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哭了。”你不该哭的。
“我?”胥挽枫笑了笑,后退了一步,“你眼花了吧?”
燕星何皱着眉,烦躁道:“心事别憋着……”
“燕公子,如今你是以哪门子的身份来劝我的呢?”
胥挽枫勾起了唇角,不待他应答便侧身向他身后走去。燕星何伸手想扯住他,却被他不知怎的躲了开去。他几乎是嘶吼着喊道:“你给我站住!”
谁知胥挽枫直接拉下了脸来,黑着脸道:“够了,燕星何,你别太放肆。”
言罢,胥挽枫背着光,径直回到他屋里,摔上了门。
他太不是人了。
一回到屋里,他就倚着门板缩在了墙根上,脸埋在臂弯里,压不住的泪水浸湿了眼带。
他与燕星何的关系终于在他一次次的死缠烂打、死皮赖脸之后几近崩溃破裂,今日终是彻底豕分蛇断,应是再无转圜余地。
他喜欢燕星何。
差一点就能爱他。
胥挽枫终是明白了过来。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喜爱是在燕星何身上的。只是不待它长成满腔的眷恋,就被他的狼心狗肺冻起来了,只能从一丁点儿缝里钻出一点叫人牙根酸疼的旧爱,千回百转,织成一张他再挣不来的网。
今日胥野岚与晏雨絮成亲拜堂,他们二人隔着一条红毛毯望着对方,一种酸楚自然而然地就砸在他们心窝里了。
胥野岚与晏雨絮对上一代的恩怨只是略知一二,对真相却一无所知,毫无负担地结为夫妻。而他们两人凭什么什么都要担起来,什么都放不下,以致到头来即便是对他俩关切的询问只能一笑了之,以普普通通的吵架闹掰一笔带过。
胥挽枫很清楚,他俩若是要和好如初,他必定要放下身段,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可燕星何需要放下对胥宗的仇恨,真是太难了。胥挽枫也不敢想。
他真的是很愚蠢,竟然妄想燕星何能放下杀父弑母的血海深仇。
他无比怀恋当初他亲吻燕星何时唇上的柔软,将燕星何瘦弱的身子抱在怀里,两人隔着两层单薄的布料相拥而眠,以及燕星何淡金的眼眸中满天的星子与他吻他的双眼时的轻柔。
他想把燕星何抱在怀里,□□,肆意把弄,叫燕星何什么话都说不完整。
可是他已经连他的手都摸不得了。
他发觉他可悲且可耻地对一清二白的燕星何起了□□。
从前他只当玩玩,于是他们躺在一张床上时,他恭谨地将手贴在燕星何的后背上,没有往下从而与他有进一步的关系,甚至连他后背上一节又一节优美的凸起也不曾抚摸。
如今他的报复来了。他臆想着燕星何不可望不可及的被包裹在雪白布料下的躯体,隔着一块脆弱的门板行见不得人的事。
燕星何?自然是已经被气走了。
这样好得很。只要他们分开的时日越久,燕星何就能将他忘得更干净,总有一日,他们就算见了面,燕星何也只会在心里想道:胥挽枫也不过只是这么个人罢了。
胥挽枫生性薄凉,因而更是长情。情谊萌芽时他尚未察觉,真正长成后倒是成了一根彻底取不出的刺,只是或悲或喜,终是他两人被伤得鲜血淋漓,他一人连疤都结不住。
他想不通以后自己会怎么过,还能怎么过。也许解决了睚眦之后,他会回到盘元,间或回一趟霂州,总归不会久留,胥府不养他,胥目璋全靠那一点地与挂职养着一堆吃干饭的,有时还要他出资接济一二,他早已厌烦了。他甚至想到了在自己身死后就任由皇帝收回辟邪坞卿之位,随他去打压胥府……毕竟那些都与他无干了。
他想得相当长远。他要在燕星何之前死,这样他看不到燕星何离世,燕星何也能知道他厌恶的人终于去见了阎王,胥府还能在众人正值壮年时就一蹶不振,真真是众人同乐的美事。
……胥宗眼拙,看不出他自幼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脆弱的疯子,就同哐哐作响的这扇门板一样,若是真有什么能给他戳个洞,那个洞便会永远留在那里。而这洞终是会成为无数苦难下手的对象,如同白蚁找到了下口的地方,将洞啃食得愈来愈大,最终他会再也无法支持下去,只余一具油尽灯枯的躯体。
第104章 封城
第二日一早风和日丽。燕星何计划前往闸药去查看一番,本是想赶在胥挽枫之前动身,谁想胥挽枫那厮起得比他还早,船夫道他天还未亮便走了。
彼时胥挽枫已在路上,离开一苇渡江有好一段路。他此去是去办公事,换了辟邪坞校服,为不打草惊蛇,他早修书一封让闸药当地的人先提防着,伪作有山贼作乱,乘机看好城门,在他到之前封住城门口,再让他这头的人分为三批前往,他带一拨自官道走,其余的两拨人走另外两条道,连夜行路,若真有睚眦掺和,势必要将当地的睚眦教徒一网打尽。
胥挽枫心情不大好,虽然以往也并未有什么好脸色,可这一路上更是黑着脸,连话也不讲一句,闹得整一队的人马都仿佛黑云压顶,几乎喘不过气来。
闸药是座不小的城,多以贩卖、种植药草为生,多是沾了边上苗阿的光。
这日,一正值壮年的男子急匆匆回到家中,他的妻子正坐在窗口上捧着布绣花。柔软的绸布上窝着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水波平和地在其下泛开。
她抬头望了一眼气喘吁吁的丈夫,起身替他倒了一杯水,抬袖替他擦了擦汗:“怎的这般匆忙?出了什么事了?”
男子将茶水仰头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来了群黑金乌,说是外头遭了山贼,将城封了。”
“啊?!”妻子一惊,惴惴不安地攥紧了袖口,“那可如何是好?”
“总归与我们无关。山贼应也只是个幌子罢了。黑金乌是干嘛的,怎么会招呼山贼?铁定是有什么事……”
“可这平白无故的,突然封城,米粮过些日子就来了,届时怎么办?”
闸药的土地适宜种植草药,却并不适合稻子生长。闸药这段时日本就过得苦,粮食全靠东南一带接济,前阵子又盖了雪封路,粮缸见底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情。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道:“没官府的公文,这回他们定是私自行动。若是真到了米粮运来的那一日……大不了拼了。”
“可黑金乌……”
“那又如何,不过那一群人罢了,人多势众。”男人搓了搓手,又道,“你且先歇着,仔细着点,你肚子里可还有哥儿呢。”
妻子被他这话逗得脸通红,嗔怪地拍了他一下。男人抓住了她的手,道:“这事儿得提前商量起来。我去衙门,找官老爷与大伙做个打算。”
妻子点了点头,将他送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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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胥挽枫有足够的空闲来想明白到了闸药后会是怎么个情况。不过就是一群“刁民”闹事,他极擅长应付这种事。多少年了,他威胁皇帝的同时又替他背了多少锅,他自己都懒得数了。
他到闸药城门口时,几个辟邪坞正极力拦着要从城中冲出的百姓,两头都有人受了伤,若不是辟邪坞那明晃晃的刀身太吓人,名声又太臭,光靠这几个人恐怕还截不住。
那几个辟邪坞见胥挽枫来了如蒙大赦,顿时涨了士气。
胥挽枫嗤笑一声,噶努背着他来到门洞前,呲着牙凶狠地盯着堵着门不敢冲的闸药人,叫了几声。
“废物,连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拦不住?”胥挽枫从噶努背脊上一跃而下,缓步向前,一面道,“就你们几个?”
闸药人虽不认得胥挽枫,却也看出他能说得上话,又怕噶努一言不合就下嘴了,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我们分了两头,一边去看好那些送米粮的了。”
胥挽枫应了一声,拍了拍噶努:“去,带它过去。它清楚要做什么……”
胥挽枫话音未落,城门里便有人鼓足了劲喊道:“你是管事的?”
胥挽枫皱了皱眉,本就心情忧郁的他突然被打断了话更是不快。他沉着脸又低声交代了几句,这才去应付那头吵嚷的百姓。
“怎么?你们要造反?”
“官逼民反!我们正缺着粮食,你们这时候封城这是要我们饿死不成?!”
胥挽枫笑了笑:“与我何干。”
“你!”
“回各家院里去好好呆着,别整什么幺蛾子,我们这会儿正查着东西,若是你们妨碍了辟邪坞办案子,本官不介意先斩后奏。”
“那你给我们饭吃?!”
胥挽枫提了一下手上的流月,抱着手臂与玉青手杖道:“我说的话显而易见,我不会替你们着想,这几天没米粮送进来也不见得会饿死你们。可若是妨碍了我查案,来一个我杀一个……”
这时,人群之中突然有人暴起,手持一柄菜刀大吼大叫着向他冲来。胥挽枫脸上笑意更盛,流月忽地出鞘,刀柄上的蝴蝶呼啦啦响了一片。
胥挽枫接过身后的辟邪坞递上来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刀身上尚且温热的血液,道:“很好,以下犯上。总有人不愿听我说话,总有人要打断我说话。还望诸位能长个记性。把这人给我抬走。”
他将流月挽了个花,收刀入鞘,从容不迫地走进了城中。老百姓看看那躺着的人,只觉得背上发寒。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胥挽枫突然回过头来,笑道,“我清楚闸药里有多少恨我的苗阿人。但可千万别叫我查出来你们同那群害人的狗东西有什么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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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闸药城门口的一座矮山上,有两人借着密密丛丛的竹林躲藏其中,一人开扇掩面,只字不语。
露伊看不下去了,低声道:“公子……莫要看了。”
“为何?”燕星何眯了眯眼,“真是有趣。”
露伊苦不堪言地闭了嘴。
胥挽枫比他走得早,可他走的可是官道,自然比不得他一个走近路的快。
“他比我想得还要无情。”燕星何皱了皱眉,不悦道,“他以前做那副小羊似的模样给谁看……啧。”
燕星何心里怪难受的。他们二人都不大对劲,心细如他,早已察觉,胥挽枫也不会无知无觉。可这股疯劲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裹挟着他无法抹去的对胥挽枫的心意没日没夜地折磨他。
于是他不由地想着,是他造就了这样的一个胥挽枫吗?还是说他掀开了胥挽枫常人的外壳,终于将他往阎罗狠狠推了一把?
……就他们二人之间的世仇,与其说是他的压力,不如说是他不愿割舍的心魔。
作到了如今这一步,那点世仇反而成了维系他俩岌岌可危的关系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甚至在想,当初他拒绝什么呢,在一切没有被捅破前,胥挽枫甚至根本把他当个傻子玩弄;现在好了,他的一厢情愿倒是换来了胥挽枫的一厢情愿,风水轮流转诚不欺人。
他如当初胥挽枫吊着他一般吊着胥挽枫,最终却把自己吊死了。胥挽枫彻底撕破脸皮,即便有着暧昧不清的承诺,却也不愿再好声好语地哄他了。
他感觉到了在邓府那晚,胥挽枫几乎要忍不住亲他了。
他当时一心想着要绕着胥挽枫,也没探到胥挽枫的底线,于是在第二日胥挽枫抛出那个问题后又故技重施。
只是这一回胥挽枫彻底炸了。
他一次又一次地把胥挽枫的“撑不住了”当玩笑话,当耳旁风。虽说这确实是胥挽枫从前不付真心导致的后果,可他也的确是太把胥挽枫的耐心和精神当回事了。说到底,他俩都是第一次初尝情爱的人,其刻骨铭心非同小可。
他也很不把自己当个人。要是他与晏雨絮分担一点,别把自己套得那么牢,又何苦与胥挽枫硬生生拉出了一场大有要不死不休的意思的局来。
毕竟他给过胥挽枫救命粮,胥挽枫给过他温情。
谁又不是谁的救命恩人了。
“公子,还要看么?”
“……露伊,我是不是太死磕着不放了?”
露伊没听明白他这话,一时反应不过来。
“诚然,他与我有仇,可这仇终归是祖辈的,更何况胥宗也是被反将了一军这才下错了手……我……哈,现如今他成了这副模样,我当真是……‘功不可没’。”
“公子莫要自责了,胥公子也并无怪罪于您的意思啊。公子……露伊真的不明白您到底想要什么。
“若是您想要他赔罪,他答应过了;您想要他的命,他也愿意给您……可您都不想要,您又何必为难他又为难您自己呢?”
燕星何眯起眼,收起扇子轻抚手心。
胥挽枫,你在想什么……凭你的性子,再如何也不会平白要了人命才对。
皇帝一直在寻他的错处,他先斩后奏草菅人命无异于将自己的把柄双手奉上。燕星何真的搞不懂胥挽枫了。
脑子没用也要有个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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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挽枫走入闸药当地的衙门,在客座上坐了,翘着根腿抬头叹了口气。
衙门里被清空了,连那县令也被请了出去,胆战心惊地呆在自己府中。
有一人骑马而来,到了衙门门口方才停了。马喘着粗气,前蹄砸在石砖地上几乎要杂碎了地板,被抚了好几下脖颈才安分下来。
骑马之人是张熟悉面孔。胥挽枫琢磨着也的确是差不多到时候了。
“张青则……你太磨蹭了。”
张青则穿着辟邪坞校服,被黑皮的劲装包裹的身躯更显干练,脸上也不似当初在胥家时的懒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