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跨年
成欢在得知肖辞父母噩耗的第一时间便不顾一切地离开了白云机场,他冲进地铁站,从白云机场站一直坐到天河。这个时间点,以往挤到爆炸的三号线地铁车厢竟然空无一人。随着列车的行进,车厢微微晃荡,隧道内光线明明暗暗,成欢的指尖麻木地叩击着车厢扶手,心急如焚。
地铁一停他就冲了出来,穿过涌满人潮,挂满灯笼的长街,一直跑到肖辞家楼下他才稍稍喘了口气——地址是从严老师那里问来的。
成欢用手指一层层地往上数,数到第五层,在肖辞的那个房间处停下。
那个房间的灯是开着的,成欢的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
他在做什么?正在哭泣吗?在那盏黯淡的灯光下。
半年了,为什么自己对他的家庭条件一点都不了解,甚至还多次问他关于父母的情况。
如果当初,能对他哪怕再多一点点的关心……
成欢脚步沉重,沿着裂有碎纹的昏暗楼梯拾级而上。
那顿晚饭肖辞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他擦擦眼睛起身,把剩下的饭菜全都收了起来,去洗碗。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下。
朝:【在干嘛,肖老师?】
肖辞在看到那个头像的瞬间心脏突然空了一下,随即他反应过来,江朝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撂了他大半个寒假没有理过他,现在找他的时候语气就跟个没事人一样。肖辞在手巾上擦了擦手,打字回他:【滚,渣男。】
朝:【干嘛鸭,不高兴吗?什么事儿说出来让爷乐一乐。[坏笑][坏笑]】
辞:【不说,你哭去吧。】
朝:【如此良辰美景,你却很不高兴,这样不好,不好…】
“……”肖辞打字:【说人话。】
朝:【我现在在我家花园里,今晚的月亮特别圆,不信你推开窗子看一看。】
肖辞偏了偏头,阳台的窗纱已经很旧了,显得灰扑扑的。从他这儿看出去,只能看到一幢幢明暗相间的大楼,根本看不到天上的月亮。窗外嗡嗡的不知道什么在响,吵得人脑袋疼。
肖辞懒得跟江朝纠缠了,就回了句:【哦,是挺圆的。】
谁知那家伙一秒不到就回了过来:【胡说,你根本就没有看。】
辞:【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看?】
江朝悠悠地来了句:【因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啊。】
“……”肖辞后悔自己教他语文了。
朝:【总之,快到窗户旁边看一眼,今晚的月亮真的很漂亮!】
肖辞实在拿他没办法,一边骂他幼稚,一边走到窗边,抬手去掀窗纱。
与此同时,成欢连上五层楼,一直到肖辞家门前才停下。
为了抵挡重庆冬季的寒冷,他穿得相当厚,眼下这么一跑,他出了浑身的汗,身体素质再好也累得够呛。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手拄着膝盖弯下腰去,汗水在弧度优美的下巴汇集,沿着瓷白色脖颈一直滴到锁骨上,没入红色的羽绒服,淌在他起起伏伏的胸膛上。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直起身来,指节试探性地扣响门扉时,他的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没来由的恐惧将他吞噬,他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情况。万家团圆之夜,他该怎样安慰一个无家可归的少年?
是门一开,就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还是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有我在。”
当当当。
屋内,肖辞缓缓掀开窗纱,灰尘腾腾地往下掉,他下意识皱了皱鼻子,正打算探出头去,就隐约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肖辞扭头,嗡——窗外的噪音大得吓人,那敲门声被完全淹没在噪音中,肖辞看着老旧的木门,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肖辞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在巨大的噪音中细细辨认,敲门声却又消失了。
他疑惑地摇了摇头,探头向窗外看去。
就在这时,下方突然凭空伸出一只手,拉住他的手,把他猛地往下一拽。这可是五楼,黑夜里一眼望不到底的高度。肖辞一声惊叫还没有发出来,就被人拦腰紧紧抱进了怀里。
撞入一个结实而温暖的胸膛,肖辞惊魂未定。直到有人捏捏他的脸蛋,笑着对他说,“吓哭了?”
“老子没哭!”肖辞怒道。
哎…等等?
肖辞意识到不对,抬头一看,舱顶灯光下,那张笑眯眯的臭脸不是江朝又是谁?
肖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他耍了,原来江朝早就派人开直升机在他家窗子下潜伏好了。他刚刚听到的嗡嗡的声音,应该就是螺旋桨发出来的。
前方的驾驶员驾驶直升机开动,不知道要飞往哪里。
走廊里,成欢轻敲了几下门,没有人应。
他怀疑肖辞是不是正难受着,也不敢用大力气,只能那样软绵绵地接着敲。
“磁儿,”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黑暗中的走廊漫长而空荡,回应他的只有凛冽寒风。
成欢疑惑地抬起头来,听到了夜空中直升机发出的哒哒声响。
直升机上。
“放开老子,”肖辞从江朝的胸膛上挣扎开来,整个人怒气冲冲,背对江朝,看着舷窗外的夜景。打定决心,不管江朝说什么,自己都不理他。
“…”江朝凑过脸来:“生气啦?”
肖辞一声不吭。
江朝也不说话,低头,挺拔的鼻梁凑到他脖颈间闻了闻。
那股呼出来的暖风让肖辞身子猛地麻了一下。肖辞不知道江朝在搞什么幺蛾子。但他还是僵硬地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因为只要他动一下,下一秒江朝肯定就会蹬鼻子上脸。
然后江朝就来了句:“你身上的味儿变了。”声音听起来特别不爽:“谁让你换沐浴露的。”
肖辞差点儿没给他气吐血。冲着胸膛给了江朝一拳:“你丫有病?”一边骂一边揍:“叫你闻,叫你闻,狗东西。”
江朝也不躲,只是歪着脑瓜盯着他,“又家暴我。”
肖辞:“……”
“这次又要去哪?”肖辞已经习惯了江朝遍地是家的生活方式了,谁让珠三角三分之一的楼盘都是他家的呢。
“不知道啊,随便转转,兜兜风呗,”江朝说,侧头向舷窗下看,像是发现了什么,他的眸子微微一亮,“喂,下边是什么地方?”
直升机驾驶员看都不看就能答得上来,“哦,这边是荔湾区,下边有沙面岛和上下九步行街。”
“好玩吗?”江朝问。
“挺有意思的,”驾驶员说,“少爷,要不你们下去逛逛?”
江朝偏头看肖辞:“下去不?”
肖辞:“你不是广州人吗?怎么还不知道好不好玩。”
“我…”江朝挠头:“关键我从小就在国外啊,这块我平时还真没怎么来过。你来过这边吗?”
“没…”肖辞说。
“那正好,咱们今天去玩玩。”江朝道:“找个地方,看看能不能停机。”
直升机停好以后,江朝和肖辞从直升机上下来。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肖辞打了个哆嗦,他之前一直在家里,身上只穿了件毛衣。猝不及防就被江朝“抱了”出来,连一件厚点的外套都没来得及穿。
“冷?”江朝比肖辞高多半头,说着就把自己身上穿着的黑色羽绒服脱下来,往肖辞身上披。
肖辞连忙躲开,说:“不用。”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被一个同性这么亲密的照顾,肖辞多多少少还是觉得有点儿别扭的。更何况来来往往那么多的人,已经有人在看着他们偷笑了。
“用,”江朝固执地说,大手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跑,硬按住他让他穿,“乖乖,要是把你冻坏了可怎么好?”
肖辞看着只剩一件黑色保暖衫的江朝,哭笑不得道:“你可比我金贵多了,冻着了江氏集团继承人岂不是更加说不过去?”
江朝神情一瞬间就严肃了起来,路灯下,双手按着肖辞双肩,不满道:“你又歧视我。”
肖辞有点儿不敢看他的脸:“我哪有。”
“你有,”江朝说,“你因为我家环境特殊,就没真心拿我当…”江朝一顿,话在嘴里转了个弯,“没真心拿我当兄弟。咱俩之间,一直都隔着一层什么。”
肖辞发誓,刚刚那话他真的是嘴一哆嗦就说出来的,完全没想到江朝会这么敏感。他连忙给江朝顺毛:“哎嗨,我真没那么想过。”
“那你就把衣服穿上,”江朝说,“我拿你当最好的兄弟,想照顾你,仅此而已。什么江氏集团继承人不继承人,那他妈都是狗屁,都是外人眼里的东西。我不信我在你眼里,就是江氏集团继承人这几个字。”
江朝说这话时特别认真,没有半分平日里的纨绔习气,一字一字都直往人心坎里钻。肖辞听着,心里暖暖的像燃了一团火。青春期的男孩子正是最争强好胜的时候,他明白江朝肯对他说这些话必然是在掏心掏肺地对他。之前对江朝寒假不理他的那点儿小小的幽怨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哪儿来的莫名雀跃。
“你比我小,”江朝仍在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性,“还比我弱,我再怎么照顾你都是应该的。”
肖辞穿衣服的动作一顿,“…我比你弱?”
“……”江朝眼睛向上翻了一下,打着哈哈道:“比我瘦,比我小,比我瘦小,这总是真的吧?”
肖辞:“……”
两人说着说着就走到了上下九,这是广州最具特色的步行街之一。街的两边是略显古朴的广式建筑,沿街一家家门店开得如火如荼,每家店前面都簇拥着不少人。年轻的男男女女三五成群,挂满天空的红灯笼映亮了他们脸上的笑容。寒冬的肃杀仿佛在除夕夜的欢笑声中一扫而尽。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肖辞从兜里掏出手机,正要接通,却被江朝抢了去。
江朝一脸嫌弃:“什么破玩意,刚刚在直升机上就响个不停!”
“给我,江朝,”肖辞说,“有人在给我打电话。”
江朝却是直接挂断了电话,关机,将肖辞的手机装在自己裤兜里,蛮横道:“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今晚咱俩谁都不准碰手机。”
肖辞实在想不到这个点谁会给自己打电话,索性就由了江朝。
“走,去吃饭,”江朝环顾四周,有点儿嫌弃,“这儿好乱呀,有米其林餐厅么?”
“……”肖辞哭笑不得,在这个最具老广特色,遍地美食小吃的步行街,还找什么米其林餐厅?
那跟用餐刀切臭豆腐有什么区别?
他拉住江朝,随便找了一个队伍排进去,不一会儿,他端了一打包盒的生蚝出来。那生蚝烤得滋滋冒水,蚝肉卧在软糯粉丝上,又遍洒蒜蓉与辣椒碎,香味儿直往人鼻孔里钻。
十块钱六个,价格相当公道。肖辞手里拿着两根竹签,递给了江朝一根。
江朝:“你喜欢吃这个?”
肖辞点了点头,他生在内陆,之前从来没有吃过这些海产品,第一次吃还是江朝带他去香港那次。他只吃了一次就爱上了。
肖辞左手托着塑料盘,右手拿着竹签去插蚝肉。
江朝跟他凑得很近,睫毛几乎要扫到他的额头,江朝拿着竹签等着,等他吃完了自己再插。
两人边走边吃,肖辞用竹签插起蚝肉,送进嘴里细嚼慢咽。灯光下,江朝看到他粉色的唇泛着点点油光,呼吸不由得深了。
吃粉丝时,肖辞犯了难,他光用手里那根竹签压根挑不起来。江朝见状,把自己的那根竹签递给他,“用我的。”
肖辞也没有多想,拿过来就用,江朝看到他把两根竹签用得像筷子一样,挑起那段沾满蒜泥与蚝汁的粉丝送进嘴巴。然后用手托住蚝壳,小嘴轻轻一嘬,将剩下的蚝汁也消灭殆尽。
“……”江朝有点儿看呆了。
肖辞吃完,把一双竹签递还给江朝。江朝没给他反应的时间,接过就直接用。肖辞突然反应过来那双竹签是自己用过的,可此时江朝已经把蚝肉送进了嘴边。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朝用他用过的竹签吸溜粉丝,完了以后还在红红的嘴唇上抹了一下。
肖辞:“。”
两人一路走一路吃,把沿街各店铺的小吃吃了个便,什么奶茶肠粉河仔煎艇仔粥钵钵糕,以前吃过的,没吃过的,见过的没见过的,如今全部吃了个遍,一直吃到小肚子鼓鼓着。两个人打着嗝往前走。
出了上下九步行街,喧嚣逐渐远去,周围的居民区在夜幕中显得格外寂静。肖辞和江朝穿行在骑楼的廊下,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谁也不知道去哪儿,可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仿佛享受这样的夜晚,这一份寂静,就已经是顶好的事情。
两人经过西城都荟,吹着飕飕凉风,过了一座小桥,晃悠到了沙面岛。
沙面岛南临浩浩珠江,东、西、北三面则经由人工河与荔湾城区分隔开来,形成这么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
沙面早在宋朝时期,就已经是中国对外商贸的要津,鸦片战争以后,则沦为英法租界。故而沙面岛上保留了大量的西式建筑,天主教圣母堂,法租界花园,法国兵营,英圣公会牧师住宅等不一而足。而城防古炮,炮台抗英遗址等地标也依旧保留完好,形成了近代史上东西交汇碰撞的一处活化石。
时至今日,沙面岛仍然在中国的对外交流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英国驻广州领事馆的东西两楼依旧矗立。而不远处的苏联驻华领事馆则已然成为了时代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