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星何摇了摇头,又扒拉来了一沓纸翻看。胥挽枫没得办法,只得随他去。
夜深人静,这气节又没个虫子,外头只有不肯歇下的鸟叫。胥挽枫差不多翻遍了手头的东西仍是无果,回过头去看燕星何,却是发现他已经支着脑袋枕着鸟鸣睡着了。
“……”
胥挽枫觉得又好笑又心疼,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到长榻里头躺下,盖了一条被褥,整了整他那头的记录,粗略翻了翻,叹了口气,将摊在桌面上的记录全数整好了,收拢在桌角上,用镇纸压实。
完全没有任何的与睚眦解药有关的记录。阿甘多这一手留得可真够绝的。
一般来说,苗阿人应是会在每次制毒时都配备相应的解药才对,可睚眦似乎完全没有解药。
没有解药便意味着燕星何体内的余毒除不干净,现如今只是被蛇毒压制着罢了。
睚眦光用蛇毒除不干净无非是因为睚眦中不止玄武炭木一味药物,他也想过用余下药物相对应的克制物去解毒,但阿甘多记录中的药物多是无毒无害,混在一起也无什么副作用。
只有可能……是阿甘多没有将关键记录在案了。
也对。
胥挽枫攥紧了手,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的肉里。
假如他真想给中原、给辟邪坞、给胥家制造什么麻烦,又要解药来做什么?
如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燕星何被余毒与蛇毒一道伤及肺腑折损康健,却无能为力。
他能做的,兴许真的仅有去杀死如今睚眦的教主。燕星何体内有蛇毒,总归也算一剂人肉解药,睚眦耳目众多,胥挽枫不敢保证睚眦如今尚不知燕星何身上有能克死玄武炭木的蛇毒。
能怎么办呢?
燕星何睡得不大安稳,眉头皱在一起,双唇紧抿。胥挽枫一手覆在他脊背上一下一下地顺着,轻声哼着舒缓的小曲,仿若将燕星何当了个孩童来哄。
燕星何却也的确是睡得安分了些。
他的燕子其实很简单,只是俗世恩怨将他浸泡得尽是血腥味了。
胥挽枫探出手想去拥他,可终究是不敢,手指僵在那里,到底只好在他额前的碎发上吻了吻:“燕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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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巳时燕星何方起,窗户被支开了一道两指宽的缝,床边烧着一炉子,不算太干燥。
屋里只有他一人,矮几被放在榻尾了,那沓笔录被齐整地收在那里,旁边摆了一张墨水干了有一阵了的留信。
燕星何看了眼,是胥挽枫留的。大致同他说了没在笔录里找着解药,大约摸是只记录了部分的药材,又同他说莫要拘束,终归是他外祖家,若是有什么需要同他们说便是,他自个儿先回辟邪坞去了。
“你莫要心焦,我定帮你找到解药。”
看到这句话时,燕星何的心尖儿不由地一颤。
这人手底下有多少人替他卖命啊,又何必为他一个将死之人作践自己。
邓彩儿昨晚被胥挽枫那一个眼神惊得整晚没睡好,可惜胥挽枫起得忒早,她在廊下躲着蹲了几个时辰想道个歉,却也只蹲到了燕星何出来。
燕星何的脸色相较昨日倒是好了不少,眼角微红,气色甚佳,走路也不再松散,身板挺直了,更叫人心生倾慕。
可邓彩儿看着可只有纠结了。她与胥挽枫相见不久,但确实心生好感,而胥挽枫显然是早已与燕星何相识相熟,无论燕星何态度如何,他放纵胥挽枫对他痴情却是不假,看着更是似乎已经维持了有一段时日。
胥挽枫在她看来如此冷清的一个人,竟然也会因这样的一个谁沾染厚重的烟火气,除却倾心于他,邓彩儿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别的说法了。
至于燕星何,她更是琢磨不透,像是燕星何有意回避,而胥挽枫求而不得。
燕星何之于胥挽枫,就好似胥挽枫之于她。
而胥挽枫定是更情深义重的。
燕星何伸了个懒腰,突然看向邓彩儿这头:“姑娘何必躲躲藏藏的,总归是在下叨扰,叫你一主人家为难了。”
邓彩儿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走出来,手都不知往哪儿放:“我,我就,呃……抱歉。”
“你是……他的表妹来着?”
邓彩儿红着脸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很怕我?”
邓彩儿赶忙摇头:“晏公子很温和呢。”
燕星何笑了笑:“承让。不过,姑娘来寻在下是有何事呢?”
邓彩儿顿时噎住了,抱着手臂不知如何是好:“我、我就是路过……”
“来寻胥之明的?不巧,他一早就出去了。”
邓彩儿顿感别扭,克制不住地酸道:“晏公子真是好福气,同表哥关系能这般好。”
燕星何听了这话一愣,却也不恼,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算不得好……我受不来。”
辟邪坞中,胥挽枫将下属都召在了一块儿,细细规划前往闸药的事宜。这件事大小具得在到那儿之后方能知晓,若是真与睚眦有关,麻烦就大了。
“封城?!”一名辟邪坞下属惊道,“万万不可啊,大人!若是封城会是多大的阵仗!老百姓不明不白地被困于寸土,定是会暗中……”
胥挽枫坐在首位抱着手臂笑了笑,无所谓道:“你害怕让人落下口舌?呵……辟邪坞这么多年来好的没人说,坏的人尽皆知,事到如今,我还怕这群眼瞎的暗地里咒我?”
“这……可,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多攒点功德不好么?更何况,这般大的动作,若真与睚眦有关,定会引起他们反应。”
“我就是要他们手忙脚乱得自己一头撞进来。”胥挽枫的食指轻轻敲在桌面上,一下一下震得人心肝儿疼,“我已经受够了任他们摆布了。这回他们撞上来,很好,我也没打算放过他们。没解药?那就给我造出来,什么时候调配出来了什么时候死,否则我定让他们活都不想活……死又死不成。”
在场下属闻言俱是浑身一抖。
不是已经同那位谈过了么?!怎么还愈发瘆人了这!
门外看门的下属突然隔着门板在外头道:“大人,有客来访。”
胥挽枫正是烦心的时候,不耐烦道:“让他滚。”
“这……可来的是晏公子……”
胥挽枫愣了一下,哑着嗓子道:“让他进来吧。”
末了,他想了想一屋子的下属,道:“都出去。”
燕星何站在外头背着手看着一屋子扎眼的黑袍子鱼贯而出,往里头望了一眼胥挽枫:“你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我就是来打个招呼。燕儿给了我请柬,他们定是还以为我俩……也找不着你,就没给你发了。”
胥挽枫喘了口气:“……何时?”
“快了,十二天后。”
“……你姐姐身子如何了?”
“快两个月出头了。”燕星何淡淡道,听不出喜怒。
胥挽枫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迈出门槛,站在了他跟前:“燕子,真的对不住。”
燕星何笑了笑,后退了一步:“我们不过才见了多久,我已经记不清你同我说了多少回的对不住了。”
“我同你……”
“别。我看你也有些忙,我打算先行一步了。”
“……我是不是不能再跟着你了?”
燕星何转身正欲走了,听了他这话,又转过身来,打量着他的脸:“……应是如此。你我之间再无瓜葛,只是长兄长姐喜结连理。”
“……成吧。确实也是时候老死不相往来了。”
燕星何一愣,琢磨出点不对劲来:“你——你等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便是这个意思。今后我会尽量不再出现在你跟前,但你也别插手我任何事了……哦,不过答应你的事,我还是会办到的。”胥挽枫扯了扯嘴角,拍了下他的肩,便叫人来把他虚情假意地恭敬地请出去了。
燕星何莫名地火大了起来。他站在辟邪坞的门外,咬牙站了一会儿,用扇子敲了敲手心,想想左右他已经将消息带到,故而也懒得去管了,便也离开,回清潭天去了。
第103章 结亲
两三日后,燕星何告别了池束一众,捎上几份浊水特产作贺礼,只带了露伊便前往一苇渡江。毕竟他只是回去看望晏雨絮再走个过场罢了,带着太多人倒是不像话。
姑苏阁中多是男子,晏雨絮这女孩家在姑苏阁中实属少见,再加她是阁主旧友之女,兄弟又是阁主亲传弟子,分量足,挂出去的名号不外乎阁主之义女云云,是以来恭贺她新婚的宾客众多,只是其中她认识的在少数,多数还是叶瞒或是阁主夫人的亲朋好友。
寒梅镇也因此次婚礼而热闹许多,姑苏阁没那么多客卧,寒梅镇的客栈倒是捞了把便宜。
燕星何不知如何面对晏雨絮,一路走走停停,硬是在晏雨絮成亲当日堪堪到了姑苏阁。
燕星何一面让露伊将贺礼带去安置妥当,一面急匆匆去见晏雨絮。晏雨絮的屋子就在他那屋子的另一面,外头愣是栽了一株花树,花香四溢,满屋子的香气。
屋里侍女正替晏雨絮戴头面,见他进来了,晏雨絮轻声请了两位侍女暂避屋外,转向了燕星何。
两厢无言,终是晏雨絮叹了口气,向他招了招手:“弟弟。”
燕星何应了一声,低着头走了过去。
晏雨絮揉了揉他头顶的银发,道:“你与之明闹了吧?”
“……怎么说?”
“还装呢?”晏雨絮看了他一眼,又道,“你这闹的哪门子的别扭?前些日子之明就到一苇渡江了,看他一个人我就差不多明白了。我问了他,他也只说已经断了,不必再提。你俩是怎么了,闹成这般模样?”
燕星何皱了皱眉:“断了就是断了,还能怎么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懒得搭理他。”
“……你又来这套了。罢了,今日我也不愿与你争辩了……来,我先与你说说我这肚子里的小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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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中男女方宾客隔了两方,因胥野岚亲朋好友并不多,所以他那头多是叶瞒请来的客人。胥之明与胥野岚关系最近,站在最前。他摘了眼带,垂着眼睑,不知在看什么。
燕星何与晏雨絮的关系是最近的,因而他站在了女方那面最前,正好与胥挽枫正对着。
此时新人尚未入堂,一屋子闹哄哄的人,他们两人却一言不发。胥挽枫不言不语情有可原,燕星何却是奇怪了。
“公子,”露伊在他身后轻声道,“小姐到了。”
那头,胥野岚牵着盖了红盖头的晏雨絮,两人跨过了火盆,来到高堂位前。
“一拜天地!”
这时,胥挽枫忽地抬起头来,原先正看着晏雨絮的燕星何似是心有所感,也抬起头来。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却是谁都不愿移开。
“二拜高堂!”
燕星何的眼角神经质地抽了抽,抬手抹了一把脸,长舒一口气。他抬眼又看了胥挽枫一眼,胥挽枫却压根儿没移开过视线,一双黑红的眼平静地望着他,燕星何却感觉仿佛置身于漫天的悲戚中。
谁也不欠谁的,谁都欠对方的。是祖祖辈辈让他们两人走进死路了的。
“夫妻对拜!”
他们两人互相看着对方,胥挽枫的左眼中突然滑下一滴泪来。
燕星何的瞳孔猛地一缩,手都开始痉挛颤抖。
“你不该哭的……”
露伊听到燕星何哑着嗓子喃喃自语,怔了怔,道:“公子,你怎么了?”
燕星何一手抓住另一只的腕子,回神看了她一眼:“……无事。既然姐姐已经下去,我也出去吧。我在这里怪闷的。你办自己的事情去罢。”
说完,燕星何头也不回地挤着人堆走了出去。他对面的胥挽枫则是早在那滴泪落在他脸上时,便已经出去了。
机关城中的走廊上挂满了大红灯笼,贴着红双喜。燕星何回到自己那屋外,扶着额头正想去歇息,却见胥挽枫就坐在廊沿上,倚着那根玉青手杖,左手缠绕了鸦青眼带,默默遥望着一苇渡江上的鲜红的夕阳。
他顿时一噎,险些摔倒。胥挽枫听到了他的动静,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也不开口,就是那样死死盯着他。虽说此时光线暗了,看不清他的眼神,却是愈发瘆人了。
“你怎么在这里……”
“你忘了。我的屋子就在你隔壁。”
“……呼,我还真没记清了……”
胥挽枫笑了笑,又别过头去了。
燕星何突然间很不是滋味儿。
胥挽枫阖了眼,道:“我清楚你当下定是疑惑颇多——比如为何我突然间对你就成了这副模样了。”
燕星何刚想反驳就发觉自己的确是这么个怂样没错。
“这很容易便能想清楚了,你不愿去深思罢了。”他站起来,为了不让自己去看他,用眼带蒙住了眼,来到他跟前,“在盘元时,我没得你那准信,便不愿歇了。到了浊水,我那么多回想同你和好,是你一直不愿与我回到当初的,一而再再而三……燕星何,我不是没心没肺能随你折腾的人,我也有血有肉,我也会疼,可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是否真的会被你伤到。
“我并非在责怪你。是我太混账,背着你做了那么多腌渍事儿,是我当初未托付真心,于是你便觉得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被你折磨得茶饭不思……可燕星何,我如今即便仍是对自己的真心糊里糊涂也累了。我没气力去跟着你了,你若是不愿回头,便就这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