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说完病服衣领就被人揪了起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猛栽了一下,连带着怀里的薯片掉在地上,簌簌洒了一地。
刚刚还坐在地板上一脸平静的程声把他扯到自己面前,一副要杀了他的表情,眼眶周围漫上一层红,眼珠几乎要突出来,狠攥着男人领子的手上甚至暴起层青筋。
男人被他扯得快透不过气,脸上却没一丝惊吓的神情,反倒是笑着,他一喘一喘对程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拿我出气就能痛快?”
这话让程声瞬间失了力,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干了些什么,腾地一声坐回地板上,手里的劲也松懈下来,不自在地攥着自己病服袖口,没道歉也没说其他话。
那男人整了整自己被扯乱的领口,途中看了一眼对面茫然无措的程声,不经意问:“你多大了?”
程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抗拒他的问题,只不过语气因为刚刚到争执冷了许多,“二十八,过完年就要二十九了。”
男人“哦”了一声,摇摇头,像是感慨:“还很年轻哪!以后有的是罪受!”
“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到底了。”
这话叫男人噗嗤一声笑出来,紧接着就是阵压抑的大笑,他眉头拧在一起,嘴咧得极大,笑得胸口一起一伏,几乎把身上的病号服撑破。
“我像你这么大时也这么想,可我现在已经四十五岁了,这些年来来去去住了快二十次院,还是没治好!每次达到出院标准我都以为自己要得救了,可不出两个月我又被送进来,一次次发作,一次次出院,循环往复,永远没个头!”
程声沉默地听,吸着鼻子,摸了摸自己的膝盖,等他这番话全说完才吐出一句问题:“你最开始怎么进来的?”
男人缩了缩脖,手指着他们背后的窗户,光明正大指挥程声:“你把窗户关了我告诉你,冷死啦!”
外面的寒风隔一会儿涌进一大股,程声早被冻得没了知觉,听到他指挥自己才反应过来后面的窗户还大开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慢腾腾起身,把窗户关严实才重新坐回地板上。
“决定不去找你爱人啦?”男人瞥了一眼程声,见他不愿回答,倒也不大在意,顺起刚刚自己承诺他的事,讲起自己从前的故事来,“我进来是因为我有罪,我把我女朋友害死啦,活该一辈子受尽折磨。”
程声不说话,放在腿上的手却不断打颤,讲故事的男人不看他,提起自己像进入另一个世界,他讲他年轻时在夜校上学结识了一个姑娘,那是八几年的事?他们都没什么钱,女朋友怀孕了就随便找了家黑诊所打胎,然后女朋友就没了。
说起她,这么一个粗犷的男人眼里竟泛起泪来,他说:“我们当时还约好一起旅游,可最后也没旅成,诊所老板可不是一般人,交了保护费的地头蛇,最后也没抓着,我呢,就被我女朋友一家人天涯海角地追杀,他们来我单位闹,我丢了工作,可我换到下一个地方,他们却还能找到我,到最后没有一个地方愿意要我,我只能在家里闷着,每晚做噩梦,梦里全是她血淋淋的样子,没多久我就被抓来医院,可我妈听说精神病院里总有虐待病人的事,怕我受欺负,硬要陪我来,我进了二十次院,她在医院陪我二十二年。”
男人那两只干枯蜡黄的手覆在眼睛上,他继续说:“你见过我妈吗?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很瘦,脊背像被烫过卷起的钢板一样,怎么也掰不直了。可她年轻时好漂亮,一头时髦的波浪卷,家里老柜子里有好多旗袍,全是我妈年轻时买来的,可惜现在她一件也穿不上。”说到这里,男人拘起袖口抹了把脸,“我早想过自杀,在我二十三岁那年,我特意找了条离家很远的河,打算趁晚上没人时跳河,可那天晚上我妈给我炒了一大盘西红柿鸡蛋,盛了两大碗白米饭,她那双干巴巴的手合起来攥着我的手,对我说:儿子,大男人要吃两碗饭,脑子已经出了问题,身子骨可千万不能有事,不然妈怎么活?我再也死不下去了,所以苟活到现在。”
程声靠在墙边,两只胳膊紧紧合抱着自己膝盖,他因为刚刚的冷风吭哧吭哧咳嗽好几声,停下来问他:“那你要一直活下去吗?”
男人“喝”了一声,笑起来:“我妈没几年活头了,等她去了我也终于能选择我该走的路了。”
他看了一眼缩在墙边发抖的程声,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片递过去,神秘兮兮地说:“你是第一次住院吧?看着比我这种老人痛苦多了,要不要我的私藏品?进来时护士在我行李里搜了两遍都没搜出来,藏药这事我太有经验了。”
程声瞥了眼面前一包散装药片,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忙着摆手,正色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要好好治病的,不吃这种东西,我爸妈和我爱人都在等我。”
对面的男人没再自找没趣,收回手,嗤笑了一声:“你父母和你爱人都在等你?那他们知道我们这种人根本治不好吗?”
“我爱人爱我,他陪着我,我一定能好。”
“爱是个屁!”男人哈哈大笑:“真是年轻,你懂不懂世界上最没用的就是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什么是爱,怎么治你,你倒是说来听听?”
说到这里,男人忽然收起笑,攥着拳头使劲砸自己胸口,砸痛快了,他竖起一根手指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对程声说:“只有这里打开才能真正治好,才能重新开始,可是来到这里的人,谁能打开?我们这些精神病,就像在死胡同里绕圈子的人,撞得头破血流也没法自己走出来。”
“但是——”男人拖长调子,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直愣愣往程声背后指去。
程声回头看,背后是那扇他原本想要翻越的窗户,窗户蒙了层灰,玻璃上有手印和脏污痕迹,透过它能看到外面黑黢黢的街景,程声知道他指什么。
果然男人又开口了,他说:“伤痕印到身体上那一刻注定要跟你一辈子,永远抹不掉。唯一的出口就是那里,到下辈子去,才能重新开始。”
第69章
男人弯下腰,双手拢着地上的薯片,一把把装进包装袋里,他的动作有些迟钝,足足拢了快十分钟才把一地碎薯片全收拾进包装袋里。
一旁的程声一直没有回神,男人手上窸窸窣窣的动静丝毫没有影响他平稳的视线,他像望着自己爱人那样望着对面那扇窗,脸上挂着一种恍然大悟后的释然。
男人把收拾好的薯片包装和一袋药片裹进自己怀里,若有所思地看了程声一眼,感慨道:“你悟性挺高?可惜当年没有人告诉我,不然我也不至于拖拖拉拉到现在。趁你父母年轻,还受得了刺激,自私点,了结自己的痛苦,不然再拖几年你就会像我一样,左右不是人。”
程声没理他,反而直起身走到窗口,把整张脸贴在玻璃窗上向下看。
男人见他如此痴迷,摇摇头往自己的病房走去,路上不断自言自语:“年轻人啊年轻人,我可是给你指点迷津了,你要好好感谢我。”
他离开后没一会儿,程声把贴在玻璃窗上的脸挪开,去了一趟卫生间,打理好自己身上病号服,重新回到自己的病房。
这间病房里的陪护床和其他病房比已经不算简陋,但比家里妈妈卧室那张气派的大床差得远。妈妈窝在陪护床里侧躺着,因为这些天照顾病人过度劳累而打起微鼾,但很轻,程声觉得这阵轻微的鼾声非但不烦,反而有种安抚人心的能力。
他慢慢走到妈妈床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妈妈,我要走了。”
妈妈只露给他半张侧脸,那半张侧脸上散下几缕头发,里面夹着一半新长出来的白发,程声曾以为一夜白头是假话,前几天望着妈妈半头白发竟笑眯眯地说:“今年是不是流行一半黑一半白?您怎么染的?”
妈妈拎起床边搭的围巾罩在头发上,让一头奇怪的头发藏进围巾里,低着头不看儿子,小声说:“别看了。”
程声的笑僵在脸上,他再仔细看,发现妈妈那张保养得当的脸上已经爬上几道深陷的皱纹,两颊像谷底一样凹进去,一说话仿佛两股漩涡在脸颊上回转。
程声知道妈妈再也回不去了。
妈妈睡得熟,没反应,程声又说了一遍:“妈妈,我要走了。”
这次他不再等妈妈的回答,转身走到窗台前,拉开窗帘,平静地向下望去,对外面漆黑的空地说:“我找到自己的答案了。”
我找到自己的答案了,我终于明白,人要先找到自己,自己之上才有答案。
程声笔直地站着,把手放在窗台上一下下抚摸,对空气无声地说:“妈妈,你能听我把自己全部告诉你吗?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让我把所有所有,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你一定会理解我的答案,因为它是我的唯一解。”
程声昂着头,对窗外夜晚的风说:“我体内有两个“我”,外面是我刻意塑造的我,里面是最纯粹的我。但我始终无法意识到这件事,毕竟谁会刻意把自己剥离?但在那扇黢黑的窗前,我意识到了,我有两个我。”
那么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我不知道,我无法独立存在,而你们是我的镜子,我要透过你们才能真正认识我自己。
所以我想告诉你我人生里的几面镜子——
我的爸爸,他是大浪潮里的佼佼者,有一个我远不及的聪明脑子——他在人人清贫的年代里已经掌握每一次见缝插针搜刮油水的能力。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希望我心无旁骛地做研究,像我大爷那样一心一意做研究。
我还要说说我大爷,他是一个古板的书呆子,永远戴着一副厚重的黑边圆框眼睛,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但这样一个从不会脸红脖子粗的老古板,居然被学生五花大绑吊在房梁上,他们踢了我大爷脚底的凳子,看他在空中奋力挣扎,像个溺水的旱鸭子般可笑,哄笑着在他身上踹来踹去。
他的学生还拿鞭子抽他,扯着嗓子对他叫嚣:“你知罪吗?”
我大爷憋红了脸,不说话。
那帮学生看他快要断气更加快活,几人轮番踹他,叫嚣的声音更大几倍:“你知罪吗?”
我大爷紧紧闭着眼睛,依然一语不发。
我爸就是在那时从门外冲进来,他的表情比那些学生兴奋得多,我猜他从小被我大爷按在桌板上学习记下仇,一见面便兴奋地给自己大哥当头一脚,在他脸上留下一只污黑的鞋印。
其他人眼睛放光,激动地望着我爸。我爸兴许受了感染,再朝我大爷脸上猛踹一脚,像传记里的英雄一样威武,他挥着胳膊大喊:“你知罪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大爷缓缓撑开肿胀的眼皮,看到来人,他毫无波澜的眼珠轻微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大笑着朝我爸喊:“如春,我有什么罪?有罪的是你!”他的胳膊被反绑在背后,不能动弹,可他像平日里做研究那样固执,艰难地扭动脖子环绕周围,朝众人疯狂大笑:“有罪的是你们!”
这话使我爸脑羞成怒,他弯腰从地上捡起把鞭子,啪地一声抽在我大爷脊梁骨上,怒瞪着眼,对围观学生喊:“程知秋歪曲历史、篡改课堂教材、私藏私译外文反动书籍,在场所有学生都是明晃晃的证据!你还不知罪?”
周围立刻爆发一阵欢呼应和,人群中全是尖声的“斗他”和“认罪”。
可最后认罪的却是我爸。十年后某天,他跪在我大爷家门口,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人一下下磕头,磕得额头流血发脓还不停止,口中永无休止地念叨:“是我的罪,是我的罪……”
这些不能提及的故事在某晚从我大爷口中如实托出,他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声声,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让你怨恨你爸,而是希望你时刻保持一颗警惕之心,警惕别人的同时也要警惕自己。”
可那时我只有十五岁,我从他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看到一种豁达与释然,却怎么也无法明白其中的道理。我甚至连脑子也不愿多动,转头就跑出院子,约秦潇常欣一起看了一场电影。
那天我们仨窝在一起看了一部带有情色意味的爱情片,我浑身燥热却无处可排,我不知道自己身体里那股热源的名字与来处,更不知道它的归处,它像只被禁锢的怪兽藏在我心里,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冲破我的身体。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只以为自己不正常,不再敢看屏幕里的男演员,拼命压抑。秦潇见我望着屏幕不自在地盖着裤裆,以为我对丰腴的女演员想入非非,黑暗里朝我挤眉弄眼,特意避开常欣,凑在我耳边说:“看傻啦?那是骚动的荷尔蒙,是欲望,欲望啊!”
我懵了,欲望是什么?是荷尔蒙?是本能?是好奇?还是爱情?
我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词解释它,直到这些词全落在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叫张沉,我向无数人描述过他,我的日记本、我卧室门前的槛、我的心理医生……
那现在我该从哪里描述他才好?他的长相?他的性格?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习惯?还是他内心的阴暗面和不为人知的癖好?
都不是,我要说他的妈妈。
那是一个和我妈截然相反的女人,矮小瘦弱,徒有一张脸蛋却谈不上丝毫气质可言。在我和她儿子第一次接吻的暴雨夜,我第一次遇到她。那双原本昏沉沉的眼睛触碰到我时忽然燃着了,她一眨不眨盯着我看,从我的头发丝看到下巴颏,当她的目光挪到我手腕上爸爸在生日时送我的劳力士时,我清楚地看到她隐秘地咽了咽口水,眼里迸发出一道那时我无法理解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