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掰正,指了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他的。
他反应过来,终于开口印证了我的猜测:“我耳朵天生听不见。”
哈!
原来是个聋子。
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我丢掉的是他赖以生存的助听器。
我没有换上他的衣服,而是给陈伯打了电话,让他过来接我们回家。
程璟的助听器被我丢了,他又没学会唇语,我不把他一并带回去还能怎么办呢?他又听不见老师在课上说什么。
当天晚上陈伯就把适合程璟戴着的助听器让专业医生配好了送过来,在隔壁,我听到了程璟欢喜的声音,一点都没有因为我丢掉他的助听器而生气。
一定是装的。当我洗漱完毕,躺在柔软的金丝被大床上时,我想。
如果是我的心爱之物被人糟蹋了,我一定会很生气。
第5章
春草碧如丝,好桑低绿枝。
时间又过去了半年。这段不长的时间里包括了传统节假日——春节,但我妈今年又没回来,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待在家里,更何况,家里还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小小的讨厌鬼,所以这春节也没什么好说的。
如今二月底。刚开学不久。
春草碧如丝,好桑低绿枝。
有道是:“二月迎春花盛柳,清香满串荡悠悠。”迎春花也果然不负众望,开得格外粲然。
我拿着一袋小蛋糕站在校园门口这棵叶子像榆树叶,花像梅花的树下等程璟这个慢吞吞的家伙。
他最近在年轻的语文老师的帮助下正在准备一个校内的主题为“我的梦想”的大型演讲比赛,比赛时间在一周后的星期四早上。于是他每天下午放学后都要和班上几个一同参加的学生一起留下来排练半个小时。
语文老师也邀请了我,问我参不参加,但是我没有同意。
因为我觉得要让我以充满感情的基调站在舞台上做一番演讲,我估计会被自己恶心死。我是个没有感情的人,这我很早以前就知道,就像我喜欢的机器人一样。
况且,演讲很矫情。恰是这点,不适合我,非常不适合。
明媚的阳光下,小叶重瓣的榆叶梅花团锦簇的,一派欣欣向荣的模样。
自去年八月份开始,距离我扔掉了他的助听器这一事件已经过去了整整半年。
斑驳的阳光饶有耐心地洒落在我的肩膀上。终于,在我就要失去所有耐心的时候,他终于跑出来了,在我面前气喘吁吁地站定,背微微隆起,双手向下扶着自己的膝盖。
我有些烦躁地把手里提着的黑森林丢到他怀里,极为不耐烦地跟他说了句“生日快乐”之后便转身钻进了车里,所有动作皆在一秒钟之内完成,甚是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反正今晚他有大蛋糕吃,何必就非要吃这个小蛋糕?
我转头转得快,但不用想都能知道跟在我后面的他看到小蛋糕时眉开眼笑的模样,就像一只偷偷爬上了油台的小仓鼠。
今天是他的八岁生日,妈妈特意从法国打了国际电话回来跟我说要让我给这个不是亲弟却胜似亲弟的弟弟庆祝生日。
在陈伯的一番解释下,妈妈终于接受了这个由他领回家的小姑娘其实是个男孩的事实。
我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妈妈对这个突然闯入我世界的男孩这么关照。
陈伯也说让我不要总是对程璟这么剑拔弩张,有个童年玩伴不是很幸福吗?
所以?难道我应该要对程璟道谢?感谢他的到来给我黑暗而又阴郁的世界带来前所未有的璀璨光亮?
我拒不承认。
这不是事实。
我的生活没有更好,反而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更加糟糕。
程璟晚上总是做噩梦,他曾怯怯地问他能不能过来跟我一起睡几天,哪怕是打地铺也可以。
虽然他眼睛红红的样子实在是凄惨无比,但我当然没有心软,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个彻彻底底。
我的房间,我的秘密,我的儿时乐园,不允许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糟蹋。
谢天谢地,班上的笨小孩们终于一个不缺地背完了九九乘法口诀表,数学课的进程终于得以往前推动。为了赶上教学进度,老师的教学不断加快了,搞得刚从九九乘法口诀表的魔爪中逃出来的孩子们又掉入了数不清的数学题的地狱中。
程璟跟不上进度,即便每天晚上抓耳挠腮地计算,依旧写不完作业,于是第二天便被数学老师当做典型在全班同学面前批评。
每次坐回位子上,他都会偷偷地抹眼泪。
啧,真没出息。
我作为一个优等生,被老师光荣地授予了“扶贫”的任务。
这个任务我想不接都不成。因为当我那日理万机的妈妈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开心得回了一次家,并且待上了好几天,这在我看来实在难得,这个与她见面的机会平时难如登天。我明白,十分清楚地明白,她是在为我们俩“兄弟”得以缓和的关系而愉悦。
我不忍心伤她的心,只好委屈我自己。
本来晚上九点钟之后我就可以回房间做自己的事情,但因为他,我不得不把我的看球计划推迟了一个小时。
他不笨,基本一点就通,但我仍然因为教他学习浪费了我宝贵的时间而生气。
......
诸如此类麻烦,不胜枚举。
“谢谢哥哥!”坐稳后,程璟奶声奶气的声音顺着柔和但仍有一丝凉意的春风送进了我的耳朵里。我偏过头去,没有应他。
车子行驶的路上,我发现有一位老奶奶手上捧着一个火炉端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全身穿得破破烂烂的,脚下的草鞋也破了个大洞。即便是如此恶劣的环境,她的脸上依旧能够出现那种只有桃花源里的老少们才会拥有的怡然自得的神情。这让我有些不解。
“哥哥,”现时正是下班高峰期,林景大道交通较为拥堵,为避人流陈伯将车子开得慢了一些,程璟指着那位悠闲自得的老人家,转过头来问我:“那个老奶奶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呀?”
“火炉。”你这个笨蛋,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火炉是干什么用的?”他又问。
这回我不吭声了。
“小璟少爷,火炉是用来暖手的,只要你的手很冰,摸着火炉就会暖和了哦。”还是坐在驾驶座的陈伯回头开了口。
“所有人摸了火炉都会觉得暖和吗?”
“当然啦。火炉是最神奇的东西。”
然后我看见程璟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继而又看向窗外,神情很是若有所思,眉毛还拧在了一起。
陈伯说要在家里举行程璟的生日宴会,并且让他邀请几个朋友来家里玩儿。但到了八点钟的时候,家里并没有一个小朋友到来,后来一问,才发现程璟并没有邀请班上的小朋友。
“我只想让哥哥陪我一起过生日。”他说。
而被赋予重望的我没有给寿星生日礼物,甚至没有给他唱传统的代表祝福的生日快乐歌,也没有等他换上节日的盛装,没等他戴上纸质的寿星帽,就自顾自地拿起铁质叉子叉起了蛋糕上的蓝莓——我最爱的水果之一,然后在他的注视之下放进了嘴里。
“哥哥,甜吗?”他问我。
挺甜的,很合我胃口。
但看他高兴的样子,Q-2240<726.766我顿时觉得在他的生日宴会上欺负他是一件顶无聊的事了,因为当事人并不觉得我是在欺负人。这让我觉得很受挫,就像是准备一拳头打碎石头,下拳之后发现自己打的竟然是一团形似石头的结实棉花。
我把叉子放回了青花瓷盘中,坐直了身体,等他为我切好一块蛋糕。
“那你多吃点哦!”他一边切一边笑容灿烂地跟我说。
很久了,我没有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见到如此单纯的笑容,就像是晴日里的蓝天一样,其中倒映着碧波荡漾。
接过蛋糕,我还有一点恍惚。
他几乎把能够找到的蓝莓全都挑到了我的盘子里,自己只吃很小的一块沾了点点奶油的蛋糕。
两磅重的水果蛋糕上还点缀着许多的水果,软甜的猕猴桃,火红的圣女果,白心的火龙果,香香的越芒......包括巧克力棒在内,这些他一样都没拿。
寿星就是这样的吗?自己不吃,看着别人吃?
我生平头一遭对“寿星”这两个字产生了模糊的定义。
“你为什么不吃?不好吃?”我忍不住问。
他满嘴奶油,把助听器往耳朵里摁了一点,把嘴里的蛋糕匆匆吞下之后才回答我的问题。“哥哥瘦,得多吃。”
这话要是我妈说的就好了。
“哦。”我不冷不热地应道。
厨娘还在厨房里熬煮羊肉汤,如今空气中传来了浓浓的肉香味儿。
吃完了这块程璟亲自递给我的蛋糕,又喝了一大碗的羊肉汤,我打着羊肉味的嗝回到了房间。在隔壁的程璟即将关上门时,我终于艰难地开口了。
“今晚你过来跟我睡吧。”
然后打开了门。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露出类似于敞开心扉的举动。
真是不敢置信,才短短的半年时间。
就算是陈伯来找我,在开门时我的房间也只是露出一条小缝。
如今全部打开,没有人能够知道我的内心到底是有多挣扎。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以及做出这样的怪异举动。但是手上动作永远比嘴上说的话要来得快一些,在我的大脑还没有完全地作出决定以前,我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亲手拧开了让亚伯进来的开关。
他惊讶地看着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是我没有再说第二遍就回了房间。
回到房间之后我一下子趴倒在了柔软的大床上,在厚厚的被子里面无声地呐喊。
墙上挂着梅西的海报,这时他还年轻,没有几年之后的浓密黑胡子,整个人身上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气息,看他带球过人的帅气模样,一看就是一个很有潜力的球员,我发誓,哪个俱乐部买下他都不会亏的。
楼下的大摆钟敲响了九点的钟声时,程璟已经穿上了睡衣,抱着自己的作业本来到了我房间,他站在门口开口了:“哥哥,我今天只有一道题不会!”语气很是骄傲。
我揉了揉自己没干的头发,点头示意让他坐下,“哪道题?”
他把作业本翻了几页,用左手的食指指着一道选择题给我看。
题目很简单,我轻而易举地就帮他化解了它。
今天的教学任务结束得有点快,还没到九点半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结束了所有的教学,于是没事可干的我只能玩一下拼图。
这些拼图包含一万块的小拼图,不仅零零散散,而且相似度极高,非常考验耐心以及智商。
现在我正在拼的是宋代的《清明上河图》。
我把拼图小块从散发着檀木香气的檀木盒子里倒出来,倒得地上到处都是小块的拼图。我交代程璟让他坐到床上去,不要打扰我的拼图大业。他听话地点点头,收拾好作业,把笔整整齐齐地放回米老鼠笔袋里,并拉上拉链,之后脱了鞋子坐到床上看我专心致志地拼图。
拼了好一会儿我就觉得这是一个对我来说毫无难度的挑战,因为太简单了。
这已经是官网上公认的最难拼的大型零散拼图了。于是我很快意识到我已经过了适合玩拼图的年龄。
为此我难过地把拼好的清明上河图打碎——我失去了一项能够自娱自乐的游戏,它又还原回了原来的小块小块的拼图。我把它们一一装进了木盒里,“物归原主”。
“哥哥,可以给我玩儿吗?”程璟问。
“随便。”我把木盒丢给他,然后进了浴室开始刷牙——这是我上床前的最后一道工序。
等我挂好毛巾,给自己胡乱地抹好了薰衣草味的身体乳,从浴室出来时发现程璟已经睡着了,嘴角还挂着笑意。
我看着他天真的睡颜,心想:这回没有做噩梦吧?
我关上灯,也躺在了床上。
第6章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人的火炉。”
第二周的星期三下午,我一如既往地在等程璟。不过这回不是在学校门口,而是在位于教学楼三楼的二年一班的教室门口。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今天下午语文老师只留下了他一个人。
如今教室里只有两个人,不会有其他的人发现我跟程璟的关系。
在学校我一直独来独往的,不愿意跟人交朋友,也不想让人知道我跟谁关系比较密切——我本来天生就是孤独的人。
我也正在慢慢地开始享受起这份上天御赐的孤独来。
隔得太远了,我看见老师正在和程璟说着什么,但我实在听不见,只看到他们的嘴唇一张一合的。
最后我看见老师对着程璟点了点头,表情颇为无奈却又不得不同意,拿起放在三尺讲台上的挎包就走出了教室。
随后我看见程璟也开始收拾书包了,一边对照着黑板上各科课代表写下的作业一边把作业本收拾到自己的书包里。
今天的作业不多,只有数学老师布置了一个小题的作业,所以程璟出来的时候我能看出他的书包很轻。
有时候我真的不得不对小孩们特有的好奇心而折服。我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在下楼梯的时候我问他:“刚才老师跟你说了什么?”
“我临时改了演讲的内容,老师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