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叹了口气,又说:“你目前在重度抑郁期,需要换药。”
程声的脑袋瞬间耷拉下来,两只覆在膝盖上的手不断摩挲着,他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抬起来,含糊着向对面问:“如果不告诉我的伴侣,他能不能看出来我不对劲?”
医生说:“最好和你的伴侣如实交代,对你们彼此都会更好一些。”
程声不断地咽口水,嗓子眼却还是一片干燥,他艰难地说:“我没办法告诉他,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陪我,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不会说好听话,但一定会把能给我的全都给我,这样会让我更痛苦。”
大多数病人不愿告诉自己的伴侣有情可原,程声的理由却显得另类,医生抬头看他一眼,发现他皱着眉,面颊肌肉紧绷着,好像在什么情绪中不断挣扎,手中笔撂回桌子上,试探着问:“如果你愿意,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们可以聊一些感情生活,对你了解自己和伴侣都会有帮助。”
程声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值得信赖的眼睛,他才发现自己的倾诉欲这样强烈,获救一样对着医生猛点头,不等对面反应就自顾自讲起自己的感情生活来:“我是一个同性恋,我自己从前不知道,遇到我现在的伴侣后才知道。”
这句话结束,他看到对面医生明显波动的眼神,低下头笑,“我还是一个罪人。”
医生并未打断程声,只是认真地看向他,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着另一只手,好像很紧张似的,说出的话也有些颤抖,但医生看得出他已经尽力,一字一字往外放,音咬得奇准,好像把这次谈话当作救命稻草似的。
“我们认识十年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只是一座小城里的普通高中生,他们那个地方污染严重,到处是厂房,天是灰的,连朵云都没有,跟首都天壤之别。那里的人不是进工厂就是进煤矿,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只有很少的人有能力出来念书,他就是很少很少的那一撮人,收拾得干净,衣服上有香皂的香味。我对他很好奇,因为我那时叛逆又狂妄,那种叛逆像吃饱了以后的饭后甜点,又腻又虚,我一遇到他那样实实在在的人就要露怯,要土崩瓦解。我还记得那时候他总穿一件宽松的t恤,要么骑着摩托给别人家修东西,要么站在路边抽烟。他从不主动找我说话,眼睛却总若有若无扫过我,他好像我看过的文艺片男主角,沉默寡言,永远一副很多心事的模样。我以前从未遇到过爱情,更不知道和姑娘拥抱接吻是什么感受,我猜姑娘大多温柔,但他不一样,他比我高,能主导我,在性方面游刃有余,我坐在他怀里能闻到他袖口淡淡的烟味和香皂味,然后我们接吻,他把我按在床上,从上往下看我,我眼里全是他。遇到他我疯了,恨不得轰轰烈烈燃烧一遍,燃成灰烬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讲到张沉,程声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他温柔地笑,对面一直观察他的医生也跟着笑。程声还讲他们之间的乌龙,讲他自己做过的错事,他的胳膊小幅度颤抖,喉咙口干涩,从那里吐出的话好像也蒙了层沙砾粉尘似的,他说:“我很爱他,但我的爱对他来说全是错和罪,我一直在伤害他和他的家人,他妈妈的死有我一半责任,他在后来的生活中被侮辱全是我的责任。他没有怪我,他说他忘记了,但我忘不了,他说原谅我,但我没办法原谅自己,我伤害他,但我没法解决这些伤害遗留的伤口,只能变本加厉伤害自己。做过的错事永远不会因为原谅而消失不是吗?”程声顿了顿,挤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笑,问对面的医生:“您明白了吗?”
医生点点头,再次开口却还是劝告程声:“你应该试着和自己的伴侣交流,没有他的参与恐怕永远无法真正解决问题。”
程声仍旧低着头,几根手指蜷着,不断在自己腿上来回磨蹭,他并不回应医生的建议,反而等刚刚激动的情绪缓下来便迅速转换到另一个话题:“换药不影响工作吧?”
对面医生把他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不强迫他直面刚刚的话,只是停了停,之后她拿起程声的病例,继续说起他的治疗方案:“最好考虑休息一段时间,等情况好转再继续找工作。”
“不行。”程声说:“我有个公司,合伙人不是中国人,公司注册时的手续全落在我身上,而且我们目前正在上升阶段,每天有无数件事等我处理,我根本没办法走开。”
医生又说:“换药之后可能会出现明显的副作用,犯困、恶心、难以集中注意力等等,这种状态下勉强开展工作非常困难,我建议你和你的合伙人商量商量,想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
程声刚想说什么,就听医生继续道:“你目前的情况最好入院治疗一段时间,更安全稳妥。”
从医院出来时天渐渐暗下来,程声没有回家,他带着自己的诊断报告走进一家咖啡馆,向前台点了一杯冰美式,多加两个浓度。
前台是个潇洒的姑娘,听到这人不止在大晚上点美式还要往里加浓度时暗暗抬头看了他一眼。程声没有察觉,接过咖啡转身找到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还在下雪,很小,刚落在地面就融成水,程声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雪,他的鼻尖被玻璃挤压得有些变形,嘴边轻声哼着张沉入侵他电脑那天送给他的曲子。
咖啡店桌子上摆着一张诊断书,医院抬头标题下的第一行是日期:2007年12月28日,第二行是临床诊断:双相情感障碍,目前为非精神病性症状的重度抑郁发作。
直到天彻底黑透程声才把眼睛从窗外的雪转移回咖啡店内,拿出手机给张沉发去一条短信:公司出了些问题,你提前辞职吧。
第59章 弹一首欢快的歌
张沉靠在自家阳台旁,昂着头看满天飘扬的小雪,阳台边靠着把木吉他和电吉他,他打算看一会儿雪再像往常那样坐在阳台围栏上弹几首歌。
下班时他给程声打去几通电话,对面却一直没有人接。不过也算常事,搬来新楼后他们公司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不再缺员工也不再缺合作,只管一头往前跑,程声这个青年小企业家每天在外东奔西跑,不是谈合作就是去宣讲,回公司来也只是开大会,忙得没功夫看手机着实太正常。
开始弹吉他前张沉给七媛老刘各打一通电话,语气正式,告诉他们乐队第五张专辑的制作快有着落,下周末直接来录音棚录音,后续制作上的事全由自己操心。
七媛听到这通突如其来的消息在对面咋舌,“你现在不是忙得像个国家领导人一样吗?怎么有空做专辑啦?”
张沉告诉她:“我打算辞职了,以后专职做音乐。”
这话一出,对面立马发出一声夸张的“是吗”,但接下来的语气却更像是抱怨:“之前你就说辞职专门做音乐,说得那么信誓旦旦,结果呢?没俩礼拜居然跳去秦老板朋友的公司,那个缺心眼的官二代到底给你开了多少工资让你临时反悔?”
张沉预感她要接着长篇大论,及时打住接下来的话,直接道:“这次是真的,今天下班之前我跟我们公司的人事已经联系好了。”
外面下着小雪,张沉只穿一件最普通的白t恤,两只胳膊撑在阳台围栏,边朝电话那头交代乐队往后的排练录音边仰头看雪。
雪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张沉一直仰着头,让整个上半身都沐浴在飘荡的小雪中。
隔一会儿,他睁开眼,接着给程声打去几通电话,对面依然没人接,打到第五通时张沉不再继续,抱着吉他翻上阳台围栏,等坐稳后慢慢开始今天的曲子。
他弹了乐队第一张专辑里的几首歌,那时他们还是正统的独立摇滚,靠扒外国歌学人家如何写旋律线如何编排吉他贝斯鼓,最爱扒的就是Nirvana和Radiohead。弹完第一张专辑里的七首歌,张沉正打算转换到第二张专辑,可第一个和弦还没按上他却忽然察觉到空中有人喊他。
张沉停了弹琴动作,抬头看向声音来源,发现斜上方的五楼阳台有个奇怪男人像他一样坐在围栏上。
那男人长相文质彬彬,鼻子上架一只普通的框架眼镜,穿得极其正式,打扮得仿佛要参加什么重要会议似的,他的脸被背后的夕阳光线衬得隐隐泛红,表情放松得不自然,此时正挥着手向三楼抱吉他的张沉打招呼:“哥们,你弹琴真好听,你刚刚弹得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张沉仰着头观察这个奇怪的人,如实道:“叫三零零零。”
“三零零零年?”
“对。”
“我怎么从没听过这首歌?”
“因为这是我自己乐队里的歌,我们乐队是地下摇滚,不出名,没听过很正常。”
男人咧开干燥的嘴唇,低着头朝张沉笑:“你会写歌?那你一定是个很有故事的人,跟我讲讲这首歌的故事吧。”
张沉丝毫没有为一个陌生人如此突兀的要求而感到冒犯,反而问:“你为什么要听别人的故事?”
这个问题叫男人大笑,悬在空中的腿也跟着笑声一晃一晃,等笑够了他又板起脸,认真说:“大家都爱听故事么,不然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花钱买来看?故事能值钱呢!”男人又把两只手合起来,动作颇有求人的意味,“你写歌不也是在讲故事?你喜欢讲我喜欢听,不是正好?就跟我讲讲吧!”
这次张沉没再多问些什么,他侧过身,利落地把吉他撂回阳台围栏内,说:“其实没什么好讲的,只不过是一个关未来的故事。”他顿了顿,仰头看斜上方的男人,那男人正一脸津津有味盯着他,好像对他的故事多有兴趣似的,张沉觉得这人有意思,便正儿八经徐徐讲起来:“写这首歌时我还在上大学,前一天晚上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天,我在宿舍顶楼弹了一整晚吉他,到底弹了多少首歌我忘记了,总之很多很多,多到天亮我还没有尽兴。那时候我实在太兴奋了,我在想,如果我在新世纪出生,就再也没法体会这种感受,我要捱一千岁才能等到下一个三开头的世纪。你明白那种感受吗?世界好像被调了一个定时闹钟,“嘣”的一声,新世纪来了,一切一切都会变美好。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幸福,糟糕的事全都不再重要,我可以有新的开始,所以第二天我写了这首三零零零,我想马上跳到三零零零,再体会一遍这样的感受。”
听完张沉的话,男人在空气中长长地“哦”了一声,那拖长的调子像在讽刺又像在感慨,果不其然他马上接着说:“新世纪也挺糟糕的,是不是很让人失望?”
“不是。”张沉在夕阳里昂着头,朝头顶那男人说:“至少没令我失望。”
“真好!”男人荡着腿,重重叹了口气,转口问张沉:“因为你有个同居的男人对吗?人有个伴果真会变得幸福很多。”
张沉问:“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同居的男人?”
男人笑:“我经常看到他在阳台晾衣服,晾着晾着就把脸贴在衣服上痴迷地闻,我离你们家阳台这么远都能感受到他那时的表情,好像吸了毒一样。”说着他伸手指向张沉,“就是你身上这件衣服,你前几天在阳台弹吉他时穿的衣服他也闻过,瞎子都看得出来你们是什么关系。”
张沉大方承认:“我们确实是那样的关系。”
这样坦然的回答反倒叫楼上的男人像个复读机一样不停地感叹:“真好啊!真好!”
他兀自感叹了一会儿,嘴里念叨着些什么,因为楼层间隔了一段距离张沉没听清,但很快那男人就回过神,大声朝他喊道:“你能给我弹一首欢快的歌吗?全世界最欢快的歌。”
张沉松了松手,打算转身翻回去,背对着那男人拒绝道:“我不会弹欢快的歌。”
五楼的男人脊背佝着,两条撑在围栏上的胳膊松松垮垮,好像根本不怕自己摔下来似的,听到张沉的话他又笑,面颊跟随笑的幅度拧成一团,他显然不甘心,向张沉的背影继续喊:“其实我刚刚要跳楼,但正好听到你在弹那首关于未来的歌,不知怎么忽然就舍不得了,你再给我弹一首吧,求求你了。”
刚翻到一半的张沉听到男人的话停顿了两秒,紧接着转身越回来,顺带把怀里的吉他紧了紧,再仰头看向斜上方男人时没说弹也没说不弹,只是反问:“你为什么要跳楼?”
上面的人大概没想到这人弹首歌也刨根问底,笑容急刹车:“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活不下去了就跳,多简单一件事。”
张沉想到什么,又问:“你谈过恋爱吗?”
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让上面的人彻底放开了笑,张沉仰着头甚至能看到他的胸腔一起一伏,等那男人笑够了,张沉又听他说:“我结过婚,可惜又离了,老婆跟一个捣腾药材的老板跑了,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人租房子住,老家还有父母要养。”
说完他拿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催促张沉:“哥们,你怎么这么奇怪?我现在只想听一首欢快的歌,你就行行好吧!”
这次张沉没再问多余的问题,让仰着的头低下来,像每次弹琴那样闭上眼,凭借平时听歌的记忆勉强弹起一首欢快的歌。
天上的雪渐渐变大,落在脸上手上好像被一个浑身冰冷的人短暂拥抱了一秒。
正弹到副歌最欢快的旋律,张沉忽然感受到自己周围的风被搅得呼呼响,他意识到什么,手上却依然熟练地按弦扫拨片,弹着自己认知中全世界最欢快的歌曲。五楼那个穿戴整齐的男人在这阵极具诚意的欢快旋律中纵身一跃,背后是慢慢下落的夕阳,他就这样心满意足地跳进这轮火红的太阳里。张沉闭着眼,什么也看不到,但不出两秒他就听到自己脚下地面传来“砰”的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