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屋脊上坐了下来,静静思索他爹娘会被关在哪里——现在他才想起来真是该死,一星这熊孩子只说了他们被关,却偏偏没说被关在哪里。实在是失策。
他忆起幼时若是有哪个孩子犯了错,铁定要被爹关到祠堂中去,对着池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磕头认错,若有人不服管教,他爹还会拿鞭子抽。
他与池纷纷都被抽过,他幼时身子差,约莫半个月才得下床,池纷纷虽身子不如他这般坏,却也终归是个女孩子,也是十天半个月了才下床。好在有祛疤膏,否则一女孩子身上留些鞭痕也不大好。
可不留疤不代表池纷纷不记仇。
都说人心海底针,没有谁会知道那样的一个小姑娘当时在想些什么、会记仇多久。也没谁会知道她会以何种手段报复回来。
这也是他亲身经历了得出来的。他可忘不了被池纷纷用刀划的那几道险些要了他的命的疤。
池束打定了主意,从屋顶上轻盈跃出,往府中祠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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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外的院子里有两个人来回走动巡逻,院门外落了闩,有点武功的人都能轻易跳出去,可换作是池束他爹娘,是不可能逃得出去的。
池束站在院角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一手拽着自己缠了一根绒毛长条的头发,以免这头发与树枝纠在一块儿。
他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那两个人开始疲倦的时机。
武功再好的人,精神在长久的紧绷之后都会难以维持清醒。他也一样,因而他选择一动不动地留存体力。
一柱香后,其中一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另一人紧张地回过头来看他,刚松了口气却见对方身后落下一人,接着他手中银光一闪,一根细长的银针便直接捅穿了他的脑门,将他活活钉死在了石墙上。这针虽细,却将伤口堵得严实,一滴血珠都没有溢出来,且力道之大竟入墙三分。
而另一人自然也已经被抹了脖子,跌在了地上。
池束嫌弃地把沾了血的小刀片嵌进了那人脖子上的伤口里,左手两指捏在一根连接了银针尾端与他右手袖口的几近透明的线上,上下一搓,那线便断了。
他松了口气,踢了踢地上的尸体,勾出一只小布袋,一串有些年头的钥匙从袋口露出一点柄来。
池束俯身去抓那钥匙,刚触到地面却听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声清脆的铃铛声,活像来催命的。
他暗叫不好,捞起钥匙就窜到门前,好在钥匙只有两把,池纷纷也不晓得究竟是心大还是没脑子,把祠堂的钥匙给了看门的人。
可甫一进去,他就怔住了。偌大的祠堂里,根本没有爹娘的身影,只有他一双弟妹遍体鳞伤地躺在角落里。
他的脑子一下子有点空,整个人只会愣愣地靠近弟弟妹妹,哑着嗓子唤道:“阔阔……?过过?”
把手伸出去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如筛糠般发抖得厉害。
弟弟池阔还有些意识,可妹妹池过却已经完全昏过去了。
池阔张了张嘴,轻声呜咽了一声:“哥哥……?”
“阔阔,你别怕,”池束把他们两人抱到怀里,低声道,“哥哥回来了,哥哥在呢。”
“妹妹她……”
“没事的,等哥哥找到爹娘就带你们回去治好,不会有事的。”
虽然说着这话,可他其实也没什么把握。原先若是这里当真空无一人倒还好办,可带着弟弟妹妹只能从正门出去,况且他方才还触动了那报信的铃铛——也就是说,眼下他只能坐以待毙另寻时机。
“你真是不老实。”池纷纷跨进祠堂,面无表情道,她的身后是一群黑衣人,粗暴强硬地押着池束的爹娘。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胆子这么肥了。”池束已是恢复了冷静,毫不客气地冷声回道,“连家主也敢动了。”
“哼,”池纷纷侧身看向家主,抱臂思量半晌,笑道,“舅舅,你知不知道,我这好堂弟其实是个断袖?”
所有人都一下子噤了声。家主倒抽了一口气,缓缓抬头看向几年没见的儿子。可池束却仍是面无表情地回望了他,眼神都没飘一下。
但他这儿子身上的变化却更能让他震惊。上回见他,他还是个直来直去的一头愣的毛头小子,身上穿着他用银两供奉出来的精细衣裳,桀骜不驯得仿佛天王老子下凡。而现如今他的身量已经长了开来,罩衫上的针脚细密,一点也不必他至今仍旧存在池府柜子里的那几件差,显然是过得不错。且他也确实是在险恶江湖里混出名头来了,看得出他明白了许多,沉稳了不少,当得起一声家主了。
确实是长大了,还长得不错。
“小束……小束……你不会真的……”季婉没那么多心思,她一个最为普通不过的妇道人家,没有英雄般的豪迈气概,一辈子在宅门后头只顾得上自己的一家五口,担惊受怕了这些年,唯恐这可怜的长子在外头遭了难,看他如今这般模样,又担忧起他是否会因心上人而遭人白眼,一双美目不由地已经湿润了。
“舅母,我还晓得他喜欢谁呢。”池纷纷越发愉快起来,“宣尽欢,对,就他的姐夫,我的相公,那个青楼来的小倌儿。”
“尽欢不是小倌,他是总理司司主,比你这个寄人篱下的不知好过多少。你们两个也还没成亲。”池束黑了脸,道,“更何况,断袖总好过大逆不道。”
池纷纷被噎住了。她静默了一会儿,才复杂道:“宣尽欢那贱人不在。”
“我知道。”
“……是你带走的。”
池束轻蔑地笑了一声,勾起嘴角,看着她。
池纷纷被他那眼神盯得炸了毛,活像是被盯得里里外外扒了个干净,什么龌龊心思狠毒计谋都被看透了,便疯了一般地冲到家主面前:“舅舅!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好儿子!他这样子哪像能继承池家的样子!”她顿了顿,扭过头,瞪着眼睛道,“把他带下去,我要把他千刀万剐了!”
池束动了动手指,看了眼脖子还被搁在人刀下的爹娘,叹了口气,将池阔和池过抱到爹娘怀里,毫不犹豫地跟着几个黑衣人出去了。
他晓得他的爹娘是池纷纷的最后一张底牌,绝对不会被放过,若是他当即转身抬个手恐怕也会惊动那个女人,一刀子下去了就不仅仅是几滴血的问题了。
左右只要他能撑到钴林盟来人,一切就尽在他的掌握中。
他离家后头两年的摸滚打爬不是白在泥水里淌的。
虽然他有猜过自己可能会被抓住、会被池纷纷戳上个几刀,可他万万没想到池纷纷竟然真的是如此无趣的一个人。
这几日下来池纷纷把他的腿打折一条,手臂上的骨头打断一根,除此之外她竟然没有任何新鲜的手段。这点小伤还不及他头一回挂彩受的。
当然,池纷纷自以为新鲜的每日不同的言语羞辱早就被池束当作耳旁风,吹吹就算了。
就连那些黑衣人都被她这没有任何新意的折磨闹得瞌睡连连。
池纷纷终于被他惹恼了。
池束打心底里有些没心没肺地高兴。毕竟他实在是觉得这么下去他都要无聊得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第19章 爹娘
池束失望极了。他原以为池纷纷能拿出什么有些看头的手段来,谁想到居然是如此老掉牙的下毒。
不过黑衣人方才说的“毒发不快”倒是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摸滚打爬这些年,同毒也算是有些交情的老友了,但毒发不快的也不占多数,以至于他立马就想到了某个毒。
可他还不信池纷纷能大逆不道到那个地步。更何况天底下的毒五花八门,又不是只有那一味毒毒发慢。可若是池纷纷当真要去与那群人为伍,他必定也没可能心慈手软。
池纷纷带着他到了正厅里,这四下竟然已经被她迫不及待地挂满了白绫。
池纷纷笑得发狂,东倒西歪地倚在立柱上,几乎没个常人模样。
黑衣人带着池束的爹娘和弟妹到了厅边,池束看了他们一眼,跟前已经被摆上了一盏美酒。而池纷纷正托着那酒杯笑盈盈地望着他。
“你不光手段无趣,甚至连下毒的东西都很无趣。”
池纷纷的笑容扭曲了一下,道:“你给我喝下去,否则我就宰了他们。”
池束眯起了眼睛。他瞅了瞅家人,叹了口气,只得接过茶盏。池纷纷满意地看着那酒液接近杯沿,快要流进池束的唇间,顿时心中一松,仿佛多年噩梦消散,再也无甚可怖可东西来扰她每夜的清梦。
谁知,一小片黑影自两人之间掠过,又迅速从另一边的窗户窜了出去,竟无一人看清了那是什么。
除了池束。
他心中一沉,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等他们回过神来,池束的手上已空无一物,在他的脚边倒是落了一地的瓷碎片以及那石地板上被洇湿了的一滩。
众人无言,站了良久,方听池束道:“你知道你娘在哪里吗?”
“……你什么意思。”池纷纷敛了已经僵硬的笑容。打宣尽欢失踪那日起,池茑就没出现过。她原以为池茑只是不想看她嫁与一个乐师,现在听池束这么一提,她的心里不由地打起鼓来。
“没什么意思。只是我知道你心里头一直以为姑姑是因为你要嫁给尽欢了才离开的。可她可是打太武二十四年起,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弃了你了。”
说到后面,池束每说一个字池纷纷的心就凉一截。娘亲竟然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放弃自己了?
“为……为什么……”池纷纷紧张兮兮地抓住自己脸侧垂下的一缕青丝,蜷起手指让头发在自己的手指上缠绕,斜了一眼,见那发丝已经干枯曲折,霎时如碰到什么毒虫似地丢开,“我……她是我的娘亲啊……”
“因为她知道你肯定没出息。”池束嗤笑道,“小时候看见好看的人就什么都不要了,一直以来自私自利,不晓得人间疾苦,不知柴米油盐贵,甚至教你的东西也甚少听之,我行我素不顾后果,她还要你做什么?爹把你许给尽欢的当晚,姑姑就跟我谈妥当了,无论何时,只要我没下令,她就给我留在池家当眼线,只要我以后能给她足够的好处——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
“谢我……你有什么好谢我的?!”池纷纷尖叫起来。
“谢谢你傻啊,多亏了你,姑姑向我要的东西并不是极难得的东西。”池束一字一顿地说道。
——对,当眼线,还有当眼线,他刚刚提到了当眼线!所以娘亲离开只是因为眼前这个气得她牙根酸疼的臭小子下令命她离开了!
“她作为你的娘亲,”池束冷不防地开口道,“本是有所犹豫的,毕竟就你这么一个亲骨肉。可你长大后仍然不懂事,是个人都该心如死灰。”
“你抢走了我娘!都是你!”池纷纷一边尖叫着一边就要掐上来。
池束偏过头躲过了她那几日来因未曾修剪而生得尖锐细长的指甲,单手锁住了她的脖颈,低声道:“我只抢走了尽欢,是你自己不要了你娘,你看看你现在跟什么狗东西混在了一起。”
“你闭嘴……你给我闭嘴!”她猛地将他推开,纤纤玉指颤抖着指向他,“杀了他!都给我杀了他!”
黑衣人蜂拥而上,刀光剑影间池束再次祭出他那诡异的银针。无数银针自他袖间飞出,齐齐扎入黑衣人们的心口及脑门,竟无一例外力道极大,石板铺就的地面上一朵血花儿也未开出,倒也是奇也怪也。
一黑衣人灵敏异常,自针雨中脱出,闪身至池束身后,不想池束已有所察觉,右手探到左肩上,一刀片竟从他袖口缠着银线窜出,不待他反应过来便已逼到他颈前,险险擦过,仅留了一道口。
黑衣人正庆幸着,孰料,竟是直直栽了下去,倒在地上,遭同伴踩踏。
见血封喉!
不至一盏茶的功夫,黑衣人已死伤一大片。
此人的武功实在是不容小觑,久留不宜。在外圈围观的一黑衣人眯了眯眼,手上一动。
过于撕心裂肺的孩童的惨叫声惊得池束手上一抖。这惨叫只会表明一件事,池束清楚得很,可还是不愿意相信,非要眼见为实。于是当他呆若木鸡地回过头去,看见满目的红色时,这仿佛天不怕地不怕的钴林盟盟主头一回露出了孩子般懵懂的表情。
可悲的是他毕竟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可他也从未想过会如此之早地失去常严词管教他以至于几乎不像个亲爹的父亲和温婉贤淑、想永远把他护在自己羽翼下的母亲。
从今往后他还要护着宣尽欢,还要护着自己一双尚未成年的弟妹,还要护着一整个钴林盟,还要护着所有跟池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人。
比父亲所扛还要大且杂的重担在这一瞬间尽数落在他那并不宽厚的肩膀上,令他呼吸一滞,胸口仿若被一块千斤重的巨石压着,让这么一个平凡的少年人难以喘息。
他重重跪在了地上,低垂着脑袋,嘴角溢出的呜咽就像一头孤独垂死的凶兽。
那黑衣人扯了池纷纷,道:“教主说过,见好就收,要保证你的安全。”
“好?!哪里好了?!你疯了吗?!我娘不要我了!你还——你还杀了他们两个!既然如此你为何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两个兔崽子杀了干净?!”
黑衣人给了她一个嫌弃的眼神,道:“总得给他留点念想,更何况有人来了。”
他话音未落,厅外的围墙上已经蹲满了数不清的人,他们或拿刀或拿剑,各路兵器齐出,金属反射出的光几乎晃瞎了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