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视频的手机靠在支架上,自己打开电脑噼里啪啦敲字搜索“相亲到底应该说什么”“相亲攻略”。
相亲这种见面仪式听起来和朋友聚会介绍的差不多,但多了一层父母之命在,少了自由选择的灵魂,感觉更像是应付上司的出差。
搜出来的结果很多,一眼扫过去,全是“如何给你的相亲对象留下好印象”之类的教程,林见汐微微蹙眉。
“哥哥,你在看什么?”江遇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很敏感,挂着视频却不看自己,他有点压抑不住。
时间和空间似乎都只能让他的占有欲短暂蛰伏,看不到听不到还好,一旦两个人有了联系,它便又虎视眈眈地冒出头。
林见汐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他就控制不住地焦躁。
“看别人怎么相亲。”林见汐哀愁地回复。
江遇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相亲啊,”林见汐这才抬起脸,故意用沧桑的语气说:“宝贝,你几年不回来,我都要毕业了,再过两年,估计都要结婚了。”
这是大多数人的人生轨迹,毕业、找工作、谈恋爱或者相亲,处个几年感觉合适了就结婚,两个人再为未来齐心协力奔波,奔波路上找个第二春玩你瞒我瞒宫心计也是常有的事。
但这句话纯粹是林见汐用来骗小孩的,他并不打算早早入驻婚姻坟墓,甚至连对象的影都没见一个,方绍都说,他即将创造他校头一份四年大学片叶不沾身的单身记录。
上帝是公平的,上帝在赋予林见汐美貌才华身世素养的同时,还友好地替他关了多情的窗,让他能在周身环绕着的无数花花蝴蝶里,从容不迫地当一尊漂亮的瞎子。
只是江遇不知道。
他要是在林见汐面前,那么他就能够从他转过去的眼睛里看到分明的笑意,可是隔着手机小小的屏幕,他什么也看不到。
距离让他模糊了分辨的能力,他像是凭空一脚踩空,灵魂六神无主地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恍惚地想,终于。
“江遇?”林见汐不解地叫了他一声:“你是卡了吗?怎么一直一个表情……唉,你水杯掉地上了……”
江遇如梦初醒般,慢慢眨了眨眼:“啊,卡了。”
他低下头,仿佛在收拾水杯残骸,平静地说:“哥哥,同学找我,我先出去了。”
“哦,好。”林见汐笑眯眯地对他说:“玩得开心。拜拜。”
江遇漫无目的地出了门,这座城市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其实已经很熟悉了,他知道走多少步能够到华人超市、知道bus停靠的线路和站点,知道广场的鸟更喜欢吃什么,可他依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是一叶漂零于此的浮萍,这里不是他的故乡。
等他回过神来,他又到了海边。
风卷着微咸的海水气息扑面而来,他坐在岸边,忽然疲惫到一步都不想再走了。
“嗨,帅哥,你好像每天都来这里。”有人过来,坐在了他身边,热情地和他打了个招呼:“我对你很有兴趣,愿意认识一下吗?”
江遇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递在他面前的啤酒,没接:“不好意思,我不喝酒。”
“不用担心,我没有在酒里加安眠药,也没有加大.麻。”女人不依不饶,倾身靠过去,胸几乎要贴上江遇的手臂:“我只是觉得你很有趣。你看大海的眼神,像是在看你的情人。”
江遇瞬间绷紧了下颌,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转身就走。
女人没有再跟过来。
他来到附近的小酒吧,这家酒吧没什么特点,非要挑个特别的,大概就是老板很年轻,外貌很有古典忧郁的美感,他就是靠着这张脸哄骗了不少富婆的母爱和金钱,是个货真价实的小白脸。
他进门时,老板正在散漫地擦拭着一把吉他。
“江遇,”见他来,老板用不甚熟练的中文喊了他的名字,说道:“你今天来得真早。”
江遇走到吧台前,不待他说话,老板已经主动把酒拿了出来:“我知道,又是这种,你们华人就是恋旧。”
江遇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喝到老板都心惊胆战地阻止他了,他才捏着酒杯,迟钝地开口:“你说……”
“什么?”老板急忙摆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江遇皱起眉,似乎在思考该怎么组织语言。
过了一会儿,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为什么这里是空的……人还是能活?”
为什么那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风干的空壳,他还是活着?
老板:“……我不知道,或许你可以去看看心脏科医生?不过我觉得医生对你也没有用,医生只治心脏病,不治心碎。江,你在为谁伤心?”
“有一个人……”江遇慢吞吞地说:“有一个人,我喜欢他,只喜欢他,可是他不是我的……”
老板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哇哦……那你就去把他追过来,相信你自己,你可以的。”
“我不想追他,”江遇非常冷静地笑了一下,他明明喝了很多酒,可这一刻,他的眼神看起来很清明,“我想把他关起来,关在只有我能看见的地方。”
“……”老板张了张嘴:“疯狂的想法。”
“所以我现在在这里。”江遇的眼神晦涩下来:“我在这里,哪里也没去。”
将近凌晨,江遇才回到住处。
他在酒吧醒了酒,现在还不至于到神志不清的地步,洗去一身酒味后,他跌进床,潮湿的头发直接氤湿了枕头。
他恍若未觉,只是看着手机,看着屏幕显示的时间,去想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
想他现在和谁在一起、有没有答应别人、有没有拥抱别人……
手机里的时钟寂静无声,江遇却觉得他清楚地听见了锈蚀的秒针一秒一秒转动的声响。
沉闷、滞涩,永无止境。
天边逐渐泛起微微的光,这座城市还未沉睡,就已经苏醒。
手机被他攥得发烫,过了许久,江遇把它放下来,它那么小,又那么沉,沉沉地压在胸前,仿佛能消融掉干涸的血肉,直接掉进空无一物的心口。
第21章
这一次相亲,相得林见汐身心俱疲。
相亲对象是个我行我素的公主病,脑子里天马行空,吃饭到一半,这位小公主生拉硬拽、把他拽去了游乐场。
她不玩在文艺剧里象征浪漫的旋转木马和摩天轮,她玩过山车和跳楼机。
林见汐惊慌地连连后退,还是被小公主给拉了上去,被迫“舍命陪君子”。
下来的时候,他腿都软了,扶着围栏,只觉眼前万马奔腾川流不息,乱成糨糊的脑袋怎么也没想明白,这位公主殿下到底是来相亲的,还是来暗杀他的。
小公主乖乖地站在一旁,全然没有暗算他时的狡诈,体贴地给他一瓶水镇定情绪:“哥哥,跳楼机好不好玩?”
“……”林见汐混混沌沌地喝了一口,又吐进了垃圾桶,气若游丝地说:“你别这么叫我。”
“为什么呀哥哥?你不喜欢我吗?”
“……”
“哥哥?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小公主揪住他的衣角,晃来晃去,甜甜地喊:“哥哥,理理我嘛。”
这小恶魔现在装得再乖再甜,也改不了她之前挥舞着恶魔翅膀把林见汐拉上跳楼机留下的阴影,林见汐麻木地挥开她的手:“妹妹,离哥哥远点。”
他脑子还昏着,那一句接一句的“哥哥”听起来简直像嗡嗡嗡的噪音,噪得他迷迷糊糊地想,还是江遇撒娇比较可爱。
只是他现在长大了,性格也越发内敛,有时候,林见汐都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更不要提撒娇了。
他晕头转向,女孩也很委屈,她特意从号称情感专家的好朋友那里得来的独家绝技,她说带着喜欢的男孩一起坐跳楼机,刺激感会让男孩误打误撞对她产生兴趣,也就是传说中的“吊桥效应”。
没想到这所谓的独家绝技叼用没有,还可能让她的小哥哥拍拍翅膀飞了。
什么几把吊桥不吊桥,骗鬼的吧。
事实证明她想的并没有错,林见汐恢复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借着天色已晚,马不停蹄地和她告辞。
他让司机把这位公主送回了家,自己走了一段路。
回到家时,天色正好昏暗下来,蓄谋已久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像是在酝酿一场光明正大的阴谋。
下雨了。
雨越来越大,放眼望去,天地都被笼罩进茫茫的雨幕里。
林见汐忽然感觉有点烦闷,心脏针扎似的疼了一下。
这样大的雨天,无端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中考前一天。
那天的雨也是这样气势汹汹,简直让人忍不住怀疑,那场大雨会不会砸碎镜花水月似的人间,中考还能不能如时举行。
他拿出手机,给赵云绮打了个电话,赵女士温和地表示,他们没有出去乱跑,让他放心。
林见汐稍微放下心,挂了电话,他钻进被窝,蜷缩起来,闭上眼睛。
酒吧吵得沸反盈天,老板时不时瞄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年轻男人,只觉自己忧愁得快要有了脱发预兆。
江遇好像又喝醉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露出来的半张侧脸清晰冷峻,在酒吧昏暗暧昧的灯光下,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虽然这座冰山给他的小酒吧带来了不少创收,但老板还是要说一句,他还是希望这位朋友能够减少来酒吧的次数。有时候,江遇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眼神,看得他心惊肉跳,生怕他会摇身一变成东方的神秘男巫,把他心里藏着的那个人给锁起来。
他像是一头快要出笼的野兽,浑身都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我说,江,你为什么不干脆去追他呢?”老板百思不得其解:“把一切坦白,也好过你一个人在这里喝醉酒。”
江遇掀起眼皮,恹恹地看他一眼,问:“几点了?”
“三点半。”
“这个时间,”江遇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你不应该是在和某位贵夫人约会吗?”
“为了帮你脱离苦海,我特意和我的甜心请了个假。”老板得意地挑了挑眉。
江遇笑了笑,这个外表看起来是忧郁小奶狗的男人和太多人有染了,不管男人女人,在他这里都是“甜心宝贝”,他从来不谈他的爱情,因为那些浪漫都是为了欲望和金钱精心设计的把戏,相似得像是出厂时商家贴的商品编码。
“你有一个通讯录的甜心,”江遇说:“可是我只有一个哥哥。”
老板又一次露出震撼的表情:“……哇……哇哦……哥哥?”
“没有血缘关系,”江遇神色很平静:“可他总以为我是他亲弟弟。”
“好吧,我大概懂了。”
这个暗恋哥哥的可怜鬼,他荒芜的花园里只有一枝玫瑰,所以无论别人怎么教导他把玫瑰移栽进花盆,他都不敢对那枝玫瑰伸出手。
他们这块角落里的空气诡异地安静下来,一时之间,没有谁再开口。
打断安静的是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江遇看见“王姨”两个字,呼吸一顿。
王姨是鲜少和他打电话的,除非家里出了什么事。
老板看着他接起电话,可能只有一句话的时间,他的脸色就变了。
像是厚重的冰山被砸开,外表看起来还维持着完整的形状,风一吹就迅速分崩离析。
江遇猛地起身往外走,压着声音说道:“我现在就回去。”
他回到住处,从柜子里拿出一只崭新的钱夹,钱夹里放着他的证件护照,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想回国,他只需要带着它就能回去,但它在柜子里埋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外面的太阳。
江遇也是现在才发现,一万多里的路还是太远了,远到他再怎么急切,也没办法立刻回到林见汐的身旁。
他找了最近的航班、最短的航线,可即使登上飞机,他心里的焦躁也没有减少半分,反而愈演愈烈,在五脏六腑里轮番炸了一遍,他闻到了浓厚的血腥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他把手咬破了,乍一看,牙印深得似乎能看见骨头。
坐在他身旁的乘客可能怕他是突发神经病,满脸紧张地叫来了乘务员。
次日下午,他终于赶回了家。
他看到王姨,顾不上打招呼,直接问道:“哥哥呢?”
王姨擦了擦眼睛:“……在书房。”
江遇二话不说,几步上楼,冲向书房。
书房门关着,有那么一瞬间,江遇几乎不敢推开门。
他抬起手,沉沉地按下门把手。
门开了,可是书房里却没有林见汐的影子,下一秒,他想起什么,走到宽大的书桌后,脚步声轻得像是害怕惊扰了一个梦。
“……哥哥。”他一开口,声音就哑了,他半跪下来,推开碍事的转椅,小心翼翼地把林见汐从书桌的空隙里拉出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林见汐恍惚地眨了一下眼睛,像是突然之间认不清他是谁一般,犹豫地喊了一声:“……江遇?”
“是我,我回来了,哥哥……”
江遇用力地、慎重地把他整个人揽进怀里,不想露出一丝缝隙,生怕人世间的风刀霜剑透进来,在他心爱的人身上刻下累累的伤痕。
“江遇……我……”林见汐被他抱在怀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江遇急促的心跳。
心跳。
他惶然地张开口,声音虚弱得像是一缕随风就散的烟:“我没有爸爸妈妈了……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