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来,左鸣玉干脆和红夜行起他们的私房酒令来了.二人大呼小叫地猜拳,赢的人作势打输的人耳光,一个往左打,另一个头也要往左转,转错的罚酒,若两人划拳不分输赢,就要去亲对方的脸颊,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左边两下,右边两下,如此类推,先亲错的人罚酒.红夜不喝酒,就罚茶.
李少情和应解语看得一愣一愣,半晌,应解语意识到李少情居然仍在吹他的破笛,一下子笑叉了气.李少情吓了一跳,对着在地上滚的应解语打,边打边笑.那边,左鸣玉和红夜仍在互亲,谁也不肯先输.红夜边亲边叫:\"三十六,三十七.一,二,三------我亲不动了.\"\"那你喝茶.\"\"不要.\"
四人闹到半夜,喝光了两坛子酒,红夜年纪小,熬不住困,先趴在左鸣玉腿上睡着了.另三人也精疲力竭,歪坐在椅上不动.
寂静中,外面几声异响.李少情过去推门,冷不防一个烟花在空中爆开,隔壁一群孩子欢呼.他看着烟花消失的地方,眼神柔和下来.
左鸣玉怕风吹坏了红夜,急急拿一条厚被子裹了他.看李少情呆呆杵在门口,笑他:\"总说自己讨厌烟花爆竹,拦着不许人放,现在自己倒看着发呆,可见口是心非.\"李少情低声说:\"你懂什么?烟花爆竹,放了是图热闹,在我那大园子放,冷清清的,越发连鬼也吓出来了.\"
应解语心里一动.今夜,他跑来这里,原来是怕寂寞么?
烟花不久就放完了,李少情捏捏鼻梁:\"不早了,该回去了.\"他披了件左鸣玉的斗篷,先跑去小解.屋里,左鸣玉拍着熟睡的红夜,看应解语穿衣整备.
\"上回我见他,\"左鸣玉忽然说,\"总觉得他不好过,我不知道为什么,问他,谅他也不肯说;这回再见他,他倒好像恢复了.\"他看着应解语,两眼亮晶晶,\"你别怪他凶你,他故意的,实际上他很在乎你.\"
应解语微笑:\"我知道,他喜欢我.\"
他说得直接又自信,左鸣玉听了倒一愣.应解语紧了紧身上的鹤氅,眉眼弯起来,止不住的欢喜滴滴淌出来.想不到这人也会有别扭的一面,明明喜欢他,却又要欺负他.他喜欢惹他生气,他便生气满足他.他不气他,因为他现在很肯定了:李少情喜欢他,他也,喜欢他.
左鸣玉舍不得放下红夜,没送客.李应也不要他送,一前一后,进了马车.
车又颠簸起来,在深夜的京城.赶车的和跑腿的,都累得一晃一晃,眼皮直打架,唯一的信念,是路尽头的灯火,家的温暖,可以消释一身的困顿,即使,那只是他们寄居的家.
车里,两个人却格外清醒.酒气被寒风带走,酒意正缓缓流逝,眼睛,却着了魔,不肯从对方身上移开.
李少情心里很软,只有这会儿,他说服自己:他不想惹他.就这样坐着吧,最好这车永远不停,晃到天荒地老.可蹄声越来越急,离家近了,他又有点不甘,清清嗓子,刚要说什么,手上一暖,被不属於自己的温度覆盖住了.
车外,赶车的,跑腿的,打着哈欠,与寒风交换呼吸;车内,李少情,应解语,廝磨彼此的唇,从中求取自己的呼吸.
黑暗中,呼吸越来越急,彼此争得不亦乐呼,却同时败下阵来.喘着气,只留眼睛更有生气,千丝万缕,不肯放松.
李少情一伸手,终於将应解语搂到怀中,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发丝,鼻中隐隐约约,是发丝寒冷的清香.他闭上眼睛,黑暗的池塘中,吹过微微的风,一声轻响,一池的莲,花满开.
\"小语.\"他唤他.
应解语一颤.时光的流动,错乱了他的感觉,但他的心还醒着,他狠狠狠狠的,压住他圈着自己的双臂,好像要把它们压进自己的血肉.
\"小语,刚才在红尘小筑,我真羡慕鸣玉他们.\"
应解语笑:\"我想,怎么突然转性了.原来是受了刺激,眼红.\"
李少情顿了一顿,说:\"是有点.可你不知道,他们现在这样好,鸣玉他为了红夜却牺牲了多少.\"他淡淡诉说,左鸣玉父亲,原来是大将军左良玉,崇祯杀了袁崇焕之后,明朝天下,一半由他在撑着.坐卧马鞍桥,渴饮刀头血,是真正的忠臣.可惜几个儿子,没个像他,都不争气.
红夜秉性特异,下半身像个炸药库,藏着男女两种性别.他被左鸣玉大哥买回家,原来是打算当件新奇物什养大了,既替自己争脸又替自己挣钱,谁知左鸣玉看中了红夜,书生气大发,居然要明媒把他娶过门.左家为这事吵得天翻地覆,最后左鸣玉死不悔改,和家人断了关系,和红夜搬出来,筑了两个人的\"红尘\".
\"这左公子,呆呆的,不想有这等魄力.\"应解语赞.
\"我也想不到.他这人一向豁达,就是软弱了些,什么也不争,家人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最怕和人争,谁知碰到红夜,倒像发了狂似的,一意孤行,只想守好他.去年这时候,左良玉难得回趟家,不见他,听说出了这种事,派人把红夜抓走了.他跑来找我,一开口就对我说,他要借我的打手,去抢他的红夜.\"
\"你怎样答他?\"
\"我自然拦着他.不是我菲薄他,就他这几下子,也只能养在富贵人家家中,被人呵护着,念念书,写写字,正经出来做学问还不够格,况又丢三拉四的,没有个算计,怎么和他父亲斗?左良玉这人我见过几回,是个人物,正经李自成,还在他手下败过好几回呢.\"
\"那你怎样?\"
\"帮还是要帮.左良玉在家大,在朝廷上到底还是个臣子,他上面歪歪斜斜站着一堆人呢,不少和我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我和他们一说,他们不好推辞,只当送我个顺水人情.左良玉也没法子,最后只好把红夜仍旧交给他儿子.但从此,左家算是正式没了这个儿子.\"
应解语眼前浮过左鸣玉和红夜,这样的故事,这样的戏,他演多了,本来不容易被触动;但那欢乐是这样的真实,那两个人身上,看不到一点阴影,是无知?是放纵?都好.这抛却一切,只有两个的红尘,迷醉了他.其实,看到他们在一起,他也羡慕的.
他也可以抛开一切,站到李少情身边,但他明白,他的无畏经过太多坎坷锻炼,门面闪亮,后面无奈.左鸣玉和红夜却仿佛生下来便在那里,什么人,什么事,都闯不进他们的红尘.
看到他们,他会渴望:也有这样一个人,像左鸣玉爱红夜一样爱他.
李少情在舔他耳垂.黑夜,最适合耳鬓厮磨.他任他双手在自己身上寻找温暖,身上没有力气,心里,也轻飘着.马车停住了,冻僵的声音疲倦地催着李少情下车,李少情懊恼地一瞪眼.应解语模糊地想:\"也许,这就是幸福.\"
噩耗 连着下了几天雪,难得一天雪停了,阳光普照.李园里厚厚的雪,也像应解语身上的白狐狸皮鹤氅,泛出暖意来.
应解语早起练了功,匆匆吃了几口饭,径自向李少情住的清寒院走来.李少情的新年例行巡视告一段落,他要向他告假,去定王府见一见飞凤.
清寒院在惊雁湖旁几步,种满了海内所有的奇树,大冬天也不败坏,郁郁葱葱的枝桠,顶着白雪,雪中,是青沉沉的果子.清寒院中丫环、护院都知道应解语,他直接进来,他们也不阻拦,一个相熟的护院反向他使了个眼色,求他快进去.
\"怎么了?\"应解语问.
\"还问,李爷正为您的事和二公子吵呢,您进去吧,别又让他找不着人,拿我们出气.\"
应解语心里纳闷,没几步走到房门口,隔着门就听到李少情冷冰冰的声音:\"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自己喝饱了酒与人打赌,输了又好面子,想着当初我和那姓李的左都御史吵,被他赶出来,你没明着和我撕破过脸,便想来碰碰运气.什么兄弟情分,早先你怎么不知道兄弟情分,如今要从我手上讨人了,才过来兄弟长兄弟短!你给我滚!\"一个陌生的声音气急败坏:\"人家附马爷看上你手上的人是你的造化,我替他来讨人,难道不是为了你的前程?你倒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滚!\"\"你别太过分------\"
屋子里\"匡啷\"一声,砸家伙了.应解语刚抬脚迈了半步,面前的门便气势凶凶地被人撞开,一个三十岁左右,相貌英俊的男子逃了出来.他跑得太快,一个趔趄,他气得面色通红,两眼发直,看也没看应解语,擦身直冲外走,边走,边高声咒骂:\"不过要个戏子,有什么了不得?你干这种昧良心的买卖,早晚不得好死,到时看谁保你?\"
\"呼\",一张红木椅飞出来,应解语早有准备,向旁闪开了,那男子却不及躲,被椅子砸了半边身体,他疼得直跳脚,又不敢怎样.屋里李少情狠狠告诉他:\"滚回去跟冉兴让说,应解语早就是我的人了,他要,就自己一个人来拿,我倒看看,他怎么活着走出我的李园.\"
那男子被椅子砸得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他又羞又愧,又是愤恨又不好怎样,怕那人又有更厉害手段对付自己,一溜烟似地跑了.
应解语不觉好笑,刚才那人冲出来时他还觉得他和李少情有几分神似,可越到后来,越不像了.
他停留了会儿,才走进屋中.
李少情背对着门口坐着,听到脚步声,猛然回头,一脸的寒冰,看到应解语后却化为一滩春水,转折得太快,天南海北的表情一瞬挤在一处,看着古怪.应解语\"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李少情也笑了,刚笑完又恨,恨这人为他招祸.
手一扯,把应解语拉到自己身上.应解语虽比他矮小,到底是男子,身子骨在那儿摆着,坐在他腿上,特别难受,他脸一红,想站起来,却被李少情死死搂住腰.
\"你这妖精,有什么好?连附马爷也派人来要你,连我那下三滥的二哥也被他找来了.真正没见识.\"他恨恨扭了一下应解语的大腿.
应解语疼得一龇牙,大声说:\"我有什么不好?戏演得好,人又聪明、善解人意.你说人家要我是没见识,你自己呢?\"
李少情一堵,想了想又硬嘴:\"我可不是受你迷惑,我是要教训你,才留你在身边.\"自己也觉得这借口勉强,说完就笑了,应解语趁机离开他大腿,和他并坐在一张椅子上,头靠着他肩.
椅子宽,但被两个男人的身体占满了,再没有一丝空隙.李少情和应解语身上被拘束住了,心里却飘飘荡荡的,说不出的舒服.昨晚未完结的迷梦,今晨继续它的游荡.
良久,李少情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喜欢你的?\"应解语摇摇头:\"不知道.好像我明白自己喜欢你后,就一直看到你在偷看我.\"
李少情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捏一捏他滑嫩的脸颊:\"哪来的自信?\"应解语抓住那手,紧紧贴住自己的面庞.李少情的手掌又大又厚,贴在他冰凉的脸上,很受用,那温度,一下子跳到心里,在那儿慢慢匀开了.
李少情体味着他肌肤的味道,心境也朦胧起来.昨晚,让那最后一张掩饰脱落了,放开一切,才发现自己已经很喜欢这个人了.甚至听到有人企图带走他,他也会暴跳如雷.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应解语讲起了他小时候的事.他是左都御史李邦华最小的儿子,他母亲出生平民,除了脸蛋和温顺的性格,一无所有,尽管这样,李邦华爱她,尊重她,连带她生的儿子,也比正房生的尊贵些.
后来,李夫人得了疾病,死了.人人都说李少情母亲熬出头了,会被扶正.谁知,李邦华还是听从母命,娶了王家的大小姐回来.
李大小姐美丽、迷人,一手刺绣,冠绝京城,连名满天下的苏州十三坊坊主,也不远千里跑到京城向她讨教.她是个有情趣的女人,又聪明,年轻的翅膀,很快扇迷了中年男子的眼.他从一个女人身边走到另一个女人身边,以前,他是门内的好情人;现在,成了门外的好丈夫.他自己也满足于这一贯的痴情角色,只是不再记得渐蒙灰尘的一角里,他曾经的最爱.
王大小姐完全迷住了丈夫,但她有她的痛,她的痛,是生不出一个儿子.生了两胎女儿,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八个月,却掉了,往后再也生不出.她哭过、闹过,之后,想通了、平静了.她收了李邦华前原配生的两个儿子李明英、李明睿,她宠他们,既让别人称她贤惠,又让两个孩子记住她的好,以后好有个依靠.但她排斥李少情,因为她讨厌他柔弱的母亲.她的存在,对她始终是个威胁.偷偷的,她整他们.苛扣他们的月钱,发给他们坏掉的针线,又在丈夫耳边说他另一个妻子不贤惠,一年到头也做不出几样女红.种种种种,女人的小性子和恶毒心思,她在她有限的势力范围内,用了个淋漓尽致.
最让她满意的恐怕是李少情.这孩子从小怪.有客人来,考较孩子们功课,明英明睿开口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轮到李少情,他张口便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当时爱听戏的王公贵人为数不少,有的更以串戏闻名,但李邦华却自恃清高,最看不起那种玩艺.从此后,他就不大看得上这儿子.
后来,教书先生的抱怨更是让人头疼.先生教:\"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戳.\"李少情不以为然:\"若人人只顾自身,不敢犯颜直谏,那么无道之邦如何变为有道?若邦始终无道,普通百姓又怎能免于刑戳?即便能,乱世之中,何颜独善其身?\"
先生教:\"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李少情反教先生:\"做错了便是做错了,即便父母做错也是错,怎能因为是父母,就不敢直言其错,令其改正?\"
几次三番,李邦华忍不住了,以\"侮谩圣人之言\"为理由,将李少情打了三十杖,又命他去面壁思过一月.
谁知一月后,李少情捧着本<<大学>>来见父亲,告诉他,要齐家,必先修身的道理.他把自己的受罚全看作父亲因讨厌他而对他恶意泄愤,他劝他,这样小心眼,是办不成大事的.他的好意,又换来一顿毒打.事后,他躺在床上养伤,连丫环也没有,抚慰他的,只有母亲默默的眼泪.
并没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李少情和父亲的仇,是在一件小事又一件小事的堆积中种下的.他在家里话渐渐少了,他们孤立他,他也孤立他们.他的纯真,义气,渐渐远离了他,他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问题.
他母亲的死,是他改变生活的一个契机.这个除了美丽和温顺外,平凡得溅不起一点水花的女人,是李少情和家里唯一的联系,他自己也不清楚,她对他有这么大的影响,把他牢牢绑在家中,即便他已深恶痛绝.可她还是死了,用她羼弱的身体,结束了儿子牢狱般的生活.
李少情和父亲大吵了一架,骂他无情无义,然后,他只拿着母亲留下的一点积蓄离开了李家.开始,这大大的江湖让他不知所措.但他很快有了方向,从一家当铺的学徒做起,他升得飞快.当铺老板突然死去,他在一片混乱中掌握住了局势,替老板夫人拿到一大笔遗留费,老板夫人分一部分给他,他有了自己的创业资本.
他的运气或许比别人好一些,一个人,几乎是白手起家,只因他聪明,大胆,又没有什么道德观念,他凭他自由的意志,打下了他的城堡.
然而,当他得意地环顾自己的城堡时,孤寂,却缠住了他.
他的父亲、兄长、母亲、家人,全离开了他;因他的不择手段,原先就不多的朋友,也更加稀少;甚至那个曾经天真,一身狂傲要以天下为己任的少年,也在逐渐死去.他到底是谁?他为了骄傲打拼到现在,他成功了、独立了,却丢了他真正的骄傲.
也许,他该找个女人,成个家,热热闹闹,但他的挑剔却阻止了他被寂寞和恐惧逼迫出的莽撞.直到遇上杨飞凤,他才放开自己,风风火火去追他,可杨飞凤,也离开了他.
幸好,还有应解语.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占据了自己的心?回头想想,他甚至还一点不明白他.他又惶惑了:他会不会,也要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