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懂了,那样的眼神也叫欲望。
她的儿子对我同样有欲望,虽然他们的欲望完全不同。
小时候的张沉总爱翻我大学里那些烦人的教材,他那时看不懂,却很珍惜地抱在怀里,手指在课本上一个字一个字指过去,眼里装满像他妈妈一样的眼神。
而现在,他很爱抚摸我的脸颊和我伤害自己时留下的伤口。我知道他一定爱我,你会抚摸一个不爱的人的脸颊吗?张沉一定不会。
当然,我同样爱他,我坚信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真正爱他——他妈妈和我。
但他妈妈早已过世,我推波助澜害死了她,窃喜而痛苦地带着她那份沉甸甸的爱一起赎罪。
现在这个世界上毋庸置疑只剩我一个真正爱他的人。
我不相信其他人会爱上他,怎么可能有人会爱张沉?要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奇怪、多么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他的长相和性格天差地别,性格又和行动天差地别。别人有两面,他有三面、四面、甚至更多面。
他长得像一个浪子,骨子里却严谨,行动上反而放松而随意。他从不穿正装,偏爱t恤和牛仔裤,骨子里留着云城的烟火气,他喜欢做饭也喜欢路边摊,最爱吃冰淇淋,除了酒只喝可口可乐和橘子汽水。他包里总装着湿巾和漱口水,烟瘾没我大,抽过烟总会找卫生间漱口,进病房前会把外套上的寒气散干净。可他像阵风一样轻,对人若即若离,如果不是我能看到他的眼睛,我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不会爱人,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其他人会忍受自己爱上一个不会爱人的人?
但我可以,因为我也不会。
前几天他的女鼓手来到我病房向我示威,告诉我很多人为他死去活来,我有些生气,几乎把她惹哭。这件事让我在事后多少有些愧疚,怎么说我也是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惹姑娘哭?
但如果可以,我仍然希望亲口堵死她的心,然后看她蹬着高跟鞋潇洒离去。
我知道她在琢磨什么,但我想告诉她没用,你把一切与张沉有关的人添油加醋告诉我也没用,你以为温柔是爱情吗?大错特错,爱情不单单是温柔的爱,还有情。
情是情欲,是欲望,他的眼睛从始至终只有看向我时才有这种东西,和我十五岁时在昏暗的录像厅里环抱着自己尽力压抑的是同一种东西。当我们周末窝在自己的小家里,他会自然而然把手伸进我的裤子里,漫不经心地滑过我的大腿和屁股,我越躲他越往里摸,这是一种本能,你能想象他对别人做同样的事吗?
所以爱情究竟是什么?是这些特别事件的集合吗?我无数次以为我懂了,可每当我张嘴想把它全盘托出,却忽然发现自己又不懂了。
我只能说我身体里那个被关了很多年的怪兽在遇到他的那一瞬间冲破了我的身体,我捂着被它冲破的胸膛跪在地上,对它说:“你知道我有多期盼你?可从没想过你让我这么疼。”
在看到那扇窗时我明白了一切,爱情是我身体里另一个自己的引子,爱情是失控,失控引发错误,错误永远存在,这是我一旦踏入便永远无解的诅咒。
那么消灭诅咒和一切伤害的出口在哪里?
我伤害自己、拜神念经,用处微乎及微。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我塑造的自己已经严丝合缝卡在我躯体上,变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年轻时故作姿态假扮文艺男女以求特立独行,后来我高高在上给自己惩罚只为减轻内心折磨,我永远在错误的死胡同里绕圈子,直到我看见那扇窗,我早该想到这个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
我太渴望答案太渴望出口了,我要自己成全自己,只有我能够成全自己。原谅我。
住院第一天,我站在一间病房门口,里面被死死按在地上的中年男人穿着和我此时一模一样的病号服,他眼里深深的渴望我早该看懂了,那是对自己结局到来的迫切渴望。
那时我只有害怕,毕竟谁不害怕死亡?可人总要死,这是所有人在劫难逃的终点。当我假设自己已经死去,站在终点回望时,我接受了全部自己。
如果我从那扇窗飞身而下,我躯体上那副自己刻意塑造的我一定会粉碎,我难以释怀的伤口被血淹没后将变得不值一提。
我应该在我们家大院门口摆起一张小马扎,悠哉悠哉地为自己倒一壶好酒,抿一口,像那天中午我大爷一样,释然地说:“都是命和劫!”
好了,这就是我的全部人生,死亡让我看清我自己,这是我的唯一解。
我真的是痴男怨女吗?我想不是。我爱他,不是因为他是他,而是因为我是我。我在爱他时才知道自己是谁。
现在我终于明白提前知晓结局的意义,我的感官从未如同此刻一般清净,我感到一切无比平和美好。那把轰轰烈烈的火如愿以偿让我化成灰烬,我是一个自私、狭隘、善妒、愚蠢、固执的普通人。我得自己成全自己。
我最后的心愿是,看一场张沉的演出,从一扇窗里跳出去,成全我自己,让他永远记住我。
第70章
“声声?声声?”
妈妈一只手拿着带来的衣服,一只手拍了拍程声的肩膀,提醒他:“快换衣服,等小张办完手续我们就可以直接出院了。”
程声回过神,“啊”了一声接过衣服,抬头问妈妈:“他怎么去了这么久?”
“你医生单独留他说事,他说跟医生谈完直接给你办出院手续,所以耽搁了半天。”妈妈把地上大开的行李箱合起来,想到什么,笑着摇摇头:“所以我就把你的身份证和医保卡全给了他,一个人回来催你收拾东西。”
程声抱着衣服正要往卫生间走,一听这话忽然惊叫一声,大睁着眼扭头问:“你把我身份证给他了?那张照片好丑!”
“不丑啊?你那时候多精神!”妈妈见他停了脚,朝卫生间的方向挥挥手,催促他:“快去快去,你不是说这医院憋死你了吗?现在舍不得了?”
程声一听马上窜去卫生间,小心翼翼合上门,把外面收拾东西的细碎声音全隔绝起来。
他没立刻换衣服,而是坐在马桶上,低着头算日子,算现在离四月份的音乐节还有多少天。
现在已经三月初,春天来了。程声在某天跟着护士和张沉下楼时散步时忽然发现楼下院里的枯草地一夜之间冒出绿,惊奇地“哇”了一声,心里感慨自己从前迟钝,从未注意过春天的开端。
他好像一夜之间褪成一个小孩,一心蹲在地上看这些刚冒出头的花花草草,拉着张沉胳膊挨个指给他看,兴奋地说:“它们好像你啊!一个冬天过去竟然又活了过来。”
张沉侧头看了他一眼,不知在想什么,只说:“也挺像你的。”
程声一直笑,顺手拍拍张沉的胸口,说话时眼睛亮堂堂的,“我比你还差一点啦。”
说完他不顾楼下其他散步的病人还在场,噌地一下跳到张沉背上,三两下稳住平衡,把脸埋在张沉后颈,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吹过自己的几缕和风,满足地闭上眼,小声说:“春天来了,真好啊。”
春天来了,程声在这间单人病房里度过了横跨春节的整整一个半月。
最初妈妈总是数落他——你住院前就该通知我和你爸一声,你爸可以给你安排个有vip病房的医院,带专门的陪护室,你爸去年做手术也是我陪他,可比你这里条件强多了,像酒店一样,我也不用总跟你挤在这一间里。
可到后来她见多了程声发作时的样子,再也不敢说什么抱怨话,事事顺着他来。再到后来,哪怕程声渐渐转好,最近几乎如同正常人一样行动,她也早就习惯不声不响在一旁默默待着,什么多余话也不愿说。
程声的春天是在什么时候到来的?
他记得那晚还刮着寒风,凛冽的风把他吹醒了,不远处黢黑的窗把他吞没了,他终于找到自己的答案,一切浑浑噩噩的痛苦都跟着冬天的尾巴一同远去,紧接着他的春天冒出芽。
那晚回到病房后,程声很快睡着了,他活了二十八年,自从记事起从未在如此平和的心境下入睡过,过往的爱恨嗔痴在死亡面前不知一提,他给自己提前定好了结局,在最后的日子里,周围一切只剩美好与平静,他要在剩下的日子里只感受美好。
第二天早上程声醒得很早,状态比以往每个艰难的早晨强百倍,脸颊上从始至终罩着层红扑扑的光,甚至连躯体疼痛也连带着轻了许多,动作不再不协调,关节也不再酸痛,不用妈妈扶也能独自下床洗漱。
洗漱完他感到通体舒畅,一出卫生间就见来换妈妈班的张沉走进来,一边擦脸一边笑着问他:“昨天演出怎么样?”
张沉那天身上还带着一个摄像机,把早餐盒放在桌上后朝程声摇摇手里的相机,“让秦潇给你录下来了,知道你想看。”
那台摄像机程声再熟悉不过,是很多年前自己和秦潇一起在新开的数码城里买来拍东西玩的,里面存着他从前郁郁寡欢时随手拍来的满满一储存卡视频。看到这个熟悉物件,程声原本平和的心稍微波动了一下,但很小,他很快拉着张沉坐在自己病床边,装作一副急迫的样子要看他昨晚的演出。
摄像机画面里只有张沉和老刘两个人,他们演了两首老歌,全是重新编排过的版本,张沉和原来弹琴时的样子大相径庭,他意识得到摄像机的存在,时不时笑着看过来。这种特殊的笑和无法掩藏的眼神难免让人误解,那边的观众紧跟着发出些怪叫声,几十双惊讶的眼睛一起往摄像机的方向看去。
坐在病床上的程声愣了一下,他很少见张沉这样笑,哪怕隔着屏幕仍有些心悸,但很快他感到自己搭在床边的手被人牢牢握住,那种温热的触感无法不令他动容,程声才发现自己和张沉之间不需要语言,自己早该懂他的心,早该放弃畏手畏脚,像从前那样热烈地爱他回应他。
程声跟着屏幕里弹琴的张沉一起诚心地笑,不再考虑任何琐碎的问题,只是专心看这场久违的表演。
两首歌加起来不过十分钟,就在他以为快要结束时,画面里灯光忽然一换,紧接着又是三首出其不意的临时加演,其中有两首未发行的新歌,底下观众一听全激动地烧开了,画面里有个女孩趁着介绍时间朝台上喊:“新专辑多会发?”
台上张沉回答:“差不多八月份。”
程声把这只老摄像机当宝贝一般搂在怀里,心想:幸好自己有机会提前听完,不然八月份又是桩遗憾。
直到五首全看完他也不舍得松开,抱着这台机器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直到张沉拿着保温桶坐到旁边催促他,他才依依不舍地撂下相机,接过张沉手里的早餐慢慢吃起来。
这天过后,程声状态一天强过一天,独自闷着的时间少了许多,连他以往最钟情的窗外好像也失去了吸引力,一有时间程声便拉着妈妈和张沉聊天,给他们讲自己这些年的故事,那些痛苦经历被他无限缩小,如同讲奇闻异谈般轻松地脱口而出。
连他的医生都吃惊,抽空把病人家属张沉叫过去好一番询问,最后得出结论:“再观察两天,不出意外下周就可以出院。”
张沉却不如想象中轻松,他太敏锐了,总能发觉不对劲,对医生说:“我觉得他很奇怪,好像忽然想开了一样。”
医生难得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心理疾病治愈这块本身具有极大的不稳定性,程声这种情况少,但我见过这样的案例,原本非常严重,来院后做了一套全面检查,药物治疗配合心理疏导很快就治愈了,之后几年也一直没有复发。家属在以后的生活里一定要注意观察,看他还能否再融入社会,对从前感兴趣的东西有没有失去兴趣,如果发现不对劲一定要及时来院复查。”
他们俩一直提着心观察,可程声在剩下的一周里却丝毫没有出现其他人担心的状况,他那些天的状态一直平稳保持着,最后几天甚至特意叫来Frank在病房里谈起自己出院后办收购手续的正事。
张沉在旁边一直观察他,当看到他从前一谈起工作就要交叠的两只手彻底放开、随意地搭在腿上后,好像明白程声不再那样压迫自己,低下头了然地笑了。
没几天医生下来出院通知,那天正好是程声妈妈的生日,她在来医院的路上去蛋糕店里取了一只早早定好的蛋糕带来病房,进门前整理好表情,笑着和里面两个孩子打好招呼,利索地拆开包装,给程声切了一块,再给张沉切了一块。
轮到自己时,她不知怎么忽然哽咽起来,那双逐渐变得粗糙的手不住地颤抖,没几秒捂上脸,手掌后同一时间传来压抑的哭声。眼泪不断从她指缝间溢出,她不想让儿子和张沉看到,最后躲进厕所,足足一个小时才顶着双红肿的眼皮从里面出来。
她已经彻底想通了,看了一眼程声,又看了一眼张沉,拉上儿子的手问:“出院后你不回家对吗?还和小张一起住?”
程声点点头,说:“我会经常回去看看您。”
妈妈也点头,把两个人的手一起拉在自己怀里紧紧攥着,嘴上不断重复:“只要你觉得好,怎么样都可以……”
程声望着她短短一个半月内凹下去的脸颊,又转头望向一旁的张沉,在心里说:不会有比我的决定更好的结局,无论你们原不原谅我,我都要走这条路。
出院这天终于来了,程声如愿以偿脱下几乎长在自己身上的病号服,有些不适应地换回妈妈带来的新衣服。他坐在马桶上一遍遍数自己剩余不到两个月的日子,数到后来发现它竟然和自己十年前在云城待的那段日子一样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