈炯看着这一切,心里痛快,本来替应解语担着心,怕他踏进这虎狼群,难以全身而退,现在他不怕了.他真有本事.他的眼睛,遮遮掩掩的,也开始偷看他,像小时候躲在黄帘后,偷看父王批阅奏折.那个地方,离他很近,伸手即可触到;却又很远,即便触到了,他也掌控不了,始终是个旁观者,但这份近近远远的神秘,让他颠倒.他想着不属於自己的东西,想成为自己不可能成为的人.
应解语就是这样的人,他大大方方的,坐在陌生人中,好意歹意,他挥挥手,全不在意.看似规规矩矩的言谈,用的全是肆无忌惮的口风,眼神的大胆和多变,更让人措手不及.这桌人,在自己的世界里,都能唤起一方风雨,他们自傲的,从上往下看着应解语,想玩弄他;结果,一个个跌在他的眼神里,他的无礼、野蛮,激起了他们的受虐欲,应解语是危险的,和他在一起,他们不知道下一刻会怎样;但为这,他们甘心做他的奴隶.
远远的,经还在念着.这里,酒气已冲天了.
范家兄弟看应解语和冉兴让说话,有阵子没注意他们了,互相使个眼色,说这么喝酒无趣,不如行酒令.
应解语眼珠子一转,巧笑嫣然:\"这倒有趣,不知行什么令?\"
范悦来了劲:\"我前几日和朋友喝酒,听他们行了个令,倒也别致有趣,可惜那日桌上没人说得出这令底------\"
众人知道他要考他们,冉兴让冷笑:\"不知道什么令,这么难,不妨趁着这儿能人多,范兄弟说出来,我们也领略领略其中滋味.\"
范悦也不绕圈:\"说难也不难,就考考各位对<<诗经>>的领悟.这令,是要说出<<诗经>>中的两句相连成句,从这两句中各抽出一个字,拼在一起,合出一种花名,分别是并头、并蒂、连理花.\"他一说完,忍不住得意地环顾四周,又看向应解语.
冉兴让肚里有些墨水,只一沉吟,就说:\"并蒂花容易.\'驾彼四牡,颜如渥丹\'.两句尾字相合,是\'牡丹\'.这并头,连理,倒要费些思索.\"
范家兄弟没想到冉兴让思维这么敏捷,倒吃了一惊.
应解语抿了口酒,笑说:\"这令果然奇怪,不过可惜,是个老令,我小时候在宇文府,就听人行过了.这并头、连理的花名,我倒是记得.说出来,就算出令的人输了,要听我罚.\"范悦也笑:\"行,你说出来,要罚我什么都听你的.\"
应解语说:\"\'宜尔子孙,男子之祥\'.每句首字相连,\'宜男\',不是并头花?\'不过其长,春日迟迟\'.前句尾字和后句首字相连,\'长春\',不是连理花?\"
他一说完,冉兴让带头,人人都鼓掌称妙.
应解语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冲范悦说:\"赢是我赢了,罚人却是不敢,只要范大公子帮我个忙.\"范悦忙说:\"什么忙?\"应解语晃了晃手中的玉佩:\"我前几日经过天桥,看卖艺人变戏法,觉得有趣,也学了几招,不知行不行.现下想献个丑,逗各位大人一乐,还请范大公子帮忙,打个下手.\"
众人听说变戏法,都觉有趣.
应解语说:\"我手上这块玉佩,是我大师兄身上常佩的,现在还在我手上,可过会儿------\"他双手合拢,嘴里念念有词,忽的两掌一拍,摊开手,掌心中空无一物,稀奇声中,他一指范悦,\"就在范大公子怀里.\"
众人一致看着范悦,范悦有点不信,将怀里东西一一掏出.忽然,他面色一变,手里清清凉凉的,正握着块翡翠玉佩,玉佩上一头麒麟栩栩如生,不是他的东西.
\"这,这------\"他觉得不可思议,旁人也讶异不已.
范思却盯着这玉佩看了几眼,含笑对应解语说:\"应公子,你这戏法我可看穿了,我说出来,应公子可得罚三大海.\"应解语五内如焚,面上却仍清淡如故:\"范二公子真说出来,我自然罚酒.\"范思拿起玉佩,得意说:\"你说这块玉佩是你大师兄身上的,那玉佩上应该有的是只凤凰才对;可这块玉佩,上面明明是头麒麟.这两块玉佩,粗看倒是一模一样,怕应公子早在适才绕桌寒喧时,将这块麒麟佩放在我哥哥身上,自己适才拿出的,却是你大师兄的凤凰佩,是不是?\"
众人如有所悟,冉兴让也不得不佩服,心里又不服气,怪自己适才不仔细,只顾看应解语的手了,没看清他手里的玉佩上面是什么图案.
朱慈炯,却是怔住了.杨飞凤的玉佩,明明在他的棺中陪他,应解语身上,怎么会有?而且因着那日落棺时的风波,刚才他特意认过了,应解语手上拿的,明明也是麒麟佩.难道说------一个可怕的想法,已经成形.他喝着酒,掩饰着自己的慌张,掩饰着,一头的汗.
应解语心里已经没有疑惑,三大海,他一言不发,一口气喝完.冉兴让离他近,看着他端酒碗的手细细打颤,心里疑惑,想摸过去,又不敢.
酒喝完了,应解语抹抹嘴:\"这个戏法,真是失败,让各位大人见笑了.好在待会儿有出大戏,是解语的本行,这回,断不会再扫各位的兴了.\"他说完,朝范思伸出手,\"还来.\"
范思还想占着玉佩不放,忽然眼前一花,应解语手上筷子贴着他双眼掠过,他心一慌,手不由松了,轻轻松松,玉佩又回到应解语手中.\"范二公子,解语这手怎样?今儿个演的是武戏,还请二公子好好捧捧场.\"
他深深看他一眼,又看范悦一眼,转身,离开酒桌.
范家兄弟不明白他意思,他们到底是讨了他的欢喜,还是惹了他的厌烦?眼前转着的,只有他临走时的眼,黑是黑,白是白,明白,而深刻,仿佛预言,又像警告,要他们铭刻在心.
气氛古怪起来,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戏,便在这古怪的氛围中,上演了.
<<长板坡赵云救主>>,真的是大戏,武戏.这回,风雨楼替他们曾经的名角、班主送葬,似乎连血本都甩出来了.鼓乐一响,四方回应.轩辕台前,一会儿功夫,就黑压压聚集了一群.
应解语演的是常山赵子龙,从盔到甲到底下靴子,一色银白,左手一把青虹剑,右手一杆亮银枪,在台上冲突,每个动作,每个姿势,细微之处,都妙到颠毫,更难得他一身豁出去的气势,小小的轩辕台,方丈之地,被他一跑动,带的四面烟尘起,鼓声震天,旌旗飒响,这不是轩辕台,是长板坡;他也不是应解语,是赵子龙,跨着白龙马,在二十万曹军中往返奔杀,所向披靡.
人们起先还叫着好,到后来,一出声,怕也会惊扰了这现世的梦,人人屏息,又惊又惧地看着台上.迷迷糊糊,自己也仿佛陷入了古时的战场.
应解语倾力演着,他十年功底显出来,震住了众人,没人觉得他异样.也许,范家兄弟是例外,因为他们俩,直直被他望住了.
开始还觉得是自己在自作多情,可几次三番,\"赵子龙\"一双英气勃勃的眼,一触到他们,就从底下泛起万千柔情,若有若无的风致,像蚕丝,一圈一圈绕紧了他们.他们这样被那万人抬头瞻仰的英雄看中,心也飘荡起来,本来半醉了,这下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忽然,范悦推推范思,轻轻说:\"你看,他让我们过去呢.我们站到台前,给他捧场去.\"
果然,\"赵子龙\"看他们的眼神,有勾招的意思.
范思心里痒痒的,恨恨说:\"这小妖精,不知又有什么花样了.\"心里恨,脚不敢慢,几下子,和他哥哥一起,站到了离台最近处.
杨初寒并没去后台,被应解语打发走后,他心神恍惚,几次想拿了刀子直接去给他哥报仇,想到应解语的嘱咐,又忍耐下来.相处时日不多,但他已了解这个小师叔,不是普通人.自己不该莽撞,他一定会有法子,安全地,替杨飞凤报仇.
从这桌晃到那桌,有妇人看他可爱,往他手里塞果子,他迷迷糊糊的,怀里捧了一大堆果子,晃来晃去.忽然,轩辕台那边开唱了,他听到锣鼓,精神一振,忙忙赶去,站到最前边,为演的人捧场.
他第一次看到应解语演戏,以前杨飞凤和他说起应解语,夸他,他还不服气;现在真人就在眼前,活生生的表演,他看得痴醉,心里下决心:他不要演旦了,他要学武,演武生.只是想想,台上应解语太过出色,想像中的模仿,也是种快乐.
只是奇怪,应解语的眼神中,为什么会有些不属於赵子龙的东西呢?
孩子的敏锐告诉他,他看的准了;可小师叔高大的身形,又让他怀疑自己,宁可自己看错了.应解语是完美的,他的英雄是完美的.他眼神慌乱,急于找什么支撑自己的信念,一瞥眼,却看见身边的范悦范思.
仇恨的火,一下子又窜起来.他们怎么敢出现?还站在他身边?他一只手伸进怀,想掏匕首.那是他偷偷准备的,为了血刃仇人.
接下来的事,太快了,他只记得自己颤抖的手,摸到了匕首,台上乐音,却空前响了起来,似乎到了高潮,他一怕,手一抖,怀里的果子,落了满地,这时候,范思却喝了个响雷一样的彩,跨步上前,不知要做什么,一脚踩到了一个果子,身子前倾,范悦忙上前扶他,有什么东西,划破了空气,尖鸣着落在地上,而人群,也大哗起来.
回过神,范思范悦双双倒在地上,范悦左手衣袖,一片血红,在他们身边,一把青虹剑,一杆亮银枪,剑尖枪头,深深刺入青砖铺的地面几寸,斜立着,就是不倒.
他忽然明白了怎么回事,一瞬的空白,那张大的口,一下子吞没了他.他悔恨极了,他这一生,从没这么恨过自己.
范家兄弟怕得没有了反应,其他人也沉默着.应解语看看自己的双手,还在打颤,那两掷,用尽了他平生的力气,竟换来这样的下场?
谁也没想到,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朱慈炯.也许,这一刻,他等了太久,怕了太久,真发生了,倒没怎样怕了.他钦佩应解语,他喜欢他,这仇,原本不该是他来报的么?他却先动手了,为这,他也要护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