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急促的扑腾声传来,我抬头,只见一只黑白的喜鹊在树枝间扇动拍打著翅膀,想要站在一枝枝桠上,身体却一斜,荡了下来,於是只能再次飞起,飞到临近的一棵树上,绕了几圈,又回来,这样反反复复的,最终,它使劲扑扇了几下,落到了地面上。
它瘸著腿走了几步,向四周看了一看,然後在树根处停住,蹲了下来,用嘴梳弄了几下翅膀内侧蓬松的羽绒。
它的眼睛很亮,我想。它让我起五年多以前的一个躺在路边上的老人,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或许是被家里撵出来的,也或许是那个时候逃避战火的难民们留下来的,反正那个白天当我像往常一样在池边游晃的时候,他就躺在那里了,静静的,一动不动,苍老的皮肤如同烈日下龟裂的泥土,褶皱出一道道深深地沟壑,粗大的青色血管那麽突出的爬满他瘦骨嶙峋的躯体,似乎随时可能从那层薄糙的褐色皮肤中鼓胀出来,暴露在蓝得透亮的天空之下。**在近处的一棵树旁,默默地看著,要不是他胸膛偶尔的一次起伏,我会以为他早已只是一具尸体了。
当时他的喉头突然一阵颤动,发出些模糊不清的呻吟,我就想或许他也希望自己只不过是具尸体吧,至少就不会再孤独的忍受这种不知道何时才能终结的痛苦了。无来由的一阵心痛,我掬起一捧水,走到他的身边,他那双枯枝般长满厚茧的手动了一动,然後睁开了眼睛久久的看著我,混浊的,但很平静,他说,“你是来接我走的吧?”我摇了摇头,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凄凉的一笑,慢慢又重新闭上了眼睛。我立在那里,盯著手中的水从指间一滴一滴的滴落到地上,溅起些细细的尘土。直到它一点也不剩的时候,我走了回去,坐下来,注视著他的生命一丝丝溜走。我想我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不过可惜,我既不是地狱的使者,也不是丢弃了他的家人,我只不过是一个很丑的陌生人罢了。
这麽大的一只喜鹊,想来也会有自己的窝吧,不飞回去吗?我看著它动了动翅膀,脑袋渐渐的搭下来,搭在那柔软的胸脯上。我想它会死的,断了一条腿的它再也无法生存在这个世界,不过会怎麽离开呢?是这样静静的死去,还是会被这个园子里住著的其他一些少年发现而折磨死呢?
那些少年都长的很美。
来到这里的第五天,我曾偷眼看见过他们将一只灰色的小老鼠活活开膛破肚,听著它在死前极凄惨地吱叫著,他们都笑了,笑得仍然很美,这麽美,应该没有人会去苛责他们吧,何况是为个下作的渣滓般的生命呢。
可是我不太懂,在那个鲜血流溅出来的霎那,真的会比看到它们活著的样子更美吗?
我抬了抬手,从叶缝中射过来的光线照得眼睛有些发痛。而我这个不大动作却惊起了那只鸟儿,它惊慌失措的跳起来,跌跌撞撞的,费劲地想向远处跳去。
然後,一双手捧起了它,尽量轻柔的止住了它的扑腾。我有些惊异於它们的突然出现,抬眼看到那身月白色的衫子,竟是多日不见的缈音。
他抱起那只喜鹊,立起身子,对我嫣然一笑,走了过来。
第六章
“它的左腿伤了。”他轻轻道了一句,然後蹲下身来,手指滑过我的脸,用那双深邃如潭的眼睛盯著我,“过的不好吗?如月,你看起来。。。”
我应该是过得很好的吧,一天到晚不用再怕挨饿受冻,虽说这些无论是在以前还是现在,我都并没有在意过,但,只除了见不到映雪,我想我过得真的是很好了。於是我没有回答,因为不管我摇头还是点头,好像都不太恰当。
“前些天有好多事要处理,所以。。。不过以後就不会那麽忙了,”他一笑,抚过我的头发,拉了我起来。他的手很纤长,却并不像他的肌肤那般细腻,长了茧。“以後我就可以常常来看你了,我们先去帮它把腿包扎一下好不好?”
缈音牵了我去他的住处,走到後院的拱门时,我慢了下来,想起王爷曾说的话。
“怎麽了?”他注意到我的动作迟缓了下来,关切地看向我。
我摇摇头。踏出这个雕刻了曲纹不大的院门,也许会招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但,我却无法拒绝他这双如此美的眼睛,而且,我们说不定还可以碰到映雪。我曾在一天晚上听到过有琴声从园外传来,并不在园里的映雪或许会在门的那边。。。
於是,躲过那偶尔投过来的好奇目光,我跟著缈音到了一间很雅致的小屋。
天,果然还是难遂人愿的,这一路上又哪有映雪的影子。我的心中有些失落,静看著缈音细心为那只微微发抖的喜鹊把腿绑好,放进了一个竹编的笼子里,“等它的腿伤好了,就可以放回去了。”
我伸进一支小指,碰了碰它那缩成一团的身躯,滚热的。它转了转脑袋,圆睁著那双乌黑的眼睛惊恐的看了看我,张了张嘴,却自始自终都没有发出过一声。我看著它,可惜它只是一只野生的鸟儿,被关在这笼中,说不定会死的,等不到腿伤好的那一天了吧。
此後很长的一段日子里,缈音几乎每天都会来,有时只是匆匆的来看我一眼,对我温柔的一笑;有时则会静静的陪我在池边坐一个下午,时不时将一瓣瓣切好的各样水果塞进我的嘴里,直到那落日西沈。
有一天,当他送我回去的时候,却迎面碰上了那一群美少年。
“原来是林管事,今儿个也有兴趣回到这个园子玩了?咦,旁边那个是新来的?怎麽遮著脸藏在後面,也出来给我们瞧一瞧阿。”领头的那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说完就想来拉我。
“他不是。”缈音冷冷的道了一句,紧紧握住我的手,“你们也最好离他远一点。”然後拉了我转身想绕开他们。
另一个少年哼了一声,低声道了句,“拽什麽拽,以前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被王爷宠的。”
“你。。。”缈音蓦的停了下来,转回身去,咬著唇,怒视著他们,眼睛里闪动著一丝羞愤,手上的劲也在不知不觉中加大了。
我不懂他们在说什麽,但,我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拽著我的那只手,他转过头来,我对他笑了一笑,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路,不过都是这世间的匆匆过客罢了,何必在乎别人说什麽呢,在乎了又能如何。
他看著我的眼睛,微启了启唇,最终还是紧紧闭上,牵著我走了,而他们也没有跟来。
直到将他们远远的抛在了後面,缈音拉起我的手来,没有看我,只低低的道,“对不起,如月,起先拽疼你了吧。”我摇了摇头,他也没再说什麽,就这样沈默著一直走到我住的地方。
他停了下来,却仍然紧握著我的手没松,只是微偏了头发著呆,脸上显出一种深深的伤悲。
这麽悲伤的表情,我忍不住抚上他的脸,太过於凄美了,我还是喜欢他平日里那种如水般的温和。
感觉到我的手,他转过头来,失神的盯著我看了好久,才突然间清醒过来,挤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你进去吧,记得晚上的时候不要出去,这里很黑。。。这。。这几天我大概会很忙,也许就不能来看你了,”他抬手理了理我的头发,如此的专注和轻柔,“好好照顾自己。”轻轻的留下这麽一句,他转身离去。
此後几天,我都没有再见到缈音。於是池边又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身影,独自看那碧绿的莲叶悄悄展开来,蓬蓬勃勃的遮住了大片的池水。
“看,就是那天那个新来的。”
我转过身,竟是他们,我不禁在心中苦笑了一声,而他们则是惊恐的退後了几步。
“呀,涟玉,他长的好吓人,果然不是。”
最前面那个叫涟玉的少年很快的镇定了下来,甚至还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看了看我。
我想如果这时候我站起来还能不能逃掉,不过,看那涟玉的表情就知道已经晚了。
“他应该是两个月前随那个妓女一起来的吧。”涟玉一脸的嫌恶,却又带著些好奇。
“王爷怎麽突然喜欢起女人了,甚至还为她连这种怪物都留下来了。”後面一个满脸的疑惑。
“这个怪物还和那个从都不怎麽理人的林默枫那麽亲近的样子呢。”
“他该不是他的儿子吧,跟那个妓女的。”他们笑了起来。
“要不是这个怪物好像大了点,还真有可能呢。”涟玉没有笑,只有一脸的鄙夷。然後他走上前来,踢了我几下,不重,只不过是想将我的注意转过来。
“喂,丑八怪,你和那个林默枫到底是什麽关系?”
我动了动,根本无处可躲,後面就是水池。
“怎麽不说话?”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想挨打是不是?现在他可没有在这里。”
我仍只是默默地看著他。
“不许看,就凭你这个怪物也敢这样看我。”他有些恼怒起来,抬起手就想扇我一巴掌,但瞅了瞅我脸上的疤痕,又把手收了回去。
此时另一个少年走上前来道,“他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看他那个呆样,说不定还是个傻子呢。”後面随声附和道。
涟玉想了想,凑近了些,仔细的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突然眼珠转了转,邪媚的笑了,“那,我们就来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傻子。”说完他一步跨过来,伸手一推,就将我推下了荷池中去。
我猝不及防,掉落到水里,连呛了好几口水後,才困难的摸著池壁站了起来,接著便发觉这里的水虽然只及我腰深,但这池壁却砌得很高,足足平齐到我的肩膀,根本没有办法爬得上去。我四周看了看,似乎也没有可以让我爬上去的地方。
“喂,丑八怪,来拉住我的手,我拽你上来。”涟玉站在池边,居高临下的看著我,伸出一只手来。
我顿了一顿。这个园子里住的人不多,很少有人走动,何况这个地方又是个偏角,而一天到晚都见不到的嫣云也压根儿不会注意到我的不在吧,没有其他办法了,我慢慢的抬起手来,拉住了他的手。
他一笑,反握住,真的使劲把我拉了起来,而当我费劲的还没有爬到一半,他就手一松,我“哗”一声又掉了下去,又吞了好几口水,而且水还呛到鼻子和嗓子里,引起一阵止不住咳嗽。
看著我水淋淋的狼狈样子,他们都又笑了起来。
“来,这次我真的会把你拉起来的,把手伸过来阿。”涟玉笑著,又把手伸到我的眼前。
我擦了擦眼睛,眼睛里进了水,有些难受。我知道他这次也一定不会把我拉上去的,但,我想上去,映雪曾说过要我等她,她会来找我的,所以我一定要等她。我重新拉住了他的手,也许再有几次他们就会玩够这个游戏,说不定到时真的能将我拉上去。
我的第三次落水引得他们的又一阵哄笑。
我暗叹了口气,可惜我根本就没有力气抓住他,只要他的手一松,我就无可避免的再次掉落进水中。
“来,来,这次我发誓我一定将你拉上来。”涟玉第三次向我伸出手来。
当我第四次的落进了池中,他无聊的嗤了声,用手轻弹了弹溅到衣摆上的水珠,“原来还真是个傻子,有够无趣的,我们走吧,该回去用饭了。”
“那他怎麽办?”
涟玉冷冷的回瞟了我一眼,“就呆在那里呗,有这麽个碍眼的丑八怪留在这个园子里,多渗人阿,还省得糟蹋了粮食和衣服。”
“说的也是。”後面的几个连忙笑笑,紧跟在怜玉後面走了。
“。。。只不过,那个傻子的手倒还蛮漂亮细滑的。。。。”
看著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我默默的立在荷塘里,金色的云霞绚烂满天,我想大概不会有人来救我了,於是我转过身靠在池边石壁上,想起以前我也是如此坐在莲池边,但好像从来没有被推下水去过,现在想来那或许是因为那时的我浑身上下都很脏的缘故,他们耻於靠近我,也不屑於把我当作一个人来欺负吧。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为什麽每个人或多或少或善或恶的都可以从欺凌别人中得到一种快乐,看著别人哭泣真的是一件会愉快的事情吗?
我低下头,感觉冰凉的池水在我腰间一荡一漾,周围漂浮著飘落的树叶和淹死的小虫,也许我也会像这些躯壳一样,陷入水中,没有爬起来的机会吧,但,我想,它们的生命固然比我短暂,但至少它们还曾自由的飞翔过,而我从来都没有,也永远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一阵风吹来,轻轻拂过那片荷叶,掀起一阵波浪般的起伏,那沙沙的声音纱一般的飘过来,漫过池边偶尔的几声虫鸣,竟会像一支玉指淡淡划过古筝时发出的声音一般醉人。
然後,不期然间我看见了一支微微颤动著的荷花骨朵。它就这麽悄然的立在那里,呵护在那片微泛著红光的荷叶中,若隐若现,带著一种淡泊和轻盈,纯的如雪,透著几抹轻的粉色,让人忍不住想去触摸。
於是,我艰难的向前迈了几步。
只用手指轻轻的碰一下就好,我想。脚下的泥沙时软时硬,水波荡过来晃过去的,我走得有些踉跄,只稍稍碰触一下就好,只稍稍感觉一下从它那青涩的花瓣中透出来的凉凉的滑润就好。
“如月,不要过去了。”zyzz
身後突然传来清亮的声音,我不由得站住了,回头去看,缈音正跑过来,脸透著些抹红润,著急的招我回来。我犹豫了,站住不动。
“那边走不过去的,快回来,如月。”
我仍然没有动,它离我是这般的近,近的好像再有几步就可以达到,看著它在风中舞动的姿势,我真的无法就此掉转头去。
而缈音在下一刻就跳下水来,费劲地奔到我的身边,一把抱住我,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好温暖的体温。
“不要过去了,如月。”
我看不到他的脸,但他的声音却奇怪的带著一种哭腔。
“我真傻,竟然会把你一个人。。。如果不是我来这里,如果我没有看到他们走过去。。。”
然後,我竟然感觉到他那温热的唇贴在了我的脸上,久久的,流连不去。
过了好久他才松开我,将我浸湿的头发撩在耳後。
“回去吧,”看了一眼那支荷花,他笑了一下,轻轻的道,“等荷花开了的时候,我给你带一支来,好不好?答应我以後都不要去那边了。”
我点点头,任他扶著我的腰,稳住我踉跄的脚步,走回到池边。然後他将我转过来,背对著石壁,托了我的腰,使劲一举,就将我放坐在池边上,接著在旁边双手一撑,爬了上来。看著他利索的动作,我心中不禁很是羡慕,可我却什麽都不能,也什麽都不会。
“赶快回去把衣服换了吧,不然会著凉的。”
我笑了一笑,从小我就很少生病,即便就只有丁点的残羹剩饭可吃,也只能在莲池里洗澡,我仍活得好好的,几乎从不会生病,所以,也才更惹人厌恶。
回到屋,缈音找了条干的棉巾擦著我的头发,突然一停,蹲下来笑著告诉我道,“对了,我还差点忘了来这里的目的了,那只喜鹊的腿伤已经好了,我们明天就可以放它回去了。”
我顿时呆住了,看著他。
而他则是转身去找出了一套新衣递给我,“快换上吧,这天气,到了晚上还是很凉的。”
下意识的接过来,我开始将身上的湿衣服一件件脱掉,那只鸟儿竟然。。。。
“嗯,如月,我。。我先回去了。”他突然局促的笑笑,摸了摸我的头发,“我也得回去换身衣服了,明天我,我再来看你好了。”
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来,“好好把身子擦干,不然会生病的,我先走了。”然後温柔的一笑,关上门离去了。
第七章
入夜,望著挂在树梢上的那轮月亮,我没能睡著,脑海中仍是那片无边无际的光亮,纯的耀眼。
而缈音就在那片光亮中,小心的将那只在笼中不安的蹦跳著的喜鹊捧出来,它挣扎著,呱呱叫了几声,待缈音的手一松,就一个展翅,飞了出去。
我眯著眼,注视著它渐渐缩聚成一个黑点,直至消失在空中,再也没有回来,耳边却似乎还回响著它的叫声,有一点像乌鸦,我想,而人们却叫它喜鹊。然後我转回头来,就在那一刻,我愣住了,看著站在阳光下的缈音,挪不开视线,他笑的如此安静,却闪动著比午後的太阳更耀眼的光芒,灿烂得看不到一丝阴翳,甚至於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就要随时融化在这一片纯光中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