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概什么时候?去了何处?”
“我想想……应是大元四年,去了何处这就无人知晓了,他是突然离开的,连工钱都没结,东西都没拿。”
很好,大元四年,莲茵就是那一年失踪的。
“那么阿甘多此人是何来历?”
“他是在幼时流落浊水的,祖籍苗阿,与族人走散了,我见他小小的一个人,可怜见的,就带回来了。他对花草很是敏感,稍大一点做了我们家的花匠。他很喜欢同莲茵玩,莲茵那会儿便不大爱说笑了,就他,整天趴在莲茵窗口逗她。”
“……阿甘多留下的东西在哪?”
“在他屋子里,一直空着呢,你若要看,去看看便是,有人打扫也没怎的落灰。你一个表妹也在府里,回头好好认识认识。留下来吃个午饭吧,也住几日,你外祖母和你两个舅舅还没见过你。”
胥挽枫愣了一下,道:“……是。”
邓府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他与两个下属跟着邓府下人过了三道月门这才到了下人居住的院落。
“小乖。”
那下人听到有人喊她,连忙应了一声,请了他们三人自便,赶忙过去了。月门边站了一个少女,含羞带怯地看着那陌生人走进那间许久没人住的屋子,捏着手帕问下人:“那是谁呀?怎的从未见过?”
“那是胥家的少爷,是家主的外孙呢。这么一说,也是小姐的表兄了。”
“哎呀……他、他可真好看呀……”
下人笑道:“那小姐,我去厨房拿一盘糕点来,好让您进去同他们说说话,如何?”
“你……唉,小乖,那还不快去?”
下人连忙称是,快步往厨房去。
另一头,两个下属关了门,胥挽枫一把夺过眼带蒙上,道:“你们翻一翻,找找苗阿人的一些……炼药典籍,有玄武炭木的也一并拿来。我眼睛疼,先缓会儿。”
“是。”
胥挽枫叹了口气,在书案后坐下了,捏着紧皱的眉头。
摘下眼带对胥挽枫来说是一件叫他极不舒服的事,双眼能让人看出心思,就算面上装得有多好,细腻的人也能从眼睛里看出真相来。
他摘眼带的次数不多,除却必要,他也就数在燕星何面前摘得最多了。
……为何?
“大人,这本……您给看看?”
“拿过来。”胥挽枫不适地揉了揉眉心,无奈地摘了眼带,将那一沓写满了字的纸拿到了面前。
阿甘多对花草研究颇深,什么都往上记,有几份是针对玄武炭木的研究,甚至似乎是怕自己被这安逸日子养得忘了本,细细记录了玄武炭木在苗阿的地位。
上述,玄武炭木发源苗阿,是苗阿人的圣树,后有人将树苗带往各地,然而玄武炭木娇贵,只能在固定几处生长,因而一直以来,人们一面在玄武炭木落根处培植,一面四处试土。
玄武炭木是苗阿人炼药炼毒佳品,自辟邪坞驻扎苗阿那一年起,不少苗阿人离开苗阿,其中一些带走了多株树苗,以炼出上品毒药为目的,以睚眦为名,培育玄武炭木。阿甘多对玄武炭木的研究一直未曾中断,终于有所建树,正记于笔记末尾,想来是莲茵因胥挽枫而痛苦的事让他终于决定下手将他培育的玄武炭木炼睚眦之法投入使用。
他必须要告诉燕星何。
正待他要开口时,门却突然响了起来,一粉色罗裙的少女捧着一盘糕点小心翼翼地走入屋中,道:“我来送糕点了,不知三位公子口味如何,各端了些来。”
两个下属觑了一眼脸色瞬间黑下去的顶头上司,立马挺直了腰板。
第100章 闯盟
少女开门时透了点阳光进来,胥挽枫本就不大痛快,现如今看她这模样,无论是他本人还是跟了他多年的下属,都晓得他这是又撞上烂桃花了。
真是作孽啊,前面那一个男桃花都还没给解决呢。
胥挽枫倚在椅背上,眯了眯眼:“我看姑娘眉眼,又与我年龄相仿,莫非便是我那表妹?”
“你当真是我表哥?表妹邓彩儿,见过表哥。”
“表妹不必如此客气,你我本就沾亲带故,自是一家人,一家人何必在意那些礼数……表妹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我只是想同表哥聊聊罢了,小妹闷得很呢。”
胥挽枫刚想拒绝,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拐了个弯儿道:“……表妹先去,我马上便来。”
邓彩儿兴高采烈地应了一声,跑到外头去了。
“大人……”
“我知道你们两个看我笑话心里乐着呢。”
“属下不敢。”
胥挽枫嗤笑一声:“还有什么不敢的?你们两个把这里收拾好,将玄武炭木的那些寻出来整了,肯定还有。说不准我夜里得住这儿,正好看看。”
“是。”
胥挽枫绑了眼带,拄着他不离身的玉青手杖出去了。他这会儿噶努不在身侧,也没胥野岚帮扶,更没燕星何伴他左右,要不是他先前已经记清了邓府的路,说不准还真要直面撞白墙上。
邓彩儿就在第二道月门处等他,见了他绑了眼带不由一惊:“表哥,你方才分明……”
“无事。走吧。”
“唉好,表哥我扶扶你。”说着,邓彩儿便要来碰他,胥挽枫手一抽面无表情地移开了手臂。
“表妹,我们终究是表兄妹,才认识不久,莫要逾矩。”
“……我明白了。”
“我答应你与你出来是有事问你。”胥挽枫的脸色相比方才有些苍白,一抹忧虑不动声色地爬上他的眉间,“你……认识晏梓么?”
“晏公子?谈不上认识,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是钴林盟的燕部主人吧?挺好看一人的……我做梦都想去燕部呢。”
“那他近日可在浊水?”
“在的呀,前几日才回来呢,昨日还见着他同七袖剑一道采买玩意儿,像是给幼子的玩物。”
胥挽枫又听她喃喃道:“难不成晏公子已经成亲了?”
胥挽枫:“……”
他已经猜到八成是给谁的了。
胥野岚真行啊。
这么说,应是也快成亲了吧?到时候他定是要去的,那么燕星何会去吗?
……他怎么老想着燕星何。
不过既然燕星何在浊水,那至少去寻他也就方便了。
他怕燕星何过一阵子又换地儿了,在邓府吃过午饭就回了辟邪坞一趟,连那些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同他寒暄了什么也不记得。他决议要将事情闹大,大到燕星何没法子避而不见。
胥挽枫换了辟邪坞正装,骑着噶努,风风火火地直上清潭天。
早在他们上山时,池束便知道了,原先上清潭天是要通报的,这回胥挽枫本就是要打燕星何个措手不及,好把人带去好好说了,根本不吭一声就直闯了钴林盟。
若是燕星何不愿回?
哼……
胥挽枫拎着玉青手杖与流月快步行过吊桥,身后跟着大批的辟邪坞。
他若是不愿回,这回先把他绑走便是,今后如何,今后再论,若是这回他都不愿意走,还何来今后。
“辟邪坞卿,请您止步,莫再往里走了。”
胥挽枫脚上一顿,抬首面向了钴林盟石阶上的池束与在他身后同他携手而立的宣尽欢。此时辟邪坞众人站在一起,人数不敌将他们围住的钴林盟盟众,却仍是不见一丝惊慌,整齐划一地戴着帷帽身着黑袍,如同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独胥挽枫一人未戴帷帽。
“在下并无有意要惊扰贵盟,只是要寻一故人有事要相谈。”
池束不冷不热道:“你何必装,我知道你是谁。晏梓不愿见你,你请回吧。”
“事关我二人,我必须要见他。”
“你一直在骗他。”池束又道,“你分明早已知晓他的大致身世,却还瞒着他,玩弄他的感情。怎么,有趣吗?现在又来摆出这副卑微模样给谁看?!
“他当年被你祖父害得不成人样,拼死拼活才逃到一苇渡江,又入我钴林盟,与我情同亲兄弟,现如今你是要来替你祖父抓他回去好斩草除根?!”
胥挽枫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吼道:“我没有!”
“那你是要如何!你先想清楚,是你先骗他欺他的!”
“我受够了!”胥挽枫不顾颜面地嘶吼出声,甚至还破了音,“我受够了看不见他、不能与他说话了!我骗他又如何?!整件事有我的错吗?!一直以来我只是一个给胥宗收拾烂摊子的,可我不是他!凭什么这种灭亲之仇要归结于我?!他待如何?!如此讨厌胥家人他是不是也要把晏雨絮的孩子也杀了?!”
“辟邪坞卿,慎言。”池束眯起了眼,飞身袭向胥挽枫,随手接过一旁盟众抛过来的一柄长鞭,卷向流月,“晏雨絮怎么说也是受钴林盟庇护之人。”
胥挽枫侧身避开他那一鞭子,将玉青杖子塞给他身后的辟邪坞,手握流月又侧刀挡了他一鞭子:“我有说错么?让我见他!”
“你是想来硬的?休想!”池束随手扔了鞭子,钴林盟盟众又向他扔来一把剑,他随手接了直面劈上他。
他这种打法确实无耻,却也叫人没法预估他之后的招数,且也能看出他身手确实是深不可测,江湖上一向传闻池束没有兵器,却是接着什么兵器就能用什么兵器,如今看来确实不错。
“让我见他!否则就是以一敌十我也要杀上去!”
“辟邪坞卿,”交手间,池束一字一顿道,“你究竟是爱他还是恨他。”
这一句一下子戳中了胥挽枫久久悬而未决的一个痛处,他手上一慢,流月险些被他弄出一个缺口。
“与你何干……!”
“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心意,就这你还想见人?做梦!”
胥挽枫逐渐不敌池束,只能硬着头皮挡下他数招:“你凭什么不让我见他?你是他谁啊?!”
“胥之明,你真的是一个很可笑的人。”
胥挽枫隐约察觉出了一点苗头,在终于被他打在了地面上以刀锋抵着脖颈起不来时,笑道:“你不敢杀我。”
池束有些恼了:“你对自己未免太自信了。”
“是不是燕子不让你杀我?”
“……”
“呵,果然。他还放不下我吧?”
池束叹了口气:“辟邪坞卿,你果然有够麻烦。”
“燕子没法子不喜欢我,”胥挽枫压低了声音说道,“否则当时我们两个都不会要死要活。我是不了解他,我不清楚瞰桉侯府被灭当晚的情形,我不清楚他这些年究竟经历过什么,可他亲口说过他喜欢我的。”
“……你实在是太混账了。”
“是啊,我就是个混账,但我除了骗他以外我做错了什么?”
“光骗他一条就够我们杀你千万次了。”
“你说得没错。我也不会放过我自己啊。”
“阿束,可以了。”
听到宣尽欢在喊他,池束撇了撇嘴,将刀撤了,转而看向了宣尽欢。
胥挽枫嗅到了一股玄武炭木的清香,一下子汗毛倒竖,慌忙撑着流月从地面上起来,一瞬间仿佛失去了他那根让他桀骜狂放的脊梁骨,整个人都畏畏缩缩地如同一匹遍体鳞伤的狼,可怜巴巴地面向高处的石阶。
“真是可怜啊,辟邪坞卿。”
“燕子……你……”
燕星何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你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我……我能不能同你单独说说话?”
“……让你的人滚,你跟我过来。”
一听他这话,辟邪坞中霎时有人沉不住了:“大人,您怎可与他独自去!若是他乘机下手……”
“随他,你们回去。”胥挽枫拿过了她手上的杖子,松了口气,“他好歹愿意见我了,你们饶了我吧,我真的受不了了。杀就杀了吧,不过贱命一条罢了。”
辟邪坞众多少有些明白,若是这回两人能将事情谈拢,今后胥挽枫的状况说不准会好上许多。可燕星何总归是恨着胥挽枫,若是一个冲动把人宰了怎么办,胥挽枫又不忍下手。
胥挽枫却不欲与他们纠缠了,将流月入鞘,拄着玉青杖子跟上了燕星何。
燕星何先行了几步,转过身看着他。胥挽枫脸色极差,却仍是抿着唇跟着他,分明疲惫得精神不济,却仍不肯歇一歇喘口气。
“如果你累了,”燕星何道,“你可以回去歇歇。”
“你不能保证你不跑,就算你保证了不跑也不见得你一定不会不跑。”
燕星何冷笑道:“你觉得我同你一样喜欢骗人?”
“只是还我一个‘人情’罢了,你不喜欢做这种事。”
燕星何撇了撇嘴,下行几阶,不耐烦地架住了他,登上石阶。歇在鸟架上的燕子啾啾叫了几声,飞出屋子来叽叽喳喳地落在胥挽枫肩上,蹭了蹭他的脸。
“你的燕子?”
燕星何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怎么了?还认识你你很开心?真是群胳膊肘往外拐的混球。”
“燕子,你跟我走吧。”
“……你不要逼我现在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算我求你的。我命都可以给你的。”
燕星何定定地看着他:“你要怎么做,才能让我信你。”
第101章 灯下
到了钴林盟的燕部院落中,二人在廊上相对而坐,皆是不语。燕星何看着胥挽枫忧虑深重的眉眼,突然心下一动,伸出一只手去虚覆到他脸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