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无法接受。
一颗心死水般沉寂三十年,好不容易有了波澜,知道了什么叫甜与快乐。
严明律开得很慢,等林茶给他打电话。
他的声音还带着诧异,听起来像是在喘,盯着牛皮纸袋里收在衣服最下面的一叠现金不知所措:“严明律,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是缺钱吗?”
“……又是小田告诉你的?”
严明律的语气是命令了:“你收着就是了。”
“你在马路边停下,我现在过去把钱还给你。”
“收着。”
“我不要你的钱!”
严明律并不打算与林茶争执,但他没有挂掉通话。一切有林茶气息的东西都是好的。林茶听出他这不攻只守的态度,整颗心又痛又躁:“你不要对我好行不行?”
严明律按开免提,把手机放到一旁,是持久战的打算。
眼前的景象化开来,所有线条都扭曲变形,所有事情都面目全非。林茶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汪起来。为什么又哭了?他一年哭的次数也没这一个星期多了。
他语无伦次地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已经很难放下你了,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我明明都想得那么清楚了,你又让我觉得我好糟糕……你不要这样,你让我觉得自己什么都处理不好……”
林茶,他问自己,其实你真正害怕的是什么?
他的童年是被生生截断的。一角墙壁坍下,生生截断了他的成长进程,使他的本质永远停留于那个长不大的小孩,还未汲取够足用的依赖。
他也清楚自己这一点,可是他不甘心。
“我想靠自己,你为什么要帮我把事情做好?为什么要让我离不开你?” 林茶哭起来那样脆弱,大幅度喘息,胸膛一起一伏。眼泪仿佛是他的心,他把心都哭出来了。
“你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当然知道。
谁先开口承认,就是谁先把这一层形同透明的最后保护捅破。从此光天化日,两人无所遁形。
严明律愿意承担这份责任。
但在他开口之前,车窗玻璃里忽然冲出一道碗口粗的灯光。两人所有的挣扎、不甘、委屈,过去的现在的将要来的,所有好的坏的回忆,四目相对时的心跳,全都变成金属相撞时的一声巨大轰鸣。
第32章 你做什么关灯啊?
急症室外的走廊坏了一盏灯,光投下影多过亮,一切的轮廓全都幽幽的。
其实他真正害怕的是什么?
眼前一切都虚无缥缈,好多人来来去去,没有一个是留得住的。
命运是这样一只庞大有力的巨手,什么都能被它捏成齑粉。意外的前一天妈妈还陪他去捡落叶,第二天的美术课上他用它们拼了一只恐龙。放学时他像只小鸟扑棱棱地飞出来,飞进妈妈的怀里,叫嚷着妈妈快看,是霸王龙。
妈妈说真好看,让我们拿去给爸爸看看。
他坐着妈妈的自行车座来到第六中心,爸爸那时正在调试仪器。妈妈说乐乐乖,你在门口等一会儿,爸爸妈妈很快就出来。
林茶比谁都懂得生命的无常,他的父母是突然间不见的。他常怀着惶恐去面对珍爱的事物,不敢与谁缔造过于深入的关系。
他一直和自己说要一个人,因为像他这样的依赖型人格,一旦动心就会把自己赔进去。
人对灾难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他再是强迫自己乐观,那种天塌地陷的感觉,他真的没办法再经历一次。
但他还是再经历了一次,听到那声巨响时他满目眩晕,血气霎时褪色。眼前全是绷不住的水光,是眼泪大滴大滴地往外冒。
他喊了两次严明律。第一次是急切地,有询问意味,第二次是颤抖地,是在确认些什么。两次都没有回音。
林茶再回过神是因他在冲下最后一阶楼梯时摔倒了,受惯性作用往前五体投地。但他不晓得疼是什么了。整颗心都兵荒马乱,只有从通话电波里传出的那声车辆相撞时的巨大轰鸣在啸叫,完全匀不出心思去想自己摔得疼不疼了。
“摔成这样,”严明律在林茶身旁坐下,一句命令响在急诊室外的走廊里,“明天和学校请假。”
林茶指尖都惨白。这一遭当真把他吓得够呛。严明律拢住了他的手,向他传递热度与力量:“不怕了,我没事。”
在判断出那辆酒驾车的行驶轨迹后严明律当即刹停,眼见它打着滑撞上道旁树。
示意路人报警、将司机拽出、判断伤势、施以急救。
等他处理停妥回转过头,才看见林茶正灰头土脸地站着,膝盖手肘处都破破烂烂。
他从家里一路追出来,把自己追成这样一副模样。
从意外现场到医院,这一路上林茶仿佛一个哑巴。护士来给他处理伤口,问他疼不疼,他也只是摇头。整个人还处在意外余震的失声状态里。严明律牵着他的手一路到停车场,在打开车门前问他,想去哪里?依然没有声响。
停车场只在边沿亮了一盏大灯,灯光覆盖不到的地方就是一团漆黑黯闷。秋夜寂静着,风息全歇止了。
严明律擅作主张,将林茶带回了家。
倒也不能全算作他自己的自私主意,林茶这样的状态,是需要有一个人在身旁做陪的,这个人还非得是严明律不可。
林茶是个倔强的人,倔强的人擅长冷暴力。但冷又只冷在皮表,内里还是揣着一团长旺不息的火,焚心烧肺。面上是毫不在意的平静样子,但每一分每一秒内里那团火都能爆发出来,给对敌一个措手不及。
这次的引线是一场车祸。林茶以为,严明律出车祸了。
他的爆发是以这样缄默的形式,一声不吭,连呼吸都偃息着。他的反应这样强烈,再否认也没用了,他心里就是存着严明律的,
严明律将车驶进家门。林茶沉默地迈步下车,站在车门边,带着一点茫然环视严明律的车库。
严明律站在接往客厅的矮梯旁,与林茶连上一眼。他的面容还是旧时的模样,但一点活气都无法辨识。严明律忽然抬手,关掉了车库的灯。
黑暗登时笼罩。林茶下意识一声惊呼:“严明律?”
“在这。”
“你做什——”
“手给我。”
林茶的手在前方摸索着晃动,很快就被一股力量拽曳而去。这股力量接而拓展到他的腰部、背部,他整个人被严明律压在了车头。
他的吻衔在林茶的唇瓣间,一只手枕着林茶的脑勺,在亲吻的间隙里一声叠一声地哄:“好孩子。”
吻至动情时林茶两只手攀上了严明律的背,攥着他的衬衫泄露着呜咽。后来他的腿也盘上了严明律的腰腹,不管自己还受着伤,整个人攀缠树样地挂在了严明律身上,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林茶满心的话要说,嘴巴却像上了浆糊,一句心里话都出不了口。
他最后找到了一句日常的话,在当下这几个字节最容易发音:“你做什么关灯啊?”
严明律的回答从上边落下来,也是一条问句:“你说做什么事要关灯?”
林茶的手从严明律的背部往上挪,挪到脖颈处,覆盖住他的腺体。
然后他低声骂:“老色狼。”
林茶终于被吻出了往日的活气,严明律轻笑一声,与他额头抵着额头。黑暗裹藏了彼此的面目,是最好的掩护。
“关灯了,是不是很多话就容易说了?”他问。
林茶沉默着承认了,担心自己脑袋会把严明律的手给枕麻,他撑着手肘支起身,两只脚重新着了地。
两人在黑暗里面对面站立。林茶还未准备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重新和解,所以他对严明律讲:“你先说。”
“我刚刚是不是亲了别人的男朋友?”
林茶没料到开场是这样一句话,他脱口道:“他不是我男朋友。”
江河的情史乱七八糟,招惹很多流言却不讨人厌的主因是,他处理关系的方式还真让人讨厌不起来。
林茶说不适合,他很快说成,那就做普通朋友吧。
“他只是在追我,我没答应。”
“那他还敢亲你?”
林茶一惊一愣,抬头辨识严明律在黑暗里的轮廓:“你那时在楼上?”
“想着能看你一眼。”
沉默又降临了,不过这次是苦涩的。林茶听见严明律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记忆力很好,或是因为那夜林茶的每一句话对他而言都太深刻,总之他完好地复述了一遍林茶曾说过的:“年轻,说爱就爱,说不爱就不爱。”
然后他一道深切呼吸,低沉的声音在林茶耳道里回荡,带着这个年纪的男人才会有的疲态:“但我不年轻了。”
林茶的心被蛰痛。
痛感随着心脏的每一次搏动泵进了血液,在四肢百骸里循环。他一点一点将分量挨到严明律身体上,一字一字地认真喊他名字,“严明律。”
律这个字在唇瓣里成形时生来有种缱绻。严明律应了一声嗯。
“江河不是我男朋友,我没答应他。”
“是,这么小气的追求者,送花都只送一朵,别答应。”
林茶似乎笑了一声,并且预感到在日后某一天自己将会收到一大束从枝头新鲜摘下的花。他的双臂在风衣底下环过严明律的腰,隔着衬衫贴着他的皮肤汲取温热。
活着是这样一件虚无的事,意外随时发生,一条命全由不得自己做主,只有当下的拥抱是唯一真确的可以紧紧抓住的东西。
“原来我在害怕。”林茶说。
“怕意外,我不敢喜欢你,我怕有一天我会失去你,像我突然就没了父母一样。一直一个人多好,一个人死了就死了,也不要别人难过伤心。”
严明律又叹了一口气,不过这次是因得赦后的松心。什么都可以出错,只要林茶还喜欢他,什么错都可以被纠正过来。
他问林茶:“那你现在怎么想?”
“现在想,如果你真有意外了,我会很后悔,后悔没有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严明律低头吻他头发,几乎是带着诱骗的企图说:“那就不去交换了,冬天——今晚,今晚开始,就在我家住下。”
林茶在严明律背上挠了一记:“干什么整天想着把我留在你家里?”
“你知道。”
“我不知道。”
“那你想我怎么告诉你?”
“什么?”林茶没反应过来。
“浪漫一点的,还是直接一点的?”
“……你都一把年纪了,搞什么浪漫。”
林茶停止拥抱严明律,收回手站直背,尽量以平稳声线掩藏自己的期待:“你直接说吧,我听好了。”
喜欢。
这两个字用严明律的声音说出来会是怎样一回事?
但林茶并未如愿听到答案。
因为严明律的直接真的很直接,与年轻人的情情爱爱毫无关联:“林茶,我希望你能嫁给我。”
第33章 我喜欢你
林茶首先是一愣,而后便朝前推了严明律一把:“你不要这么直接行不行?”
林茶的杀伤力是全被卸掉了,就是这样推一把也软绵得毫无攻击性。严明律笑着更贴近了:“不是你说我一把年纪不要搞浪漫吗?”
“但你知不知道,求婚之前要先告白!”
“那么,林茶同学,”严明律细碎的啄吻落在林茶眼角,“DNA由ATCG四个碱基构成,试问要成功表达基因以合成生命所需的蛋白质,我还需要哪个碱基?”
林茶想不到对话会有这样一道转折。严明律的这条问题是常识问题,林茶倒不需要多加思索,但回答时还是十分不确定:“U……?”
“对,你。”
“我就是个碱基啊?”林茶听懂了。
“是生命必需。”
“好肉麻,”林茶笑了,“我不要听这些。”
“那你想听什么?”
“你知道的。”
严明律轻轻笑了一声。
“小茶,我喜欢你,”他说,“我非常喜欢你。”
林茶想起他顺着严明律回家的路线找到了意外现场。救护车的刺耳鸣叫尖锐地划破长空。那是一种肃杀的声音,单凭着声音本身就能把马路扫荡干净。
他停下来,满毛衣都被兜进了秋夜凌冽的风。他从里到外都是冰凉的清醒。
意外是有气味的。汽油、金属、再混杂着血腥。很重很浓的血腥,是人类这具易朽躯体受到外部冲击时一瞬炸裂而出的。
林茶的两只脚往地底生了根,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辆被冲撞变形的银皮汽车。年轻的缺点在此显现了,他根本静不下心去辨识,这辆车不是严明律的座驾。
他只想着,怎么又来了一次。
命运又将一个重要的人从他生命里摘走,连血带肉地剜出去。
如果用失去时的痛感来划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重要程度,那么严明律原来已占据了最高层。
失去他时候的痛感极为鲜明强烈,那是一把利锐的锥直接刺进心脏,胸腔里全是血水在漫流。这种痛感或许会随着时间钝化,但它在出现的那一刻已经扭曲了一个人正常的自我塑形。受害者的余生都是在往这窟窿里填漏补缺。
严明律很重要。
重要到林茶必须直面对意外的恐惧,掘弃对未来所有的隐忧,只去珍惜当下的每一次心跳。
从车库出来打开客厅灯光时,严明律才看见林茶的泪痕,一道水亮的渍,贴在半边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