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现代耽美]——BY:布洛卡区

作者:布洛卡区  录入:11-19

  他手里弹琴的动作没停,机械地拨着弦,天上的雪伴随欢快的旋律轻飘飘落在张沉肩上,随着拨弦的动作缓缓洇进衣服布料中。
  再睁开眼时张沉看到一楼地面已经拉起一圈警示线,外面围了满满当当的人,大部分人交头接耳讨论着什么,但中间还夹杂了些别的人,有的拍照,有的举着手机打电话,还有的仰头看他,但接触到他镇定的目光后便不知所措地闪躲着低下头。
  警示线正中央趴着刚刚和张沉聊天的男人,他面朝下,看不清表情,但张沉猜他大概因为自己弹的半首欢快歌曲而很满足。天上细碎的雪花簌簌落在他后背,但很快就融成雪水洇进他的正装里,不断有发黑的血液从他身下涌出,把附近原本青灰色的地面染出一大片黑黑红红。
  又是红。
  张沉看了一会儿底下不断涌血的死人,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想,只是缓缓把怀里的吉他倚靠在阳台旁,转身翻下围栏走回室内。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在这时嗡嗡振动,张沉拿出手机,屏幕上一条新信息:公司出了些问题,你提前辞职吧。
  看完后张沉给程声打电话,刚响没几下却被对面的人挂断,张沉接着打,打到后来程声甚至直接关机,张沉又打算给Frank打去问情况,可还没拨出去手里的手机就猛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来电铃声,屏幕上闪着来电显示:疗养院。
  这几年张沉接过无数次他们的来电,大多时候这通电话都是来催他处理张立成的烂摊子,有时管事的朝他喊:“你爸拿改锥把隔壁床老头子的胳膊刺伤啦,还砸了咱院里好多设备,赔款金额和银行卡号我给你短信发过去。”有时对面人字里行间全是猎奇和嫌恶:“你爸在疗养院里大吼大叫,说……”说到一半对面人停了嘴,似乎在斟酌是否该向张沉复述张立成的话,但张沉总会先一步贴心地问:“他说什么你直接告诉我。”有了台阶下,管事的只象征性犹豫几秒便活灵活现地给张沉模仿他爸的语气:“你爸在院里给一圈人讲故事,说自己儿子是个死同性恋,专搞男人屁股,现在飞黄腾达了就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你爸一喊,全疗养院好事的老头老太太都来围观,连护工和扫院子的大爷都挤在前面听,影响实在太差了,您要不行行好给你爸换一家养老院?我们这儿实在摆不下你爸这尊大佛!”
  张沉接了电话往卧室里走,他早料想到这通电话又是因为张立成在那边惹是生非,没太在意,可刚接通对面却传来不寻常的急促声音:“张先生,你爸今天下午被发现在疗养院池塘里溺水身亡,警察现在正在我们这里调监控,基本确定是自杀,请您尽快回一趟云城处理后续的事。”


第60章 发现了
  回云城这一天忽然飘起小雪,张沉身上还是薄薄一件夹克,没带伞也没带多余的行李箱,刚从火车站出来便一刻不停地往疗养院赶。
  疗养院里的工作人员对张沉的感情大抵复杂,说不清猎奇不屑还是佩服,接待他的管事人见他从门口走进来皱起眉,一路上摆着张苦瓜脸,什么废话也没说,只是迈快步领他往监控室走。
  监控室里围着帮警察和工作人员,他们抬头看到张沉的样子似乎很惊讶,但很快让道给他重放一遍监控录像。张沉在这段泛着灰绿的粗糙录像带里看到张立成独自一人推着轮椅挪到池塘边,监控摄像头离得太远,张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紧搂着怀里一沓东西,先仰着头看了许久天空,再低下头时把怀里这沓东西当作宝贝一样来来回回翻看,最后甚至拉开外套拉锁把它们护在怀里。
  张立成兢兢战战往外套里塞东西的模样实在滑稽,像个程度不轻的精神病,中途几次他昂着头撑着腰努力往起站,但都没能成功站起来,连续不断尝试十几次后他彻底崩溃了,一把拉开拉链,让怀里护着的那沓东西留在地上,最后使出全身力气挣扎着扑向池塘。
  池塘表面瞬间泛起一层巨大的水花,但很快就趋于平静,旁边的干草地上停着一只孤零零的轮椅和一沓飞散的纸,一切平静得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张沉盯着监控里那一条挣扎的胳膊渐渐沉入水中,表情却像监控里的水面一样波澜不惊,他又看了几秒,意识到屏幕里那只手绝不会再伸出来时才问旁边人:“为什么周围没有人发现?”
  警察还没张口,疗养院管事的先一步回答他:“除了你爸讲故事时别人都躲着他走,他一个人往后面的池塘跑谁能发现?现在又是大冬天,后院冷得要死,大家都在自己屋里待着,谁往池塘边跑?”
  张沉点点头,没什么疑问,只说:“他留在这里的东西呢?我整理一下带走。”
  管事的见他不难缠,大松一口气,浑身轻松领着他往张立成住的那间房走。房里另一个老头已经换去别的地方住,整间房空荡荡的,一点人味儿也没有。
  张沉把柜子里的东西挨个翻看一遍,都是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没什么实际价值,唯独最底层有一沓陈年旧照。张沉靠着墙,一张张翻着,发现里面竟然有自己从出生到十七周岁时的照片,八成是李小芸从前整理下来的。
  把这些照片翻完,张沉打开警察交给他的文件袋,里面装着张立成自杀前怀里那沓宝贝东西,他从里面抽出最顶层的纸,那张纸上赫然印着“云城第三钢铁厂一九七七年年度荣誉工人张立成”,张沉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张证书,接着把文件袋里其余东西全倒在板床上,里面的东西除了一张计划生育荣誉证书外全和这张证书如出一辙,唯有年份一处不同。
  张沉走去阳台向外眺望许久,最后只留下一本相册和这沓他爸当宝贝的荣誉证书,其余全扔进废品站。
  他对于死人的处理方式熟练得不像话,订好一家熟悉的酒店,在云城待了些日子,很快走完火化下葬一整个流程,把张立成葬在一处新买的墓地里,故意把他和李小芸分葬在云城最东和最西两个郊区。
  下葬那天云城卷起暴风雪,张沉把自己亲爹的白事办好后回了一趟妈妈的墓地,李小芸碑上积起厚厚一层雪,张沉把墓碑仔细清理一遍,孤零零躺在妈妈碑前的雪地上。
  这次他连最混蛋的亲人也没有了。
  天上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附近有几个二三年级模样的小孩摸到墓园玩探险,一边叽叽喳喳一边往这个躺在雪地里的奇怪男人脸上看。
  张沉仰躺着,听耳边小孩的打闹声,忽然想起自己和这群小孩差不多岁数的那年冬天,几个同班男孩趁课间操时齐力把他按在男厕所地板上,笑着闹着扑上来摸他胸口脱他裤子,后来某天他们却忽然主动向张沉示好,甚至颇具诚意地邀请张沉加入他们的小团体,带着他一起去远郊山上探险。那晚张沉就像现在一样仰躺在雪地里,日落时他喊那些孩子的名字,但没人回应他,天渐渐黑下来,张沉有些害怕,在漫天飘雪中大声喊妈妈,可这几声稚嫩的童声在风里荡了一来回又重新传回他耳朵里。
  夜里大雪变成暴风雪,这样漂亮的雪却像坟墓一样把张沉的身体几乎全掩埋,他要被冻僵了,神志不清中伸手从旁边捡起一根木棍,咬着牙根拼命往自己腿上砸。温热的血从自己亲手砸出的伤口里大股大股涌出来,他不觉得疼,只觉得暖和。他砸了两棍,砸下去时不停地眨眼,眼睛被冻得生疼,他又眨了几下,忽然发觉原来是眼里流出来的水渍冻成冰沾在睫毛上,又不解恨地往自己腿上砸更多下,好像自己才是最大的仇人。
  就在张沉以为自己要被冻死在山里时,耳边忽然传来妈妈的哭声,他艰难地睁了睁眼,看见李小芸从远处踉跄着跑过来,一个猛扑跪在他不远处的雪堆中。
  妈妈把他脸上身上积了一整夜的雪拍干净,解开自己的棉袄包裹住他冻僵的身体,哭着问:“沉沉,你腿上怎么全是血?”
  张沉说:“我忘记了。”
  李小芸抱起他,拿一只脏兮兮的手暖着他的脸,说话的嘴唇哆嗦着,“谁把你领来这里的?你告诉妈妈他们的名字,妈妈给你报仇。”
  张沉脑子里闪着那几个小孩的名字,却告诉妈妈:“我忘记了。”
  回去后他连着发了一整周高烧,那场烧好像把他的感情连带语言系统全烧了个干净,醒来后一句连贯话也说不出。李小芸以为这孩子的脑子给烧坏了,背着他四处跑医生,大雪天里一个瘦小的女人跑得满身热汗。张沉也许受了些感应,没几天竟慢慢张口说话,只不过不是什么安慰人的好听话,他躺在床上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我想死。”
  这话让李小芸发了疯,咬着牙根使劲在他胳膊上掐,骂他:“我千辛万苦把你生下来养这么大就是让你跟我说这些?”没一会儿张沉胳膊上被掐出许多青紫印子,李小芸发觉自己掐孩子的力道太重,又猛地收回手,转身背对他,哽咽着:“妈妈把什么都给你了,活着全都是为你,你可不能不活,不但要活还要出人头地,听懂了吗?”
  张沉侧着脸看妈妈的背影,说:“我不想出人头地。”
  刚说完他就看到妈妈转过身,怒瞪着眼冲向他,那只布满厚茧的手啪地一声扇在他脸上,他不知道一个瘦小的女人有这么大力气,竟被扇懵了,接着听到她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你怎么就不懂妈妈的苦心?你爸跟我说等你初中毕业就去给钢厂老胡送礼,把你安排进一个活儿轻的车间里,你这辈子都要待在工厂里和那些个零件打交道了,你怎么就不懂?”
  张沉盯着她因为暴怒而绞在一起的脸,慢慢把手覆在她干枯的手背上,说:“我懂了,我都懂了。”
  初中以后张沉猛地抽条,个子一天比一天高,原先姑娘相的脸也渐渐变得男性化,学校里的男孩再也不敢惹他,女孩间反倒受起欢迎来,那时家属院里总有认识的奶奶摇着扇跟李小芸说:“你家张沉被我孙女预定了。”
  李小芸表面打着哈哈,心里却想:我儿子又帅又聪明,以后可是要考名牌大学的,考去大城市准能钓上有钱人家的闺女,谁留在这里等你们?她还做着不切实际的青天白日梦,晚上回家却见门口靠着脸上沾血的张沉,李小芸吓坏了,跑过去拽他的袖子,急着问:“你脸上怎么全是血?”
  张沉拿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但血早已干透,怎么也抹不下来,最后还是李小芸把他领回屋,拿来湿毛巾给他擦脸,一边擦一边忧心忡忡地问:“你跟妈妈老实说,是不是和同学打架了?”张沉说:“我把我们语文老师的头打破了。”
  毛巾唰地掉在床上,李小芸给他擦脸的动作瞬间僵住,她大半天才回过神,瞪着眼骂他:“你怎么能打老师?你今天必须跟我说清楚,为什么打老师?”
  张沉捡起掉在床上的湿毛巾,自顾自擦起脸上余下的血迹,说:“我忘记了。”
  天上的雪愈下愈大,附近没眼力见的小孩还没走,甚至吵闹着在他不远处堆起雪人来。张沉依然仰躺着,又想起高考出分那一天,他也像现在一样躺在墓园地上,只不过那是个夏天,脊背下的地面微微发烫。他记得那一天发挥超常的分数像个巨大的漩涡卷着他,把他扔向正中间。张沉忽然发觉自己可能永远无法真正从漩涡里爬出来,只能从旁边草丛里掂起一根钢棍全力砸向自己的腿发泄,等一股温暖的液体顺着小腿流下来,他才如释重负,哐地一声把手里的钢棍扔回草丛里。
  大学第一天,自来熟的宿舍老大把他拉去角落,揽上他的肩,神秘兮兮地问:“听说你高考分超了咱们系快一百分,真事吗?这么高的分怎么跑来咱学校读?”
  张沉瞥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老大再往他的方向凑近了些,嗓子压得更低,小心翼翼地说:“咱学校中文系有个我相熟的朋友,他是你们云城人,说当时分一出来你们学校领导就拉了大红的横幅。”他撞了下张沉的肩,眼里全是好奇,“真的吗?”
  张沉说:“我忘记了。”
  “这还没俩月就能忘?我可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的高考分。”说着老大忽然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这种好奇却不知怎样开口的表情张沉实在太熟悉,旁边人刚捏着嗓子挤出半句:“有个事想问问你,我那个朋友不是和你同一个地方的人么,他说……”
  张沉立刻打断他,了然地说:“我是。”
  旁边人尴尬地“啊”了一声,像是没想到他答得这样不拖泥带水,反倒衬得自己不够光明磊落,摸着后脑勺道:“理解理解,咱是新时代大学生,要开放……你放心,我保证不跟别人说这事,也让我朋友把嘴锁上。”
  这人够义气,说封嘴就封嘴,整整四年再也没人向张沉抛出过那样的眼神。
  他们学校的计算机学院刚开设没几年,师资平平,整整一个宿舍里,除了张沉以外全是报王牌专业没录上才被调剂过来的人。这帮计院人平日里在学校老实听正经专业课,私下除了写作业最爱比拼些歪门邪道,譬如逮一个最近流行起来的木马病毒,几个男生围一圈比谁改得更厉害。张沉对此毫无胜负欲,写了个名叫“程声”的病毒,没一丁点实际用途,唯一的功能就是让中毒电脑大叫“程声!程声!”
  他觉得程声这人和病毒搭在一起再合适不过,都擅长暴力入侵别人的领地。
  某天夜里,刚打完工的张沉没有像往常一样翻墙回宿舍,反而转去学校门口的网吧里坐着,外面是卷着暴雪的风,网吧里满是热烘烘的泡面味,他百无聊赖打了个名字,正巧发现篇会议论文,里面的内容在当时算得上先进,张沉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估摸着他们宿舍几个人连看明白里面讲的人工构建特征函数都得费一番功夫,忽地笑了,紧接着噼里啪啦敲了敲手边的键盘,再点点鼠标按了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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