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程声一直有些恍惚,车已经熄了火人还倚着窗发呆。原本几缕不清晰的思绪在每一次面临矛盾时无限膨胀,他脑子里循环张沉挤时间通宵做音乐的模样,心里不断有愧疚溢出,他觉得自己再一次自私地把张沉固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里。
张沉从驾驶座下来,车门合上也不见副驾上的程声出动静,他走去副驾那边敲了敲玻璃窗,问里面的人:“你不下来吗?”
听到动静程声才终于回神,拿着包下车。
家里布置得温馨,原先沙发后大片空白被他们前一天刚买的画框排满,茶几上清一水玻璃杯中夹了两只显眼的瓷杯,一只橙色一只墨绿色,顶灯也是暖色,好像他们那晚躺在野外弹琴唱歌时一起欣赏的落日余光照进家里。
程声换了拖鞋,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窝在沙发上,张沉在厨房处理上午超市里买回来的食材。
电脑屏打出阵微弱的光,程声在这阵光中发呆,脑子里循环刚刚车里他和张沉那番对话,但忽然那些关于生活和音乐的谈论变成前一阵回云城时张立成对张沉这些年来毫无渲染的陈述以及对自己的指责。
阳光里的张立成那样平和,讲自己儿子被人毫无尊严地欺辱时如同讲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旁人故事,那张脸上偶尔显露的憎恨那样真实,好像恨不得自己儿子去死。接着程声脑海里跳出一张截然不同的脸,是老程。这张脸如今皱巴巴,皮肤像枯槁的树皮,爸爸慢慢变老,对他一厢情愿的期望却仍浓烈得让人招架不住,爸爸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龌龊事,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无数人,却唯独没有对不起他。程声憎恨自己平白无故得来别人拼了命也摸不到的东西,更憎恨自己摆着张无辜脸伤害别人,他靠在柔软的沙发靠垫上,看前一天才大变样的家,这个家哪里都是暖色,可越暖他却越愧疚,他在张立成的话间认清自己从前闯进张沉生活里留下来最难忘的是自己离开后张沉独自面对的侮辱和一个死去的母亲,这个想法如同架开三档的电风扇直直刺入他脑中,理智瞬间被嗡嗡作响的扇叶搅成泥。程声像个要吸氧的病人急迫需要排解这种想法的出口,于是难以控制自己伸向茶几抽屉的手,那里面有几只笔和一把小刀,他拿起那把小刀,另一只手抹开自己的睡裤,露出膝盖骨下一截小腿。
他用刀尖抵着自己小腿,望着上面一道道逐渐淡去的伤疤,额头涔涔冒汗,再过几秒,他还是没能刺进去,但刀尖一直抵在腿上,脑子里仍然循环播放张立成的话与张沉通宵做音乐的背影,程声哆嗦着扔了刀,慌乱之中拿起桌上自己那只橙色瓷杯,提提踏踏往玄关处赶。
厨房门紧闭着,油烟机轰隆隆的响,程声借这阵噪声掩盖从玄关包里抽出一瓶和之前不一样的药,就着温水咽下去。他扒着包数了数,自己从国外带回来的药没剩多少,约摸不出两个月就要全部吃完。
再回到沙发上时程声关掉所有工作页面,一刻不停地在网上查好医生的出诊日期,之后在公司员工系统里给自己周五请好半天假。
没一会儿厨房里的张沉一盘盘往外端菜,程声腿还抖着,佯装平常的样子,直起身看盘子里的菜色,一盘油亮的小炒肉和一盘绿油油的炒时蔬。
张沉把两盘冒热气的菜放上茶几,转身去冰箱里抱回来两瓶可乐,递给程声时他敏锐地发现这个人不对劲,坐下来时问他:“你是不是不舒服?”
额头上还存着残汗的程声摇摇头,他现在有些不敢看张沉的脸,低着头小声问:“你要不要辞职?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答应我,但我知道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和我住在一起也没时间再搞音乐。”
他说这番话时咕咕哝哝,电视里中央五台足球解说员嗓门大得仿若在嘴里塞进只喇叭,张沉只隐约听到“工作”和“音乐”两个词,莫名奇妙地侧头看程声,“你刚刚说什么?”
程声捋了捋自己额前有些汗湿的刘海,重重呼了一口气,说:“音乐和工作,你更喜欢哪一个?”
张沉一直盯着他,知道他明显不对劲,却不像生病的样子,他把程声看得发麻,却还不回答他,反倒最后程声急了,夺过他手里的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低,重新再问了一遍:“音乐和工作,你更喜欢哪一个?”
“当然是音乐。”张沉仍然盯着程声的脸,他的额头上有明显的汗迹,呼吸频率远比平时急促得多,说话时眼睛不看他,睫毛一眨一眨。张沉看着他不断颤动的睫毛,忽然说:“程声,如果你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应该告诉我。”
说完程声仍然低着头,张沉还看着他的脸,继续问:“你是不是在找什么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这次程声露出一种很困惑的表情,但紧接着张沉又说:“那我很难帮你,一般来说这样的东西只有自己能够找到。”停了几秒,他又重新开口:“但也未必,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解决能力强。”
第58章 医院
等问诊的一整周超乎寻常难熬,程声难以集中注意力,周二的大会议开到一半时他觉得周围全是噪音,人也跟着走神,很快助理一旁小声提醒他:“轮到您讲了。”
程声“啊”了一声,猛地回神,手忙脚乱翻手里的资料却什么也找不到,众目睽睽下挤出一句:“你们刚刚讲到哪里了?”
对面Frank看出他不对劲,一下会就拽住抱着笔记本往外走的程声,把他强留在会议室,好声好气劝他:“你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
“就算我想休息工作也离不了我。”程声抬手捏了捏鼻梁骨,反而安慰Frank:“没事,我周五请了半天假去医院复查,应该不算严重,工作肯定没问题。”
他说完对面却半天蹦不出一句话,程声发觉不对劲,抬手打了一下Frank的肩,“你皱什么眉?现代人有点心理疾病多正常,又不是治不好,别大惊小怪。”
Frank不吃他这套,蹭地把自己肩上的手甩开,脸上一丁点开玩笑的神态都没有,他认真问程声:“张沉知道吗?你俩不是那个?”
一提到张沉,程声刚刚还颇有些开玩笑的语气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瞬间板起脸来,说话声音也不如刚刚那样飘,“你可别坏我事,没准周五复查时医生告诉我早就恢复正常了,现在千万不要告诉他。”
程声目前这幅天天走神的状态显然不能说服Frank,但他毫无掺和别人感情生活的兴趣,欲言又止,最后只憋出一句:“复查结束告诉我一声,有事我们一起商量,公司又不是我俩的。”
把疑神疑鬼的Frank打发走,程声独自一人在空旷的会议室待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想,只靠着桌闭目养神。但没几分钟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忽的嗡嗡作响,程声猜是张沉,他们最近搬来新楼,两个人岔开两层办公,工作日里几乎遇不到,张沉逮着机会给自己发短信,内容大多是:你看一下电脑。
他打开手机,果然又是这条短信。
程声随便从旁边拉出张椅子坐下,刚掀开笔记本,原来的桌面骤然变成某个编曲软件的页面,他刚要点屏幕,音轨上的音乐竟自动播放起来,与张沉常写的类型完全不同,是支轻快悠扬的曲子,旋律线带着明显的吉他特色。
这首歌刚播了一个开头,外面忽然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程声把笔记本放在桌上,走去窗前让玻璃窗大开,外面的寒风瞬间涌向他,他却不觉得冷,甚至撑着胳膊让自己上半身探出窗外,伸手接天上簌簌下落的雪花。
程声穿着厚毛衣,胳膊弯曲着伸向天空,他在漫天飞雪中闭上眼,昂起头仔细听背后电脑里传来的曲子,里面一句歌词都没有,但程声听懂了。
裤子口袋的手机再一次嗡嗡振,程声让探出窗外的上半身重新回归温暖的室内,他随手擦了擦脸上的雪,掏出手机一看,张沉又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好听吗?
身后的曲子已经全部播完,电脑屏幕重新回归原本的桌面壁纸,程声坐回椅子上,在手机上按出一句话:好听,编曲小天才。
他刚发完,电脑屏幕忽然跳出来一张照片,是窗外漫天大雪,没几秒手机里又来了一条新信息:下雪了,我刚刚拍的照片。
程声看着这几条信息忍不住小声笑起来,手上停不下,又给张沉发去一条:你可真够野路子,直接入侵我电脑,老实点,以前是不是做过非法工作?
很快手机再次振动,对面回:大学时做过黑客。
程声脸上带着笑,又给他发:那你评价一下我的水平。
对面很快回:正统学院派,像学生时代连草稿纸都整齐的学生。
没一会儿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张沉提着便利店刚买的饭团和饮料推门进来,他今天披了件薄风衣,带着一身寒气,肩上还挂着雪融化后的水迹,一进门就朝程声挥挥手里冒热气的饭团,“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程声跳着跑过去接他手里的袋子,脸凑到这个没什么表情的人面前,嘻嘻哈哈地逗他:“想我啦?来得这么快,还给我带晚饭。”
谁知他刚说完,张沉出其不意在他嘴唇上迅速亲了一下,等脑袋挪开一点,又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尖,之后转身把自己带来的晚餐搁在桌子上,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倒是程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自在地摸摸自己嘴唇,慢吞吞挨着他坐下来,小声嘟囔:“会议室里你就敢做这些,胆子忒大。”
张沉把筷子掰开递给他,拍拍他脑门,说:“如果有人翻监控,咱俩在茶水间会议室里做的事全要被发现,怕不怕?”
程声拿筷子戳了戳张沉,坦然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吃到一半两人挪了窝,端着餐盒移到窗台上赏雪,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没多久地上树上再也看不到其他颜色,程声咬了一大口肉松饭团,口齿不清地朝一旁的张沉说:“我们都认识十年了,这竟然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冬天。”
张沉“嗯”了一声,又说:“我们还剩一个春天没过,马上就来了。”
程声吃得一嘴肉松屑,刚转头够纸巾盒就被张沉先一步拿纸巾给他擦了个干净。张沉从上往下看他,说:“就你这样还想当我哥?”
程声嘿嘿笑:“本来就是,你不能无视年龄,叫一声哥哥听听。”
张沉站起身,把桌上包装全扔进垃圾桶,转身回来时突然抱起程声往天台走,程声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惊一乍,差点把全公司人都喊来围观他俩打情骂俏,好在张沉马上腾出只手捂住他嘴巴,提溜着他走到积了层雪的天台才放下,仰头望着漫天飞雪,说:“陪我看一会儿雪,过完元宵节我喊你一次哥。”
程声转头看他,一只手从旁边偷袭,强硬地拉上张沉的手,掰出他的手指拉钩约定:“骗人是小狗。”
这番幼稚话又把张沉逗笑了,他转头看大雪里的程声,帮他把灌风的衣领紧了紧,说:“不骗你。”
程声小声笑,笑到后来把两只眼闭起来,默默对着大雪许愿。张沉只侧头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做什么,没有问任何问题,直接说:“你许的愿都会实现。”
终于熬到周五,程声瞒着张沉溜出公司,裹着身羽绒服悄悄往医院赶,路上他不由自主哼起前两天张沉给他写的歌,内心祈祷这次复查一切顺利。
医院人不算多,挂完号没多久程声就被叫了进去。等着他的医生是一个声音长相都温和的女性,只一眼就让人觉得极有安全感,进门后医生先问了他一些基本情况,谈到一半时递给他几张量表。
程声填得极快,噌噌几张量表过完,再跟着医生的指示去另一处做仪器检查。再回来时诊室里有人在哭,大概是他离开后的下一个病人。程声在紧闭的诊室门前站了些时候,仔细听里面的声音。那些断断续续的哭声来自一个年轻姑娘,她哭得很压抑,声音极低,程声甚至能够想象到她如何用力收紧嗓子压制这些失控的声音。
程声听到她说自己博士第三年仍然什么东西也没做出来,导师非但不管她甚至时常有意无意暗示她不做些牺牲就没法毕业,程声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面前的门忽然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半捂着脸的姑娘,露出来的眼皮又红又肿,她没有抬头看程声,直直绕过他向楼梯口走去。
再进去时程声有些紧张,对面的医生拿着他刚做完的那沓检查结果仔细地看,表情却比之前严肃得多,她眉头一直皱着,黏在数据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程声看那几乎要拧成一股漩涡的眉毛,心凉一半,明白自己的情况只重不轻。
医生把检查结果放下,开始详细问他的病史、之前吃过的药,程声觉得她是个好医生,因为自己这样一个厌恶医院的人竟然丝毫不排斥她任何一句话,甚至觉得她的声音温柔可靠。
谈到药物时,程声忽然发觉自己记不住那些复杂的名字,想伸手从自己的背包里倒出自己一直以来服用的药给医生看,手却一直忍不住发抖,怎么也握不住自己的包,他有些急,动作也因为焦躁而显得异常怪异。
对面医生静静等他,温柔地说:“慢慢来,不要急。”
程声把那些药全倒在桌子上,塑料瓶叮叮咣咣响,医生拿起那些全英文包装的药看了看又放回桌上,手里夹着笔,开始整理他的症状:“你有十年病史,五年服药史,前五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对吗?”
程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