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哥哥因为救别人,现在生死不明。
江遇不想看到这个女孩,却也没有力气赶她走了,只是顺着墙慢慢倒在地上,徒劳地支着头。
他不知道,他的眼里只剩下茫茫然的死寂,仿佛随时都能跟手术室里的人一同离去。
手术室门开了。
医生遗憾地说:“抱歉。”
江遇愣愣地扭过头,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但门开了,那他现在可以去看哥哥了。
他们分别了好久,他早就想他了。
“哥哥。”江遇终于能抱住他了:“我带你回家好不好?你和我一起回家,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医生看出他的情绪状况不对,连忙叫人过来按住了他,不让他把人带走,“你要干什么!死者是要送去太平间的,你想把他带去哪!”
江遇紧紧抱着林见汐,不让任何人拆散他们,可再怎么用力,他还是被人掰开了手。
他眼睁睁看着林见汐被人一点一点从他怀里抢走,就像被抢走宝贝的小孩子,不停地哀求:“别……别抢我哥哥……”
别那么用力拽他,别弄疼他。
他的怀抱空了,最后一丝冰凉的气息也没有了。
江遇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知道太平间是什么地方,他不能让哥哥一个人进去,那里那么冷,哥哥会害怕的。
可他又被拦住了。
他无措地站在门外,像流离失所的孤魂野鬼。
“年轻人,节哀,节哀啊。”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江遇坐在门外,等门打开。
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走,就算被人带出去,还是会再回来,不知过了多久,爷爷来了。
“小遇……”爷爷喊了他一声,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江遇猛地抬起头,看到老人家沧桑的脸,怔怔地回道:“爷爷,哥哥不要我了……”
老人家失去儿子儿媳,受过打击,已经不像前些年那么精神奕奕了,如今连孙子都没有了,看起来就像一棵彻底枯萎的树,“小遇啊,跟爷爷回家吧,回家等哥哥……”
江遇迟缓地思考了一下,慢慢站起身,还没彻底站起来,又倒了下去。
他守在外面几天几夜,没有进食也没有休息,身体早就到了极限。
爷爷联系家里的司机,把他带回了林家。
江遇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移动,可是意识醒不过来,还在往更沉的地方沉去。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和哥哥都还是小时候,林见汐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一棵大树,他很少爬树的,怕树上有虫,可在梦里,他忽然不怕了。
树很高,他爬得也很高。
江遇抬起头,害怕地呼喊他:“哥哥,你下来呀。”
林见汐摇摇头,坐在树枝上,轻快地晃着腿:“弟弟,你也爬上来好不好?”
江遇伸出短短的胳膊,委委屈屈地说:“我爬不上去。”
“那我下来找你吧,你能接住我吗?”林见汐站了起来,江遇更害怕了,惶恐地睁大眼睛:“哥哥,你要干什么?”
林见汐展开手臂,纵身一跃,语气欢快:“我要飞起来啦!”
“哥哥!”江遇急忙伸手去接,可他还没来得及接住他,林见汐忽然变成了一缕风,消失在空气里。
江遇猝然睁开眼睛。
梦里的树迅速退去,他这才意识到他在家里,在哥哥的床上。
他觉得冷,前所未有的冷,四周似乎变成了荒野,森寒的冬天,大雪覆盖住所有鲜活的、枯萎的生命,而他面前,只有一堆燃尽的篝火。
林见汐就是茫茫雪夜里、不会让他冻死的火。
可是这堆火灭了。
江遇抱住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嘶力竭的、野兽陷入绝境的悲鸣。
他再也不敢闭眼,等待林见汐回家的时刻,他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着时钟一点一滴转动。
云城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了,大雨连绵不绝,一直下到深夜。
雨停的时候,江遇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响声,他忙不迭冲出门去看,可是外面什么也没有。
他什么也没看到,他什么也看不到。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慢慢转过身,继续坐进沙发里,等某个人回来。
从以前到现在,他等了那个人好久好久。
哥哥是不喜欢等待的,所以他肯定不知道等待是什么滋味。
等待就是,你明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可你依然忍不住抱着一丝虚妄的幻想,听风声是他,雨声是他,落叶也是他。
而他一直没有回来。
如何一夜雨,空见水茫茫。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句出自苏轼
第48章 番外三
院子里的灯没再开过,它也不需要再等待主人回家了。
林家的别墅又一次挤满了人,林见汐意外身亡,得知消息的朋友们从五湖四海赶了回来,为这位好朋友送行。
花园里时不时响起轻而压抑的哭泣声,他的人缘太好了,没有人能接受他这么突然离去。
熊璀和熊璨也赶了回来,一进门,熊璨就红着眼睛把江遇拉起来,狠狠给了他一拳:“你不是说你会照顾好你哥哥的吗?!林林怎么会出车祸?!”
听到父母转达的消息,他们俩还以为是开玩笑,再三确认以后,兄弟俩没犹豫,立刻请假回国。
一起长大的兄弟没了,两个人根本没有真实感,心神恍惚地坐上飞机,一路无话,直到踏进林家,看到门上挂着的白布,他们这才真实地感觉到,林林是真的走了。
他们一起长大的、总是照顾他俩的邻家哥哥走了。
熊璨眼前模糊不清,刚眨了一下眼,眼泪就跟开了开关似的,顺着脸淌下来,手抖得几乎快要握不住东西,可他依旧攥着江遇的衣领,没有放开:“你说话啊!你不是说你会照顾好你哥哥的吗?你就是这么照顾的吗?!江遇!”
“别打了,”熊璀哑着嗓子拍了拍熊璨的手:“你打他又有什么用……”
江遇偏着头,好一会儿,他才感觉到疼似的,迟疑着伸出手,摸了摸出血的嘴角。
“……打吧。”他垂着眼,声音轻得像是即将折断的枯木:“都怪我。”
要不是他,哥哥不会去情人桥,不会碰到意外,不会离开。
都是他的错。
要是他不贪心,不妄想,不疯魔,哥哥还会活得好好的。
他是一切错误的罪魁祸首。
熊璨泪流满面地松开手:“……我去……我去看看他。”
江遇精神状态混混沌沌,谁的话都听不进,谁都看不清,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一天是怎么度过的。
顾星自然也来了,她没有和江遇说一句话,只是对着那个黑色方块盒子,远远鞠了一躬。
她不清楚这两个人是怎么走到现在这种地步,她也不想告诉江遇,林见汐究竟对她说过什么。
得不到才是最折磨人的,江遇那么疯,凭什么要让他知道,林见汐曾经对他伸出过手。
吊唁的人断断续续离开,林家又空了下来。
王姨擦着眼泪,来和江遇请辞:“他们都不在了,我也待不下去了,我在这里难受……家里的东西都整理好了,林林……林林的衣服也准备好了,下葬的时候,你帮他挑几件,还有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一起放进去。”
十几年过去,王姨也老了,到了退休的年龄了,江遇恍惚地看着她眼角的皱纹,良久,才应了一声:“……嗯。”
他像是忘了怎么行走似的,笨拙地回到林见汐的房间。
房间里打扫过,干净整洁得没有一丝人气,仿佛从未有人在这里住过。
江遇慢吞吞地打开衣柜,手指抚摸过一件件衣服,想起哥哥穿着它们时的模样,他忽然就不知道该选哪一件了。
这要怎么选?到底该怎么选?没有人教过他,他不会啊。
他茫然地坐在地上,翻出摆在衣柜下方的收纳盒。
盒子里装着零零碎碎的东西,小学时候的橡皮,上面还用笔画了一只皮卡丘,林见汐中考高考时用过的笔和准考证,柳枝编的小帽子……江遇一一拿出来,手指碰到藏在最里面的小盒子,顿时失控地颤抖起来。
不需要看,他都知道盒子里装着什么。
盒子里装着几只小鸭子,小时候玩过的小鸭子,这么久过去,现在已经发硬泛黑,也没办法再玩了。
哥哥也不会再长大了。
寂静而又空旷的房间里,忽然响起轻微的、眼泪滴落在纸盒上的声音。
下葬的时候,爷爷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摸了摸盖着红布的盒子。
“好孩子……”爷爷眼里含着泪花,在盒子上摸了一遍又一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林林没有白走,下辈子会有好报……”
江遇沉默地看着盒子被泥土掩埋,只觉得自己也被埋进了盒子里。
刻着名字的墓碑立起来的时候,被救下的小女孩和她妈妈一起跪下来,在碑前磕头。
“谢谢哥哥救了我,”小女孩抽泣着说:“哥哥是大英雄。”
江遇木然地转动眼珠,良久,他低下头,轻轻碰了碰冰凉的墓碑。
林总去世,公司群龙无首,员工们压着心里的慌乱,等待江遇回到公司掌权。
江遇不想管,他所有努力不过是想让哥哥更好,现在哥哥人都不在了,他连公司都不想踏进一步,更不要提公司的死活。
可是不管也不行,林家和赵家的老人还需要赡养,江遇忍着烦乱,理清公司的账务,能转手的项目转手,把偌大的公司一点点拆分,出售,换来大量的资金,分进两家老人的手里。
他像是在安排后事般,疲惫又井井有条地处理一项项事务。给老人搬回城,找来新的、忠诚可靠的人照顾老人,以后的工资交在熊璀手里,由熊璀熊璨出面和人商谈,免得以后时间久了,人心变了,仗着老人家没子女就欺负老人。
爷爷觉得他这一系列的动作有问题,紧张地握住他的手臂,颤颤巍巍地问:“小遇啊,你做这些,是想干嘛?你也要离开家里了吗?”
江遇勉强笑了笑,摇摇头:“爷爷,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不把你们安排好,我不放心出门。”
“出去散心啊?也行……”爷爷拍拍他的头,说:“爷爷知道你心里难受,出去散心也好,也好。”
事情做完,江遇回到他和哥哥的家里。
这一处房产是他仅剩的资产了,现在的他,除了这间房子,一无所有。
手机响了起来,这段时间里,它响的次数比以往所有时间加起来还要多。
江遇没有接,任它响。
一分钟后,他接起电话,面无表情地听着电话另一端的女人的祈求声。
“无论您想要多少赔偿,我们都答应,只求您高抬贵手,放我儿子一马。他还小,坐几年牢,他的一辈子就毁了。”女人声音哽咽:“求求您了,他不是故意的,他也知错了。”
江遇看向窗外,天色越发昏暗,夜晚又要到来了。
许久之后,他平静地说:“你让他来我这里一趟,我和他聊聊,只让他一个人来,不然我不会见。”
女人急忙道谢:“谢谢谢谢,您真是好人。”
江遇发了个地址过去,等人上门。
撞了林见汐的是个男人,家里还算有点钱和背景,根据他的说法,他是喝醉了没留神,刹车踩成了油门,不是故意撞人的。
他家里请了律师,专门和警局扯皮,一天不知道跑多少趟,千辛万苦才把儿子弄出来取保候审。
本来,车祸嘛,这种天底下最常见的事故,造成的后果也不算严重,只是死了一个人,像这种情况,只要双方私下商量好赔偿,完全可以免去牢狱之灾,因此,对方一直试图联系江遇。
江遇之前没空理,现在有了时间。
等待人上门的时刻,他从贴在胸口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福袋,袋子里装着几根林见汐的头发。
他垂着眼,吻了吻福袋。
哥哥,他若有似无地说,我好想你。
如他意料的,没有回音。
他们究竟是怎么走到现在这种地步的呢?江遇回头望去,只觉得自己每一步都是错。
或许一个人是不能把感情全部投注到另一个人身上的,就像天平,想要维持平衡,就不能把砝码都加在一端。
而他把所有的砝码都放在林见汐那一端,长此以往,天平越来越倾斜,随着不甘而酝酿出的野兽终究还是吞噬了那个人。
空气里响起了敲门声,江遇收好福袋,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男人见了他,慌了一下,又迅速换上讨好的谨慎表情,“您好,我是……”
江遇打断他的自我介绍:“你跟我来。”
男人心惊胆战地跟在他身后,目光到处乱转,很快就将房子里的陈设看得一清二楚。
房子里出奇的整齐,看了总觉得有点不舒服。茶几上放着一个盒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那个,我叫……”
他又试图自我介绍,江遇冷淡地问:“你以前听说过我哥哥的名字吗?”
“听说过,”男人连忙回:“早就听说过,很厉害的一个人,以前还想和他认识一下,可惜没来得及。真对不起,我那天是真喝醉了,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这样。”
江遇笑了一声:“我哥哥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