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大会前,白石还是要去见丁川。
即便今天阳光明媚,丁川还是缩在他幽闭的房间里,开着最大功率的加湿器,窝在最里面咳嗽,伸着枯手捂着嘴,把血接住。
“今天,”丁川终于咳停了,“有把握把彭住投下来吗?”
白石小心地回答:“交代好了,您想让谁来替?”
丁川指了指旁边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丁思宇,你见过。”
丁思宇朝丁川鞠了个躬,便走到了白石身边。
丁川喘了两口气,平复下来:“传媒就由他接手,明白了吗?”
白石点头:“明白了。”
丁川突然笑了一下:“你今天,特别听话啊。”
白石也笑了:“那是因为,您今天特别会说话。”
丁川哼了一声,摆摆手,让白石离开。
“还有一件事。”白石临走时停住了脚步,“Z区跟案的警察查到了,是个叫屠资云的警察。”
白石看到暗影里的丁川猛地动了动,半张脸伸到了阳光下,浑浊的双眼闪着疯狂的光,却还压抑着声音:“是吗。”
“您认识吗?”
丁川又靠回去:“你走吧。”
白石和丁思宇向他告别。
丁思宇三十五岁,人高马大,对丁川忠心耿耿,但对白石这种背叛自己本家半路加入丁川一派的人就不是那么友好了。
他瞥了一眼白石:“等到了会上,话由我来说。”
“好。”白石语气温和地回应,看也不看他。
“你不要乱说话,他们都是老油条,你玩不过,再让川哥失望就不好了。”
“嗯。”白石弯弯眼和善地笑,并不看他。
他们朝大门口走去,在花坛旁,站着一个漂亮高挑的丰满女人,红裙勾出曼妙的曲线,手里夹着一支细长的笔,盯着花园里的向日葵,看见走来的两人,挂上了笑容,朝白石招了招手:“好久不见。”
白石回报一个同样的微笑,请丁思宇先去车上等,他说几句就过去。丁思宇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微笑的漂亮女人,呆呆点了两下头,离开了。
白石走过去,两人脸上如出一辙的微笑同时卸下,取而代之的是冰凉的冷漠表情。这不奇怪,白石“温和”演技,一脉相承的微笑,从嘴唇到眼角,都是跟她学的。
“说什么?”白石开口问。
“这院子根本就不适合种向日葵,为什么非要种?”女人弹了弹烟灰,灰飘在她的裙子上,她瞥了一眼,没去管。
“关你屁事。”白石转身要走。
“你现在又跟裴苍玉搅在一起了啊。”
白石转过身,靠近她,搂住她的腰,把她往自己身上拉:“管家说的?”
女人默认。
白石放开她,她只是耸了耸肩:“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她把裙子上的灰抹成了一道,就着灰涂了两把,把裙子弄得更脏了:“要不要再给你开点药?”
白石没理她,离开了。
虽然没等多久,丁思宇已经有些着急了,他皱着眉问白石怎么这么慢,但白石没有理他。从那女人的嘴里听见裴苍玉的名字,简直把白石的暴躁全部勾了起来,此时在他耳边的嗡嗡的男人,更是让人烦得不行。
高耸入云的大楼里,今日决定传媒产业的归属,车一停,白石就挂上了笑容,丁思宇也要拉开车门下去,被白石拦住了:“你从停车场上去。”
说着自己下了车,对着采访的记者笑脸相迎,丁思宇不由分说地被司机拉走。
幽暗的停车场穿过一阵一阵凉风,哪比得上富丽堂皇的白氏大楼光芒耀眼,权利的中心,富贵的正中央,丁思宇打了个冷颤,有些忿忿。
丁思宇在丁川身边已经十二年了,见证过丁川从高处直接摔到现在的位置,什么白家的恩怨情仇,什么上一辈的纠葛,他都见过。当年他就是这么一个默默无声的角色,即便在白家和警方连手献祭丁川之后,他甚至没有被双方追查,他本来以为就这么算了,自己都准备回东南亚捞鱼去了,没想到丁川绝地重生,甚至找上了他,理由就是——你以前不够显眼。
捞鱼显然没什么赚头,丁思宇就跟回了丁川,丁川身边还有条狼狗,那就是白石,那疯狂,狠毒的白石,杀人当喝水,没有痛感,还有精神病,一边吃药一边玩刀,吃完药就呕吐得天昏地暗,对别人下手狠,对自己下手更狠,曾经只是因为有人说了白石不爱听的话,白石就在那人的舌头上刻了个“贱”字,在丁川出面调停时,说顾忌那些人的尊严,让白石道歉,白石不道歉,他说既然说出来的人有惩罚,那听的人也该有惩罚。白石那树枝直接捅进自己右边的耳朵,当场就流一地血,从此聋了。本来还想捅左边的,被丁川拦下了。
但自从他开始对白家人下手,第一个对付他母亲之后,白石再也不疯了——起码看起来是——他彬彬有礼,永远微笑,符合丁川对一个白家接班人的要求。
可是,丁思宇自己想,白石绝对是有问题的,他已经不是“忠不忠诚”这种在正常人里讨论的问题,他问题很严重,又跟在丁川这种由恨意化成的毒蛇身边,丁川自己就一副报完仇就死的使命感,更不要说去给白石治病了。
想到这里丁思宇就打了个冷战,谁会为了一句话要打要杀要死要活啊,何况那还不是一句话,那好像就是个名字。
叫什么来着……
什么育吧……
第22章 兽之道-8
作者有话要说: 白石所知道的事
丁思宇从停车场上了楼,一路上都没有碰上记者,这让他精心准备的发言都没能用上,他还为自己编织了一个白手起家受到赏识,被白家年轻家主仰望的形象,配上他今天十四万九千三的西装恰如其分。可直到他进了顶层的会议室,也还只有司机跟在他身边,而司机把他往会议室门口一放,自己就走了。
门口站着的保安,一人一边,帮他推开了门。
偌大的会议室里一张巨大的椭圆桌,桌边的位置上安坐着一件件的昂贵西装,满室烟雾缭绕,西装们居高临下的眼神朝他看来,眼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但不管的弯着的笑眼和是横斜的三白,眼神都是冷冰冰的,这就是抢食的战场。丁思宇咽了一口唾沫。
桌最前面的位置是空的,唯一一把空着的黑色椅子,彭住穿了件蓝色的裙子,扶了扶她的方角眼镜,一手搭在椅子的靠背,朝门口看过来。那椅子背后的墙上,写了一个飞扬的“白”字,嵌在财团的logo上面。
丁思宇定了定神,再次告诉自己,他是来接手这份产业的,他才是指定的传人。于是他挺了挺身板,将近一米九的身高此刻更显得气场十足,迈着自信的步伐,朝主椅走去。
秃鹫们的眼睛跟着他移动。
丁思宇走到椅子前,解开西装的扣子,准备落座,彭住莲藕一般漂亮的手臂伸了出来,稍微阻了一下他,笑眯眯地讲:“丁先生,人还没到齐呢。”
她的气场非常强,有见多了像他这样的男人的那种眼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丁思宇愣了一下,鬼使神差般地动了动,站在了椅子的另一边。
还差一个人。
大门被人推开,白石走了进来,他一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一手正在整领结,稍稍扬着脖子,一脸不耐烦,他身后跟着的高大男人是周临渊,再往后的那些人分成两排,鱼贯而入,朝着会议桌座位两侧的后排一个个站去,直到每一个座位后面都站了一个黑西装。白石蛮横地走进来,径直走到主座,坐了下来,看都没看丁思宇一眼。
丁思宇倒是没有动,白石走进来的那一瞬间,他还以为看见了年轻的白义龙和丁川的混合体,这让他差点战栗起来。
白石伸两根手指朝后随意勾了勾,丁潮给白石递了烟点上,白石夹着烟,凹着脸颊抽了一口,又偏开头吐出来,十分的老烟枪,丁思宇有点纳闷儿,白石抽烟如此熟练的吗。不管怎么说,白石已经加入了吞云吐雾的场面里。
丁思宇咳了一声,终于引来的白石的转头,丁思宇用眼神示意他自己还没有位置坐。白石叼着烟露出牙笑了笑,站起身,把位置让给他,丁思宇整了整衣服,堂而皇之地坐下来,深沉地咳了一声:“投票吧。”
桌上的人终于严肃了起来,气氛比之前还要陡然升高一个级别。
彭住上前一步,打开文件夹,朝大家微笑:“这是股东大会提名的董事人选,现在有三个候选人,丁思宇,白启,还有白家家主白石。那么,首先,丁思宇的董事位表决,请开始。”
丁思宇咳了一声,调整好自己的坐姿,满面喜庆地等着一条条胳膊如墨林般立起。
却什么也没等到。仍旧是烟雾缭绕的沉默,间或夹着几声烟鬼的咳嗽。
白石一手按住丁思宇的肩,另一只手压在桌上,稍微俯下身,望着众人,开了口:“那么,我。”
他说话的时候,烟灰扑簌簌地落下来,落在了丁思宇的手背上,丁思宇僵硬地转头看白石的侧脸,望着他旨在必得的狂热眼神。
一阵骚动后,竖起了一排排手臂。
白石笑了一下,示意丁思宇站起来让位置,丁思宇看着气氛,照办了,等白石坐下来之后,他开口问道:“白启呢?”
周临渊回答了他:“来不了。”
白石把文件夹扔在桌上,眼睛从桌边扫到另一边:“大会提名之后就是各位的投票了。白银华这个人比较独断,股东大会只负责提名,最终的选择还要靠各位。”白石做了个请的手势,“真正的董事会。”
他伸手示意了一下彭住,彭住将会议室的录像关闭,大会记录员也站起来走了出去,等门关上以后,白石才继续讲。
“股东会传媒股份不过26%左右,其中还包括执行人特殊股,”白石指了指彭住,“大部头还是在这里。在座各位,除了传媒的大股东,还有白氏的一些旁支。”
桌子左边的几个人眯了眯眼。
“手里不仅有传媒的股,其实还有白氏其他产业的股,以及不明不白的转让协议,关联交易一团乱麻。”
“此外,还有丁川的人。”
桌子右边的人紧张了一下,和左边的人对视,又各怀心思地坐定。
“丁川三年前就开始买股了,借此机会踢掉了不少白银华的人,缺点就在于,虽然股份不少,但也只有股份,丁思宇就是你们指定的人。”
丁思宇稍稍站直了一些,朝那边人看去,希望得到一些支持,但白石把自己的话说完:“这就是丁川的狗。”
丁思宇尴尬地站住了,那边的人也没有人看他。
白石最后扬了扬下巴,看向桌尾左边的人:“还有我那死而不僵的外公家的人,趴在白家身上吸血,白银华、白启都是你们的人。”
那几人中有一个甚至笑着朝白石扬了扬烟,示意自己听到了。
丁思宇大为不满,他看向白石:“你知道这件事让川哥知道是什么下场吗?”
白石扭头看他:“几点了?”
“什么?”丁思宇为没头没脑的问题恍了一下。
丁潮告诉他:“十一点半了。”
丁思宇一看见丁潮这么殷勤地跟着白石后面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小子到底跟着谁?”
丁潮瞥了一眼他,没说话。
白石倒是笑了笑:“这时间,八部都快把白家端平了吧。”他把烟摁灭,“你的川哥说不定已经被警察打死了。”
丁思宇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可周围桌上的人却没有什么大反应,就连本该是丁川的人的那批烟,也只是照常地悠悠哉地飘着。
一直到散了会,丁思宇还是愣在原地,因为他已经没有地方可去复命了。
白石留到了最后,他又抽出一根烟点上,翘起腿看丁思宇,丁潮走过来问丁思宇:“你中午想吃什么?”
丁思宇被这一问就生气了,他挥开丁潮的手:“你他妈真是疯了,居然背叛川哥!”
白石嘲笑地哼了一声:“你应该好好吃一顿”。
白石指着丁潮问丁思宇:“你看他多大?”
丁思宇没什么好气:“二十多,怎么了。”
“你们这帮人真的没什么意思。”白石倚回靠背,轻飘飘地感叹,“丁川暗道走多了,还真以为天下都是一个规矩,他手下的人都要改姓,不过他们讲究这个,毕竟代代传承。你看丁川找的那些占股的人,忠心的才有几个。”
丁思宇横眼瞪着白石,自己曾亲眼看着这小子由败犬变成一条正常的狗,只是没想到反咬得这么快。白石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喜悦,倒不如说他一直都没什么表情,除了某一瞬涉及到争斗会涌现出的争强,仿佛没什么事会带给他快感。
他看着丁思宇,像看着一个死人,这偌大的房间里,只有秒针走动的声音,那些人看着丁思宇,没有一个人说话。
这诡异的沉默,几十双眼睛。
屋外艳阳高照,天气预报说这座城市马上就会进入大雾季,也许这就是最后一个晴天。
阳光晒得人脊背发烫,丁思宇的手心里全是汗,所有人似乎都将在这一片沉默中蒸发,好像他的灵魂也即将升腾。他之前同白石的争执正一遍遍地在脑海里重播,可他现在却没有勇气再去替丁川鸣不平。和他之前泯然于众人间的经历不同,现在这个房间里,如刀剑对着自己的目光,全部来自白石和白石的人,丁思宇被注视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