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情忍住笑:\"你不学就不学,打什么机伶,穿这么多------\"忽然意识到应解语身上还披着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火真的冒上来了:\"你穿这么多干么?这屋这么热,想出去冻死了骗我放你假么?\"应解语拉了拉喉前的结子,苦笑着想说什么,被李少情一瞪眼,话又吓回去了.
\"笨.\"李少情恶声恶气骂着,一把拖他到眼前,为他解结.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近到咫尺,应解语心里怪怪的,跳得奇快,他因热而泛红的脸显得更红了,呼吸,也带了血气,热得危险.李少情解了几下没解开,被他呼出的热气一冲,手打起颤来.
不敢看他,又不甘心自己的软弱,顶着风险看他的眼睛,那沉沉的黑夜里,包裹着两个无助的、欢喜着的自己.
心跳得更猛,脸涨得更红.空气仿佛有着吸力,把自己吸往它的另一边.那大千世界,没有了,那小小的两块天地,成了整个世界,舍不得闭眼,舍不得对方身体里那如婴儿般沉醉着的自己.
\"李爷------\"
莽撞的声音,撞醒了李少情.他一惊,浑身一颤,唇在那人翘起的上唇尖尖上一扫而过,手一用力,结也断了.应解语有些怨怼地看了他一眼,不知在怪他什么.是了,他怪他浪费了这么个机会,一份缠绵的情调居然结果出一个这样拙劣的吻.这妖精.
李少情不知怎会知道应解语的心思,他恨恨瞪他一眼,回头对着门口装做若无其事的人:\"什么事?\"
\"李爷,邓远山老远跑来,说有要紧事非见公子一面.赶他,他也不肯走.\"
他没说完,一个三十多岁的大汉已冲进来了:\"李少情,你养的什么刁奴!你又不是天皇老子,见你比见天皇老子都难.\"他一身破衣,大冬天,敞着胸,露出胸前一丛丛野蛮的黑毛,仿佛没进化好的野生动物,本来平凡的庄稼人似的脸,因几道伤疤,一把野气,也神采飞扬起来.凶悍无忌的飞扬.
这种人应解语从关外一路来时见过不少,在流贼队里.他有些好奇,这人找李少情干么,他们似乎很熟.
李少情命人给这大汉装了一大坛子水,然后赶走了侍候的人,帐房里只剩大汉、他和应解语三人.
那大汉咕嘟咕嘟死命灌着水,水滴下来打湿了衣服他也顾不上.喝完,胳膊一抹嘴.李少情嫌恶地一皱眉,那大汉冷笑:\"你别嫌我粗,没要紧事,我邓远山也不会巴巴跑来看你公子爷的脸色.\"他卸下背上包袱,\"啪\"的扔到李少情面前书桌上,差点带翻他杯子.\"我们要的东西和定金全在里头,三个月内要收货,你看着办吧.\"
李少情一皱眉:\"你们本事大,害死了福王还敢跑京城来找我定货?老五就在河南,干么不直接找他定?\"
邓远山咧嘴一笑,幸灾乐祸:\"公子爷的消息真慢,河南那里不太平,老五不久前归天了,他照管的场地也被明兵踩平了.我们闯王急着打开封,这才让我跑来直接和你定货.\"
李少情冷笑:\"官兵怎么找得到那里,怕是有人通风报讯,然后收渔翁之利吧?\"
邓远山心虚,捎带出来,眉眼唇角一起不安,他还不觉,兀自逞强:\"这你问我,我问谁去?你们一个个肚子里都藏着弯弯绕绕的肠子,老邓我心直,摸不清.\"
李少情不耐烦和他再论,直说:\"三月太紧,这又是京城,到底不方便.钱我不收,你让李自成自己想办法.\"
邓远山跳起来:\"你少替那昏君做事便赶得及了.\"
李少情一沉脸:\"我是生意人,只讲信用,不讲情义.你们爱怎么打怎么打,谁有本事谁得天下.到了我这儿,却得随我的规矩,谁付我钱,我为谁干活.\"
邓远山泄了气,到底不敢得罪他.他最恨李少情这样的人,没有理想、没有正义,但恨归恨,任务不能砸.这口气先按下,他拾点心情,先得求着他:\"既是这样,钱放在这儿,李公子你帮个忙吧.\"
李少情仍是摇头:\"河南的场地毁了,我得把亏补回来,加上李自成这次催得急,我要升价.\"邓远山面色变了,李少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李自成知道我为人,一定吩咐你别把钱一下子全拿出来,对不?想从我身上赚便宜,哼.现如今给你最后个机会,把你带的钱全拿出来,我指点你一条明路.迟疑半点,你便再要给,我也不收了.\"
他面沉如水,邓远山的五官却仿佛地震般动摇着,扭曲到了一块.想动粗,又怕弄巧成拙,想着临走时红娘子的嘱咐:小不忍则乱大谋.好,他忍了.倒要看看这李少情还能嚣张到几时?
拿出怀里揣的一小包金叶子,邓远山恶狠狠说:\"拿着吧,弟兄们血汗全在上头了,你拿着吧!\"
李少情微微一笑:\"识时务者为俊杰.\"吩咐应解语磨墨,他自备纸笔,刷刷刷一挥而就.\"你拿了这封信,去见兵部侍郎魏照承.他奉命监造兵器,不久就要送往开封.你只需跟着他,到了开封,找人取走你们定的那份便可.连搬运的工夫也省了,岂不便宜?\"
邓远山拿着信,怔怔片刻,冷笑说:\"果然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也不打招呼,转身直冲冲出了帐房,视李少情为无物.
李少情嘴角噙笑,叫了个下人进来:\"去,往魏大人府上跑一次,就说他上次那批造坏了、要扔掉的货我找到买主了,让他看着办.机灵点.\"那下人一声答应,机灵地走了.
李少情又待了一阵,处理完一些事务,转身叫应解语,见他平静的面色下隐隐浮动着一些喜气,一愣,习惯性地骂他:\"又不安份了,乐什么呢?\"
应解语一撇嘴:\"我总算知道了,你原来是替朝廷造兵器的,但又偷偷卖给流贼,所以你才这么富,对不对?\"
\"谁替朝廷造兵器?场地,材料,人手,都是我自己的.朝廷不过养了帮腐败的官,需要时没有好兵器,只能向我伸手要罢了.我也不用偷偷卖给谁.谁想买,条件合适,我都会卖.\"
看他这么肆无忌惮,应解语微微担心:\"皇上,不会处置你吧?\"李少情心中一动:\"你怕什么?怕他赏我个株连九族,你也难逃一死?\"
应解语啐他一口,侧头,斜眼看他.
李少情见了他的情态,适才因邓远山的冲撞而平复的心情又涌起波澜.忽的却又想到杨飞凤,他要是知道自己干这种买卖,肯定要对他深深鄙视的吧,他那个人,心里认定什么,一辈子也要死抓不放;应解语却好像不怎么在乎.
他仍是派人混进了定王府,好好保护着杨飞凤.即使不再爱他了,至少他曾爱过他,他是他深刻的初恋,犹如清晨第一颗露珠,阳光出现后,露珠就消失了,连痕迹也不留,但那清新的影子,却象征性地留在了他记忆里.他的爱情也许并不特别珍贵,但他仍然珍惜.保护他,好比保护自己的一个梦.
回眼看应解语,他披上鹤氅,走到门边,回身,等他走.他无需再向自己隐瞒:他早已被这人吸引.如果说杨飞凤的拒绝,让他永远高高在上,是自己心中一个神圣梦境的话;应解语的亲近,却让自己降落尘寰,愿意执他之手,偕他共老.
是么?已经到了这等地步了么?
回想适才邓远山到来,因为出乎意外,身边全是不怎么知情的人,他赶走他们,却没让他回避,任他站在他身后,仿佛再自然不过.这是信己,还是信他?这样的信任,也是爱?
\"还不走?\"应解语的眼神已在催.
\"急什么?\"他故意凶他,惹他嘟嘴,\"我还没走呢,你倒冲到前面去了.今晚先不回去,我带你去个地方.你肚子也饿了吧.\"说到后来,竟是不自觉的温柔.他自己还不觉得,应解语却发现了.
跟着他走出帐房,偷偷的,应解语带着笑.
红尘小筑 马车换了马,一路颠簸着,到了李少情号下的一家酒楼.应解语以为他们要在那里用饭,谁知李少情没有下车的意思,悠闲地坐着,嘲讽应解语没有坐姿,应解语不甘寂寞,二人唇齿相交,过了一盏茶功夫,酒楼里夥计送来了几个篮子,厚厚的用蓝底碎白布包着,又有两壶酒,用红纸封着.东西一放好,李少情便催走.
应解语忍不住好奇,又探头往外张望.弯弯绕绕,马带马车,他们在胡同里跑.
\"咦,我们这是住哪?\"应解语问.半天不听回答,回头,李少情靠在车壁上假寐,睫毛一抖一抖,就是不理他.
他觉得好笑,心里又不安份,伸出手掌,想把李少情的睫毛笼住,感觉它们在他掌心里颤.还没触到,马车停了.李少情睁开眼,应解语忙收回手,李少情愣了愣,又瞪了他一眼.
这里的胡同窄,青色的石头连着青色的石头,密密匝匝,看着压抑.过年时分,家家户户都赶热闹,细微的欢笑从石缝间逸出,在压抑的空气上趱出几条温馨的红痕.
李少情的马车停在一条胡同口,里面更窄,马车进不去.
李少情下车,往里走了几步,停在左边第二扇门处.笃笃笃,跟着他的一个仆人替他敲门.天气冷得发硬,一声一声,像敲在冰柱上,沉闷、而略带痛楚的声音.没人应门.再敲,仍没有.李少情皱了皱眉,小仆人用劲敲,总算,吱呀一声,空气裂了个口子,露出张核桃似的、老妇人的脸.
\"找谁?\"她声音大得吓人.
小仆人吓了一跳:\"找你们家公子的.\"
\"谁?\"原来是个聋子.
李少情不耐烦和她纠缠,冷冷地对应解语说:\"你走的路多,见的世面也多,你去和她解释,我们先进去了.\"也不等他回话,一招手,手下拎着篮子捧着酒壶,鱼贯跟他进入.
老妇被撇在一旁,应解语不好意思地冲她笑,她像经过年月的石雕,呆滞的,没有表情回应他.过了会儿,她突然大声吼了句:\"还不进来!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安省.\"应解语忙跨进来,\"砰\",大门在他身后轰然关上.老妇不再理他,一摇一摆走了.
应解语吐吐舌头.
这方院子不大,他看到李少情转过一处屋角,连忙跟上.没赶上他,先赶上一阵欢乐.这欢乐近乎颠狂,他走得急,差点撞上那颠狂.收住脚,他被眼前的情景弄得愣住了.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头上戴着可笑的红花,身上胡乱绑了几条红绳,端头抓在他背上一个红孩儿手里.红孩儿抖着红绳,不断叫着\"驾,驾------\",年轻公子跳上跳下,跑着斜弧,动作一大,红孩儿坐不稳,东倒西歪,有时被震得离开他身体,他吓得尖叫,抓他头发,抓他衣衫,抓到什么是什么.一大一小,两人完全沉浸在这游戏中.笑声,叫声,肆无忌惮得歇斯底里.
应解语侧头看李少情,他也怔住了,微微张着口,感受到他目光,才回过神,用力咳了几声.
还是那红孩儿先发现他们,不小心一瞥,眼里仿佛看到入侵的陌生人,他的欢乐顿住了,又羞又怕地缩小,凝固在他不笑的笑脸上.那年轻公子立刻察觉了他的异样,抬头,顺他目光一看,他露出温宛的笑:\"少情.\"
李少情也笑了:\"你倒会找乐子,也不想到我,亏我巴巴地跑来替你送酒送饭.\"
左鸣玉眼睛一亮:\"别的也罢了,这酒,我好几天没喝了,亏你想着.\"他放下红夜,红夜有些羞涩地靠在他身边,左鸣玉推他:\"叫李哥哥,又不是第一次见了,你臊什么?\"红夜\"咯咯\"笑着,把头埋在左鸣玉宽大的袍袖中,半晌,才露出半边脸,轻轻叫了声\"李哥哥\".
李少情笑着揪一揪他耳朵:\"都见我几次了,每次都跟见生人似的,真不明白我这么个玉树临风的人,在你眼里怎么就跟个鬼似的?你倒不怕他.\"他指左鸣玉.左鸣玉哈哈大笑,红夜也跟着乐,又讨好地叫了声\"李哥哥\".
这时,李少情的两个手下过来请示,饭菜搁哪儿好.左鸣玉指指身边一个竹造的凉亭,亭下有张竹几,两把椅子:\"摆那儿吧.\"
两仆快手快脚,一会儿就把菜摆好.左鸣玉在兜里摸了几把,掏出几枚小钱,要赏他们,被李少情一手拍掉,反从怀里抓出块玉佩扔给他.
左鸣玉讪讪的,不好意思,又不好和他发火:\"这是干么?\"
李少情瞪他一眼:\"你说干么?跟你说过了,要当东西直接找我,你跑铺子里去,那些人懂什么呢?只会炸你的钱.这玉佩是你祖母留给你的,我们铺子不赚这种昧心钱.我骂过他们了,给你的钱算是罚他们的,不用你还了.上次说你画了几幅四季图,我书房里几幅画旧了,正想买新的,你拿我瞧瞧,合不合我意.\"
左鸣玉以为他真要买画,一蹦老高,忘了前面,只记得高兴:\"天助我,天助我!我还想过几天拿到吴子兴府中给他看呢,又怕他不喜欢.你也喜欢风景图?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若知道,第一个拿给你.你等着,我这就去拿.\"
他兴兴头地走了.李少情的仆人可怜兮兮地又过来请示,菜凉了怎么办.李少情骂:\"大冬天的,菜摆在寒风里怎么吃,又不是头一回,还不知道左公子脾气?去,摆原来的那间屋去.\"仆人不敢回嘴,连忙照做.
李少情一把拉过红夜,笑着问长问短,都是些生活琐事.红夜答了几句,和李少情熟起来,开始扯他头发玩.李少情捉了他手,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裹放在他手上.红夜拎高包裹,笑:\"这是什么?可以打开么?\"
打开,几片金灿灿的叶子,晃人的眼.红夜呆呆看着,忍不住夸:\"真漂亮.\"
李少情替他重新包好,塞在他兜里:\"鸣玉哥哥有时会很不高兴,你找他玩,他也没什么精神,对不对?\"红夜稀奇地看他:\"你怎么知道?\"想了想,又说,\"红夜没惹他生气过,真的.\"李少情拍拍他头:\"那是.\"又指指他兜,\"等下次你见着他不高兴,偷偷的,放一片叶子在他枕头下面,他就好了.不过你别跟他说这是我送的,一说,这法术就不灵了.\"
红夜听他说得神秘慎重,连忙点点头,也给他一个慎重的保证.
许久,左鸣玉才从屋里出来,空着手,冲李少情不好意思地笑:\"对不住,我一时找不到,你多待会儿,我一定找给你.\"李少情摆摆手:\"急什么,慢慢找,改天我让人来拿.先去吃饭.\"左鸣玉早忘了刚吩咐人把菜摆在凉亭里,被李少情拖进了屋.
吃饭时,李少情才向左鸣玉介绍应解语.左鸣玉诚惶诚恐,立刻站起来作揖,又埋怨李少情:\"我不过一句玩笑,让你有空带他来,你就真的大过年的把人叫来,又不告诉我,多失礼.\"
李少情重重\"哼\"了一声,应解语也不在乎.
左鸣玉给他斟了酒:\"应兄弟,喝了这盅,算是接受我赔的不是.你不化妆,我还真没认出来.\"
\"严重了.\"应解语端起酒,酒到杯干.
左鸣玉微笑击桌:\"痛快,红尘小筑欢迎你.\"
应解语一愣,李少情笑说:\"就他花样多,好好的院子,也要弄个这样的名字,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酸.\"
酒过三巡,除了红夜不喝酒,仍旧精神奕奕外,余下三人都有些醉了.应解语被李少情推着,唱了段<<游园>>.左鸣玉听得如痴如醉,取出琴为他伴奏,李少情不甘寂寞,硬翻出左鸣玉的陈年笛子,也来凑合.
应解语前几段还正经唱着,惊讶左鸣玉琴技不俗,李少情一加入,他便撑不住了,笑倒在桌上:\"这是什么笛?跟乌鸦叫似的,去,去,打出去.\"左鸣玉也笑得浑身抽搐,脱下一只鞋,作势要打李少情.李少情跳起来躲,怎么也不肯放下那笛.红夜不知他们乐什么,但受欢乐感染,也不停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