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童年一直说到成人,说严苛的父亲永远有更高的要求,她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再努力也没办法得到他的认可,说被累累工作挤压到没有一丝私人时间的生活,说高压之下摇摇欲坠的爱情,等她说得差不多,夜色更深了。
四周出奇的寂静,只有海浪不断翻涌的声音。
江遇问:“你还有想说的了吗?”
女人呆呆摇头:“没了。”
“那我走了。”
“等等,”女人问:“你为什么也会在这里?”
江遇没有回答。
“你看起来很年轻,”女人叹气:“真可怜,这么小就为情所困。”
江遇:“……”
“你救了我,我应该感谢你。”女人理理头发,继续说:“你想用有趣的工作生活来忘记痛苦吗?我给你提供一份工作机会,怎么样,只要你满十八岁。”
江遇:“……”
这女的是怎么从生无可恋的悲惨人士摇身一变成唯利是图的资本家的?
但他被“忘记痛苦”这几个字蛊惑了,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可以。”
女人叫梅拉,是一家知名公司老板的独生女,她给江遇提供的工作就是给这位大老板当助理,从短短一周的接触时间来看,江遇确定了一件事,梅拉卖的惨不是装的,她爸爸是真的有病。
大老板居高临下,目中无人,有着深入骨髓的阶级歧视,在他眼里,资产不如他的都是废物,他的公司是慈善组织,一切在他公司工作的人都要对他感恩戴德,看不起年轻人,而江遇好巧不巧的,凑齐了所有他看不起的特质——年轻,穷,还是个靠他女儿才能进入公司的关系户。
实习第一天,江遇被刁难得四大皆空,怀疑梅拉不是想报恩,而是想报仇。
但他也没有退,他在层出不穷的刁难和嘲讽里渐渐学到了许多东西,也似乎真的忘却了求不得的痛苦。
然而他难得闲下来的时间,照常和哥哥视频,对方只不过一句话,就让他所有的努力都功亏一篑。
视频里的林见汐弯起眼,感叹似的说:“弟弟长大了。”
江遇千辛万苦锻打出的铜皮铁骨顷刻间灰飞烟灭,他竭尽全力攥着椅子扶手,这才没让自己失控。
长大了吗?或许吧,他小时候心心念念着长大,想要一直和哥哥在一起,想要保护哥哥,现在他终于长大了,他比哥哥高,比哥哥强壮,他有了保护哥哥的能力,可小时候的他会想过,他长大了会变成一只怪物吗?
他借着捡东西的名义低下头,轻轻回了一声:“嗯。”
时间无声无息流淌,一年过去,大老板依旧目中无人,就连宣布他通过考核的语气也像是恩典,“你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但你可以留下来了。”
江遇摇头:“不好意思,我拒绝。”
老板有点意外,“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一个值得卖命的老板。”江遇心平气和地回:“我也要感谢你,你让我知道,有些人成功不是靠脑子,而是靠运气。”
这句话是为了回报这一年的冷嘲热讽,回完,江遇离开了办公室,并不管大老板有多怒不可遏。
他又有了时间,他在漫长的时间里终于学会和自己认命,思念变成他的本能,而本能无法抵抗,它流淌在身体每一处细枝末节里,连梦境都是想念的背景音。
生活又变得波澜不惊,他每天花许多时间学习,在学习的空隙去看海,或者去酒吧点一杯酒,一直坐到打烊。
他想过很多次,要在什么时候回去,可能是在哥哥的订婚宴,也可能是其他,唯独没想过,哥哥也会碰到和他相同的痛苦。
听到林知明和赵云绮出事,他再顾不上其他,连夜回国。
一别三年,林家的别墅看起来丝毫未变,他匆忙上楼,在书房里找到林见汐,看到他躲在书桌下的那一刻,他晃了一下,险些跪倒在地。
“哥哥……”他颤抖着把林见汐拉出来,紧紧抱进怀里:“我回来了,哥哥……”
他听到了林见汐的哭声,那声音足以粉碎他的心肝。
他用力抱着林见汐,恨自己不能变成一面无坚不摧的屏障,不能笼罩住怀里的人,让他免受风刀霜剑。
哥哥说,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回,你还有我。
我是江遇,是你的弟弟。
葬礼过后,林见汐生病了,一直迷迷糊糊,像是在逃避。
江遇寸步不离地照顾他,等待他醒过来。
他并不急,如果逃避可以让哥哥不痛苦,他可以等下去,他也知道,哥哥总会好起来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林见汐那么勇敢,又那么强大,他不会一直躲避的。
晚上,他守在哥哥身边,握着他的手,忽然想起小时候,两个人坐在一起看动物世界,呈现在电视机里的是一片辽阔的荒野,秋天,野草都枯败成不堪一击的黄,黄色在麦田里是希望,可是当它降临到另一片土地里的时候,它又变成了助纣为虐的罪犯。
食肉的野兽潜伏在金黄的野草里,两只温顺的小鹿浑然不知死亡近在眼前,还靠在一起亲昵地蹭着彼此,荒草摆动,野兽冲出草丛,敏捷地追逐上惊慌失措的小鹿,咬断了其中一只的喉咙。
血洒下来,江遇害怕地捂住眼睛,等他放下手,屏幕里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鹿,它的四周依然是那片看起来似乎无边无际的荒野。
那只鹿久久地看着夕阳,镜头渐渐拉长,屏幕突兀地跳转成黑色,字幕滚动,一个故事又结束了。
十多年后,他终于明白,原来这就是相依为命,是在死亡冰冷的刀锋上互相依偎,四周都是虚无,只有彼此是同类。
而他的哥哥要和他相依为命了。
林见汐渐渐好了起来,同时也接过了林家的重担。
他刚毕业,林家公司又那么大,需要学习的地方太多了,每天忙得不分昼夜,要不是江遇看着,他连饭都顾不上吃。
江遇头一回感谢起了那位刻薄的老板,要不然他现在只能在一旁看着哥哥拼命,心急如焚又束手无策。
等到小林总稳定掌权以后,江遇买了套房子,精心装修,偷偷把宝物藏进了他的盒子里。
他自然不会对哥哥说出真心话,但光是这样的幻想,都足以慰藉他等待许久的、焦渴的灵魂。
偶尔,江遇会觉得,两个人能一直这样走下去也没什么问题,只要他是哥哥心里最重要的人,他可以不在意会不会有其他人住进来。
可他的幻想还是被戳破了,哥哥知道了他的秘密,开始躲着他。
尽管他躲得很不动声色,外人根本感觉不出来,可是和他一起长大的江遇怎么可能会感觉不到?
你怎么能躲着我?
我可以为你付出一切,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压抑在心里的渴望蠢蠢欲动,江遇越来越暴躁,林见汐每躲一次他的触碰,扣住野兽的锁链都会松一分。
而林见汐还不知道,他眼里无害的弟弟,其实是一只早就对他意有所图的疯狗。
被发现了秘密,偏偏那个人又不肯给他同样的爱意,江遇似乎又回到了刚到林家的时候,不安和紧张都到了极限,极度患得患失,生怕下一秒就会听到被丢弃的噩梦。
他根本就维持不了多久的冷静,平时在公司还能勉强压制,一回到家就会现出原形,哪怕林见汐说不会抛弃他也没有用,他要哥哥爱他。
听到顾星问出那句话的那一刻,江遇也听到了锁链断裂的声音。
他彻底疯了。
他强行把林见汐按在床上,强迫他承受,在痛苦和欢愉中咬遍他全身,林少爷娇气又金贵,还是第一次在身体上感觉到这么多的疼。
江遇是清醒的,然而结束后,他才发现他的清醒不足以让他面对满地狼藉的事后,他既没办法原谅伤害到林见汐的自己,也没办法放他走。
被哥哥扼住脖子的时候,他是真的想就这么死在他手里的。
他在这个人面前总是不够聪明,这么久也只学会了等待,等待他回头,等待他向自己伸手。
那么如今,是不是可以任性一回,也躲避一次呢?
他什么都不想管了,他在哥哥身上犯错,也该由哥哥对他实施惩罚,得不到他的爱,那么死在他手里,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可是幸运之神从来不眷顾他,林见汐松开了手。
两个人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林见汐想走,江遇又不肯放他离开,强迫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折磨,哥哥不再对他笑,不再对他温柔的说话,也不再看他。
他被彻底当做了空气,无论怎么努力,换来的都是沉默以对。
已经走上了错路,再努力也只会错上加错,江遇不是不明白,可依然笨拙地试图在盘根错节的绝路里,找出一条可以窥见光的未来。
这是他此生唯一爱恋的人啊,他怎么想放弃呢。
江遇偏执到失去理智,几近疯魔,然而再疯,当林见汐再度和他说话时,他终于还是决定放手了。
他深深眷恋着这个人给的温柔,哪怕他现在不再给了。
他是照亮路的灯光,不该被束缚在方寸之地,不该像他一样沉默。
他求哥哥和他去情人桥,其实他根本不信情人桥的故事,他只是需要点什么来支撑着他,以后,如果还有以后,他总是需要一点幻想来支撑他活下去。
下了山,哥哥让他去买棉花糖。
他不该听哥哥的话的。
看见林见汐倒在地上的那一瞬间,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似乎失去了所有感知的能力,听不到也看不到,眼里只有那个人,还有那一地仿佛能蔓延到天边的血色。
“出车祸了!”
“造孽啊!快打120!”
“打了!”
“不要挤在一起啊,都让让!车祸有什么好看的,也不怕回去做噩梦!”
围观别人的热闹大概是人类的天性,就算有人再怎么呼吁不要围观,挤在一起的游客还是围成了水泄不通的圈。
江遇跌跌撞撞地拨开人群,想要走到哥哥身边。
“滚,滚,滚开……”
被他粗暴推到一旁的人不悦地回头,看到他魂飞魄散的模样,又将快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刚刚好像就是这个人喊的“哥哥”吧?
那还真是怪可怜的,看着自己哥哥出车祸。
游客们一边围观这一出生离死别的画面,一边摇头感叹,太可怜了,那个出车祸的人还那么年轻。
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会知道,倒下去的那个人,是那个拼尽全力想要走过去的人的一生,是他的哥哥,也是他的爱人。
拥挤的人群骤然空了,江遇终于走到了林见汐的身边。
他的力气瞬间被抽空,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伸出的手颤抖到让人怀疑他能不能捧住一张纸,他不敢贸然去抱他,只敢死死攥住他的手。
“哥哥。”他嘶哑地喊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林见汐的鼻子下方,可他没有感觉到呼吸。
江遇神色霎时空白一片。
几秒后,他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将耳朵贴在林见汐的心口。
没有,那里一无所有。
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听不到一点回音。
人没有呼吸和心跳,是会死掉的吧?
江遇什么都忘了。
“哥哥,”江遇好像发出了声音,又好像没有,他低下头,将脸贴在林见汐沾满血迹的侧脸上,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冰冷的血冻住了:“哥哥……”
他十来分钟前,还对他笑了一下,说和他一起回去。
“你骗我……”疼到极处,江遇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沾着浓厚的血腥气,像是从肺腑里硬生生剜出来似的:“你又骗我……你这个骗子,你什么时候让人放心过……”
他又做错了,他明知道林见汐说的“放心”从来不可靠,为什么还要让他一个人呆着?为什么事关林见汐,他不是错过,就是犯错?
“哥哥,”江遇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手指剧烈颤抖着:“求你了,不要丢下我……”
救护车很快赶来,护士展开担架,看到江遇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觉得意外,她们见过很多出车祸的家属都是这样,只是觉得有点担心,怕他神志不清不肯松手,错过抢救时间。
让她们庆幸的是,这个人还没有彻底崩溃,还知道配合医生,把人抱进担架。
救护车上有紧急医疗设备,医生给林见汐戴上了氧气面罩,检查过他受伤的部位,不由得皱起眉。
医生在心里叹息一声,以他深厚的经验,他自然看出这个受伤的年轻人伤势程度如何,从受伤的部位来看,只怕是回天乏术。
到了医院,护士急匆匆抬着人进了手术室,江遇脱力般靠着墙,紧紧盯着象征手术中的红灯。
似乎很久过去,有个小女孩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怯生生地看着他,递了一包纸巾给他:“大哥哥,给。”
江遇恍若未闻。
小女孩更害怕了,可还是努力鼓起勇气,又喊了一遍:“大哥哥,你的脸,花了。”
他脸上沾满了血迹,又被眼泪冲刷,早就脏得一塌糊涂。
“……那个哥哥救了我。”小女孩难过地说:“我也要在这里等哥哥出来。”
江遇这才低下头,看了她一眼。
他接过小女孩的纸,哑声说:“那是我哥哥。”
是他的哥哥,谁都不可以再这么称呼他,只是他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