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郁开门出来又被他吓了一跳,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等你,一起走吗?”吴蔚然把手揣在口袋里,说。
两人关系缓和许多,程郁也知道吴蔚然本身也并没有那么讨厌,一起去上班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如果落在机床车间的人眼里,好像也不算什么小事。
程郁心思微微一转,便拉好衣服的拉链,说:“那就走吧。”临近出门,程郁又道:“你又换衣服了,别又忘了带钥匙。”
吴蔚然一拍口袋,恍然惊觉,又转身回到自己房间,一边翻找一边说:“你不提醒我还真忘了,今天晚上得加班,回来估计半夜了,如果不带钥匙吵你起来开门,你不得把我吃了。”
他说着,已经找到钥匙转身出来,两人锁门,边走边说话。程郁笑道:“你把我说成什么了,我是那种人吗?我还能闷头大睡,把你关在雪夜里一整晚不成?”
“那可说不准。”吴蔚然把钥匙在手里上下抛着,道:“上回你两句话都把我给骂昏头了。”
程郁扭头斜他一眼,没吱声,吴蔚然又说:“我长这么大可没人这么骂过我。”
程郁嗤笑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演霸道总裁电视剧呢?”
“你瞧,你现在又在说我。”吴蔚然笑盈盈地说。
程郁看见他这个模样就好笑,他反问道:“哦,是我错了,你的确是年轻有为的大领导,我没尊敬你,领导不会记恨我吧?”
两个人拌着嘴便走到厂房门前,程郁摆摆手,道:“这会儿是真的跟领导拜拜了。”
吴蔚然也冲他挥挥手,眼见着程郁的声音在雪天里看不清了,这才往办公楼里走去。走进暖气十足的办公楼大厅,吴蔚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脸都笑得僵了。跟程郁在一起说话玩乐好像总会笑,程郁是个有趣的人。
程郁到了车间里,下午上班的时间总是漫长些,今日下着雪,又没有日头供他们坐在外边晒太阳,一群人就只好坐在工房里。
机床车间的好处就是这样,临近年末,车间里就没什么活儿干了,大多数时间都在消耗时间。很多工人都趁着早晨把该做的事做完,下午就去做别的事。
年前考勤查得严,车间里剩下的人要多一些,放做平日,这样漫长而闲散的下午,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溜号。
一群人坐在一起,有男有女,总得有合适的话题开始聊,来来回回,最合适的就是云城的各种民生问题。
“前几天去买菜,都涨价了,两棵葱的钱顶得上我闺女的一根冰棍儿了。”
“你怕什么,你闺女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你们夫妻俩的压力起码要降一半。”
“咱们云城到底是小地方,都是小菜店说什么是什么。我听说这两年市里已经招标了,大型商超明年就要开建。有了全国连锁的大超市来跟他们抢生意,很快就能稳住物价,他们也没法再抬了。”
“市里的招标是真的啊?我还当是开玩笑,哪能征得到市中心的地,住在市中心的人不要活啦?”
“当然,年后就开工了,而且这次是在咱们北城这边开工,市里要带动北城工业区,想方设法也得开工动土,再说了,又不是不给他们拆迁款。”
“是北城吗?北城区也能等到这么一天,太不容易了。具体哪片儿听说了没有啊?”
“据说是解放路靠近六中的那一片。”说这话的是孟瑞,她丈夫是做石料生意的,对工程状况都非常了解,她说完这话,又不禁感慨道:“哟,那以后这房建起来还是学区房,那可更值钱了。”
房子的事情总能触动大家的神经,话题很快被炒了起来,激烈讨论时,突然有人说:“听说李师傅家的孙老师就在六中当老师啊,李师傅家是不是也住在六中家属院?”
话题突然落在李一波身上,李一波自己都愣了一瞬,而后才不太自然地拍拍裤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嗐,那也不是我们的房,我们是住在岳母一家呢。”
孟瑞对车间里的东家长李家短都很了解,她闻言笑道:“李师傅这说的是什么话,谁不知道孙老师是独女,岳父又去得早,家里以后有什么总归都是孙老师和李师傅您俩的。”她说完,又故意道:“我可先说好了,以后李师傅发达了,别忘了咱们这些几十年的老同事。”
李一波难以招架,随口应付两句便趁机离开工房,即便如此,身后的同事们仍然止不住地打趣。程郁环顾四周,只觉得众人脸上的表情各有精彩,有的人是真心在开李一波的玩笑,而有的人目光里则夹杂着嫉妒和渴望,甚至更有一些人,看起来很是不忿。
谁都知道拆迁背后意味着什么,尤其是这样的事情落在李一波身上,车间里的人情感就更复杂。
程郁也是在这时候才发觉车间众人对李一波微妙的态度,李一波的业务自然是没得说,但他平时几乎不参与车间里的逗趣聊天。今天破天荒参加一回,话题绕来绕去落在他身上,反倒把车间里原本平静之下的暗涌给摆到台面上来了。
最终这事还是孟瑞出来打圆场,说:“哎呀,现在说这些都还早着呢,市里也是才拿到地,至于什么时候招标,什么时候动工,那都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
下了班程郁去食堂买了几个馒头,食堂管早饭和午饭,晚饭只卖一些主食外带,因着都是早晨和晚上剩下的,价格会便宜些。
他拎着馒头,又去家属区后边的街上买了些新鲜的菜,外带一些已经腌好的大头菜,这才晃晃悠悠往宿舍走。
程郁把馒头放进碗里扣着,以免凉了,然后飞快地炒了两个菜,自己坐在沙发前吃着。大头菜脆生,嚼着嘎嘣嘎嘣响,是安静的宿舍里唯一的声响。
程郁觉得宿舍里太安静了,不说电视电脑,起码应该有个时钟。他一边吃饭一边左顾右盼,想着宿舍里还缺什么少什么,盘算着什么时候能置办一些。
来到云城两个月,这里好像渐渐成为程郁要长久待下去的地方。他来的时候茫然而狼狈,寻到这样一个包吃包住还有工资的工厂招人,恰好还是自己学过的工种,原本只想着能够落脚便好。短短两个月过去,程郁就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
云城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房间里暖气烧得滚烫,人也和其他地方的人没有什么分别,不论是穿金戴银还是衣衫褴褛,一群人扎堆凑在一起,最喜欢做的事情依然是聊些旁人的绯闻八卦。这里物价不高,生活节奏很慢,只要工厂不倒闭,就这么在厂里做一辈子仿佛也无妨。
程郁正慢吞吞吃着,房门开了,他吓了一跳,连忙抬头,是吴蔚然回来了。外边风雪更甚,吴蔚然戴着羽绒服上的帽子,低头先拍掉了帽子上的雪花,又跺跺脚,将脚上的雪也震落以后,才看到程郁一脸惊吓地望着他。
吴蔚然哈哈大笑起来,道:“你自己在家干什么坏事儿呢,瞧你吓得这个样子。”
程郁连忙道:“没有,我是记得你说要加班,以为你不会回来这么早。”
吴蔚然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小茶几上,脱了外套挂在晾衣杆上,说:“今天本来是打算跟市里的领导谈谈,市里前几天要从厂里借调几个人过去,我给按住了。本来以为肯定是个难打的口水仗,结果市里那边又说年节底下,先不要了,所以我就回来了。”
程郁哦了一声,问他:“那你这是什么?”
“之前以为怎么也得请他们吃顿饭才能免了这事儿,我就去饭店定了个包间,结果市里好说话,我这包间就白订了。只是今天是周五,吃饭的人本来就多,用餐高峰期让店里白等了那么久也不好,我就打包了一份招牌菜回来。”
程郁不禁瞥向吴蔚然,他想吴蔚然这人实在是太圆滑周全了,方方面面的事情他都能想到,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这道理程郁也懂,能承接领导就餐的饭馆想必不是什么没有门路的小店,吴蔚然未必真是为了讨好老板,甚至也讨好不了,只是想在老板面前留个好印象,好为以后铺路而已。
想到这里,程郁忍不住道:“你可真会做人。”
吴蔚然啧啧两声,打开包装,摆在程郁面前,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就不能是我自己嘴馋了想吃点好的吗?别啃馒头吃咸菜了,尝尝,据说真的不错,每天限量供应二十份,我这会儿去本来早就该没了,只是我先前订了包间,才给我预留了一份招牌菜。”
程郁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那骨头外酥里嫩,汁多肉嫩,果然担得起招牌菜的名号。他吃完一块肉,起身去锅里端来一直热着的另两个馒头,放在吴蔚然的面前。
“给你留的,吃吧。”
吴蔚然搬了个小凳子在程郁对面坐下,他长腿长脚,坐得总是不舒服,换了好几次姿势,程郁想让他坐到自己这里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吴蔚然就说话了。
“改天去旧家具市场上淘淘,看看有没有能捡回来用的家具,这宿舍小归小,能摆放的东西还是不少,归置一下。”
他们宿舍里现在的沙发是最老式的沙发,看着宽敞,能坐的人却少,又因为屋里狭小,摆不了太多组沙发,只摆了一个单人沙发,不论是大小还是高度都十分不便。
两人居然想到一起去了,程郁不禁点头同意,转而又说:“那你当时何必来住这小宿舍,如果住到领导楼去,一人住个七十平的两居室,不是比现在舒坦多了吗?”
吴蔚然摇头,道:“来之前我打听过了,那个楼里住的领导太多了,有点风吹草动都瞒不住,每天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活着,太不自由了。住在那里哪能像现在似的,还能有人跟我一起啃馒头,还能有人跟我吵架。”
听着他说话说的好好的,又提到先前吵架的事情了,程郁有些恼羞成怒,道:“跟你吵了几句,你倒显得多委屈似的,若不是你实在讨厌,也不会有这档事。”
“你看你,明明是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住这儿,自己又不好好问,现在还怪起我不好好说话了。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我当时刚来,急需打出名号来,免得别人不认识我也不服我。现在想想,确实连累到你了,骂我我就受着吧。”
原本很是气他,现在他认错认得倒是坦荡,程郁反而再说不出口,迟钝半晌,才说:“好吧,也是我不该对你说那些气话。”
程郁说完,两人相视而笑。窗外风雪未停,积雪已在路灯下闪着细碎的光。如果是这样度过一个冬天,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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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二天清早起床,程郁去卫生间洗漱,看见吴蔚然已经站在灶台前了。抽油烟机太老,已经不怎么抽得动,油烟四处飘散,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一点用也没有。
见他起床,吴蔚然恼火地说:“这个抽油烟机也要换了!这样根本没法做饭!”
程郁洗漱完出来,吴蔚然已经把早饭端到了小茶几上,他清早起床就热了前一天剩下的馒头,凉拌了小菜,还煮了锅粥。
程郁坐下,接过吴蔚然递来的馒头,咬了一口,才问他:“你准备在这儿住几年?买这么多新东西,以后半新不旧的,搬走还是留下?”
吴蔚然呆滞一瞬,才道:“就算只住半年,也得好好过不是?”
程郁听他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便点了头,说:“那咱们平摊,不要买太贵的,免得以后搬走带不走也舍不得扔。”
两人吃了早饭,程郁洗碗,吴蔚然收拾灶台,前后不过二十分钟的时间,现在出门,正赶上上班的大部队。
程郁和吴蔚然穿好衣服一同出门,吴蔚然问程郁:“这会儿出门时间不是刚好吗,你每天去那么早做什么?”
躲着吴蔚然只是其中一个理由,现在两人关系缓和,程郁就不会这么说了,所以他说:“帮着我师父一起打扫车间卫生,我师父不住家属区,所以每天来的都很早。”
“你师父……”吴蔚然沉吟一会儿,道:“李一波吗?他好像很厉害,厂里许多人都这么说过。”
“大约是吧,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他技术没得说,这对教我来说就够了。”
两人在雪地里走着,积雪踩在脚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不过雪已经停了,天空碧蓝如洗,天气极好。
雪后的空气也是冷的,程郁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旷神怡,胸腔腹腔都被冷冽而清新的空气荡涤过一遍。
厂区里原本已经很老旧的土黄色的建筑,现在有雪花浸润过,泛出相较以往更加鲜艳的颜色,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旧了。
总之雪后的一切都让人心旷神怡,直到程郁来到车间以后,由杨和平招呼车间所有员工拿着工具一起扫雪。
这场大雪下了一整夜,地上积雪很厚,不及时清扫就会结冰,阻碍路面行进。尤其是在生产车间这样的地方,硬化路面是一定不能有积雪的。
程郁拿着推雪板埋头苦干一上午,才跟车间里的人一起把公共区域清扫干净。机床车间和其他车间相通,抬眼就能看到整个厂区里都是工人拿着工具在扫雪,厂区里竟是从未有过的热闹。
“过两天就是新年了,大家都等着放假,也没心思工作,扫扫雪,打扫打扫卫生,学习一下最近的文件、法规,这几天也就过去了。一切等过完年放假回来再说吧。”杨和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