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声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撑在地上的手哆嗦着抹了一把额前的头发,他吸了吸鼻,对着空气说:“妈,我刚才没什么意识,不是故意推的,对不起。”
妈妈“啊”了一声,眼眶用力得发红,她把散在眼前的头发捋到脑后去,没指责儿子,只是一个劲儿点头:“妈知道,没事,医生不是说在慢慢变好吗?没事……”
程声再吸了吸鼻子,把脸转向白墙,不再说话。
妈妈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手撑着床边,一只手想去拉程声,但她拉不动,脚又崴了一下,这次彻底没法凭自己站起来。
这样混乱的情景,她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护士也不是医生,居然是一直以来联络的张沉,她坐在地上,胳膊伸上床乱抓一番,终于抓到手机,拨了个号,听对面漫长的嘟嘟声,等终于接通才大松一口气,尽量用不算太狼狈的语气朝对面说:“小张,你在路上了吗?阿姨扶程声的时候摔倒了,现在我俩都没法动,你什么时候能过来?”
对面人说了几句话,紧接着传来阵引擎发动声。
挂断电话时程声妈妈发现自己刚刚的急躁已经消失干净。
他们两个人在地板上待了半个小时,病房门紧闭着,走廊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发现这间病房里的人此时在哪种境地。
在究竟叫不叫护士这个问题上程声妈妈犹豫了很久,她难以忍受自己这样的人毫无形象地在地板上扯着嗓子喊护士来,嘴巴开开合合只喊了一次,还因为声音太小没被人听到。就在她终于克服心里那关,正酝酿着大声喊护士时,一旁的程声却先一步制止她:“千万别喊护士医生来,他们会以为我情况又严重了。”
她没辙,怕程声受刺激,不敢逆着他的意思来,不过说到底还是出于对正赶来他们这里的人的信任,最后也没再喊外面的护士。
过了不知多久,门口终于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门一开,当头一股寒气,张沉刚从停车场一路跑过来,身上的风雪味还没散,在室内暖气房里格外明显。
看到来人,程声妈妈终于安下心来,程声却捂着脸转到另一边,不想让张沉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张沉额头上还有刚刚跑出来的汗,他没管,先把程声妈妈扶起来,让她靠在陪护的那张病床上,再回头把地上的程声三两下抱回他自己那张病床。
程声始终低着头,不想让张沉看到自己的表情,可张沉像是真正生气,明明刚跑出一身热气,周遭气压却低得不像话。
他凑到程声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语气不好,“为什么不叫护士?”
对面没回应,他又转头去程声妈妈那边,重复了一遍:“阿姨,为什么不叫护士?我跟您说过多少次,做不了的事交给专业人员来,他是病人,没有判断力,您不能听他的。”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被小辈教训,面子上挂不住,她歪过头去,不答话也不看张沉。
张沉像往常那样把外套脱了挂在椅子上,随便拿起瓶水喝了一口再放下,走去病床前,一只手搭在程声肩膀上,警告他:“你这样别想提前出院,我等会儿找你的医生,一五一十告诉她你的情况。”
程声低着头听,像个犯错被教训的小孩,这件事明晃晃是他又做错了——明明怨恨自己,到头来却扰得妈妈和张沉一起不痛快。正当他思考自己该怎样道歉时,身体却忽然被人一把圈进怀里,他被突如其来的力道箍得有些喘不过气,不知所措地把下巴搭在那人的肩膀上不断磨蹭。
等回过神,他发觉张沉抱自己抱得这样紧,身上还有外面的气息,于是把手伸上去,摸了摸他的头发当作安慰,又像往常那样凑在他衣服上闻了闻他的味道。
再移开脑袋时,程声看到张沉背着他的妈妈往出走,临走前他告诉自己要带妈妈去隔壁综合医院看刚刚的摔伤,还警告自己不要起歪心思。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等张沉离开后,他的医生忽然推门进来,朝病床上的程声说:“你爱人刚刚来找我好好聊了一次,我们下午的治疗改成心理咨询,明天再系统检查一遍。”
第68章
程声妈的伤不严重,只是崴了脚,休息没一会儿就重新回到医院。那时候程声刚和他的医生做完今天的心理咨询,状态和普通人没两样,一见张沉扶着妈妈进来,马上把手边的收购资料撂在柜子上,下床帮张沉一起扶着妈妈挪到陪护病床上。
张沉瞥了一眼柜子上一沓资料,问:“你还工作?”
程声做贼心虚,后知后觉把资料全收进柜子里,狡辩道:“等我出院以后要回公司开个会,随便看看。”
张沉不吃他这一套,反驳道:“你自己说认真配合治疗,其他事先放一边。”
这回程声没了借口,霜打茄子一样,三两下把床头柜里的资料翻出来,寡着一张脸,把这沓前两天Frank刚送来的资料递给张沉,“你保管,行了吧?”
张沉很乐意保管他的工作资料,接过来放进自己包里,说:“我替你看了,到时候转达给你。”
这天下午,程声再也没有想任何工作上的事,张沉陪他在窗台前晒了一下午太阳,两个人靠坐在一起,程声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脑袋靠在张沉肩上,透过窗玻璃看远处小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等到黄昏时程声忽然抬起头来,意识到他们已经窝在一起待了好几小时,起身拍了拍张沉:“你回去吧,不是还有很多工作吗?”
“还行,晚上熬夜做。”
“少熬夜。”程声攥起他的手,看着他认真道:“你快回去吧,这次真不会出什么事了,你留在这里才会出事,我内疚而死。”
张沉被程声催得紧,没在病房待多久,他身后还有一屁股事追着跑,新专辑制作卡在一半,周六演出曲目的重新编曲,还有些零碎的接洽事宜,这段时间照顾程声耽误下来的事全聚在一起堆着。
把母子俩打发好,张沉终于得空开车回了趟录音棚,一路上红灯不停,张沉借着这些空档陷入了琐碎的思考中,他这几天总梦到穿病号服的程声,站在风里,薄衣料跟着风不断地晃,醒来后他有些恍惚,觉得自己脑子充盈着一股急切把它转化为旋律的渴望,于是想着梦里这个称得上病态的形象写了一版新歌。
这是张沉第一次写有关人的歌,他不爱写词,但叙事叙人的区别在他的创作里极其明显,张沉叙事像坐在结了厚冰的湖中央讲故事,一边冒着冷气一边娓娓道来,不断往上堆叠直到爆发,张沉写人是在规则里放进一把烈火,什么和弦搭配全被这把火烧得一干二净,瞎写乱写,开头直接爆发再趋于平缓,最终归处是哪里他还没想好,只写出一个半成品。
说到瞎写乱写,张沉在音乐世界里的“瞎”和“乱”上有些天赋,这事不是他自以为是,是一个爵士吉他大师亲口给他的评价。
那位弹爵士吉他的大师前两年来北京开了一个小规模独奏会,地点就定在老秦酒吧,恰好那天张沉来拿设备,遇上刚结束彩排的大师正一个人在台上即兴演奏,张沉站在二楼,靠着围栏听了好一会儿,最终也没忍住想比拼的心,抱着自己的电吉他下去,不顾其他人的眼色,直冲冲上台和大师jam了一段。
底下和张沉相熟的一帮工作人员被他这一出搞得血压飙升,但不是气的,更多是在担心他——张沉从没进过专业的音乐学院,更别提流派,他的吉他技术是实打实靠自己琢磨出来的,它们最早来源于一把木吉他和一本翻得泛黄起皱的乐理书,往后是音乐学院的教材,再往后是他在外网上寻寻觅觅到些演奏指法的专业论文,全打印出来带在身边,一有空就读。学得这么杂,在人家正儿八经的专业爵士大师面前不是献丑?
可那一曲即兴演完,大师在张沉转身要走的间隙却忽然拍了拍他的肩。
抱着吉他的张沉回头,发现大师脸上溢出一股满足的笑,手上比了一个大拇指。
张沉想说些感谢,可那大师却不给他机会,一只胳膊揽上他的肩,源源不断夸赞他那段即兴灵气四溢。这评价姑且只是夸曲,等张沉用电脑给他播了几首自己原来写过的歌,那大师眼里的光又亮几度,这次更是了不得,问过张沉的年龄,直说他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人,一定要珍惜天赋。
大师话抛得响,张沉却没信,他不信任何夸奖,从小到大被人夸好看,他照镜子时却从未这么觉得,人家对他表示好感,他从不相信,有人说他前途无量,他觉得这话堪比放屁。
可有没有天赋这回事让张沉在过去几年里无数次试图搞明白,却一直也没真正搞明白。这个概念就像他心里的“爱”和“家”一样虚,像团轻飘飘的雾,谁也没资格定义,谁也抓不住。
不过到现在,天赋这个概念竟变得比“爱”和“家”更让人捉摸不透,因为后两个概念在他心里好歹渐渐有了些模样。想到这里,张沉拍了几张工作室的照片给程声发去,他怕程声闷在病房里无聊,又把自己刚确定下来的新歌小样一并发去。
医院里,程声一开电脑就收到一首从未听过的歌,张沉他们乐队前四张专辑程声听得滚瓜烂熟,一听是陌生旋律,心想八成是新专辑的收录曲,拿出手机给张沉发去一条短信:新专辑里的歌?好听。
那边很快回了消息,不过只有短短一个“哦”字。
程声早已习惯张沉发短信时的语气,没在意,反倒被这阵旋律挠得心痒,忽然想去现场听张沉弹琴。他约摸着这事没数,却还是不死心地发去一条短信问张沉:我想去看你们礼拜六的演出,能不能跟我医生签一个请假条。
对面回得飞速,只不过内容不大让人高兴,上面写:好好休息吧,出院以后来看我们四月份的音乐节。
程声把手机往枕头边一撂,瘫在病床上。
他和张沉再遇到这回事过几个月就要满一年,他却只看过一次张沉的演出,那时张沉弹了四首歌,两首固定曲目,两首加演,后来想想那两首加演很是不寻常,哪有人莫名其妙临一半提出加演,程声猜那多半是弹给自己听的曲。想到这儿,他的心又被挠起来,怎么也想找机会溜出去再看一次张沉的演出。
周六中午程声特意找了一趟自己的医生,抱着一丝希望问她能不能给自己开一张外出请假条,意料之中得到拒绝的回答。
程声没气馁,他早就想好解决对策。
晚上九点,他从自己的单间病房溜去走廊尽头,这个拐角连接着另一道走廊,背后是这一层的卫生间,正对面是一扇大玻璃窗。
程声拉开窗,外面的寒气瞬间扑醒他原本有些混沌的脑子,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蓝白相间病号服,风一吹,冷得手脚打颤。但他没太在意,让自己上半身探出窗外,没一会儿手背就被冻得没了知觉。
楼底下静得很,一个人影也没有,只看得清几棵光秃秃的树,程声朝下看,觉得四楼不算特别高,外边有排水管,还有好几处可落脚的地方,自己爬下去大概不成问题。
就在他刚把一条腿撑在窗台上时,背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你是要自杀吗?”
程声没想到这里有人,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屁股坐回地板上,借着窗外一点月光,有些无措地转头。
墙角处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身上的病号服和他一模一样,他歪着头,一脸看戏的表情,仔细打量着地板上的程声。
两个人目光在空气中对上,程声没说话,也许因为这个奇怪男人身上的病号服给了他安全感,他没害怕。
见程声不说话,男人从怀里两包薯片中挑出一包原味的递给程声,笑着说:“别在这死,等出院以后再找个地方死。今天你从这跳下去,明天这栋楼所有窗户晚上都得被封上,我就再也没法在这里吹夜风了。”
那包薯片出现在程声视野范围,他没接,啪地一声打开男人的手,说:“我不吃别人给的东西。”
男人没再回应他,自顾自把薯片包装扯开,大口大口嚼起来。
外面的风露进来,两人都没有提议关窗户,程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今天我爱人有演出,我想去看他,但医生不给我批假条,楼下大门也锁了。”
大声嚼薯片的男人停了嘴,呵呵笑起来:“原来你是要找你爱人去。”
程声“嗯”了一声,“他今晚十二点有演出,我想偷偷去看他,看完就回来,再从这里爬上来,护士肯定发现不了。”
那男人听了撇撇嘴,“你也不怕摔死。”
“不可能,我小时候可会爬树了,那么光秃秃一棵树,连个落脚点都难找,我能爬到顶。”
“爬树怎么能和爬楼比?这可足有四层楼高呢!前几天我妈给我读报纸,说离咱不远的一个小区里有个男人从五楼跳下去直接摔死了。”
“那是我家小区。”
程声抬起头,他刚刚没好好打量面前这个男人,现在仔细一看,忽然发觉这副面孔有些眼熟。那男人长着副结实的骨架,脸盆方方正正的,露出的手腕上全是划伤和斑斑点点的青紫印子。
程声倏地看向他,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他住院第一天路过某间病房时那个被几个男护士死死按在地板上拿绳子捆的大汉?
男人看到他拿一种毫不克制的惊讶眼神望向自己,没介意,一片片往自己嘴里塞薯片,动作慢条斯理的,嚼到一半含混着说:“要我说,你就别去找你爱人了,咱们这种人,干嘛要打扰正常人的生活呢?不是造孽么!人家没了咱们才会真正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