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笛把纸杯捏捏扁,霍地站起身。
“干嘛?”
秦笛歪着头俯视祁松言被日光照成琥珀色的瞳孔,挑了挑眉:“让你仰望仰望我。”
说完他们俩都笑了,祁松言呛得脸通红,把他手里的纸杯拿过来连同自己的一起扔进垃圾箱。
“我走了,回去研读一下大佬的笔记。”
“有不会的再请教大佬。”
“大佬,你有微信QQ吗?总不能一直打电话吧,怪打扰的。”
秦笛掏出手机怼在他脸上,理直气壮:“手机是真的有,网是真的没有,我这个卡只能接打电话和发短信,就是这么穷,所以你就梦回一下2000年,有事先短信吧。”
“行。后天见。”
“后天见。”
他们在门口告别,各自揣走了药膏和笔记。光追着衬衫少年的轻快步子没入幽长的走廊,风被单车远远落在身后,旋了方向继续拂动岸边的垂柳。
他们背向彼此,却走得更近了些。
第11章 同生
七天假期结束,返校第一个清晨的必做事项不是同学间询问假期过得如何,也不是观察谁又换了新发型,而是大型作业交流互鉴。
李铭轩扒着两轮黑眼圈伏在桌上抄得要死要活,隔着过道冲着秦笛吭吭唧唧:“我下回再也不拖到死线来临的时候才发力了,昨天一宿没睡都没补完!”
秦笛悠哉悠哉翻阅着刘小桐带来的散文选,嘴角勾出了小嘲讽:“谁让你非得假期去景点看人,晒得好像打更大爷在主楼楼顶养的那只二狗子,最后还写不完作业,图什么。”
“那是我想去吗?我和我爸全程给我妈我姐当导游摄影师拎包侠,腿都遛细了,哪是旅游啊,就是开了个艺人助理体验卡。”
祁松言按秦笛说的方法整理着试卷,听了也忍不住揶揄:“那天给你打电话问秦笛号码的时候,你听上去还挺高兴的啊。”
李铭轩一骨碌爬起来,眼睛瞪溜圆:“你、你怎么说出来了啊!”
两个人并肩而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齐投去了看傻子的眼神。李铭轩又把下巴磕回桌板,喃喃地说:“好吧,不说也能猜到是我…所以你们两个是和好了吗?冰释前嫌?义结金兰?举案齐眉?山盟海誓?”
“赶紧补你的作业吧,被汪老师听见,美丽大眼睛准被你气得翻成这样。”秦笛翻了个白眼。
“虽然我有点吃醋,但是两位爸爸好好相处才是最重要的,小轩需要一个幸福的家。”
祁松言探过身子,问道:“非得都是爸爸吗?秦笛是妈妈不行吗?”
“祁妙,你笔记没了。”秦笛一把抽走笔记本,被祁松言眼疾手快瞬间抢了回来,举过头顶,得意地露出酒窝,秦笛白了他一眼没爱搭理,继续翻散文选去了。
升旗仪式回来,各科课代表一起收作业,整个教室闹的鸡飞狗跳,黎帅抱了摞卷进来,推推眼镜,用状似轻松的语气说:“发张复习题篇,做完我收上来看一看。”
王初冉马上抓住了漏洞:“你这是考试!”
“啊,不是考试,就是为大家查缺补漏。”
“骗人!你要批分!”
“也可以不批分,画一下对错。”
“那还是考试!”几个平日敢说话的女生也跟着附和。
黎帅一脸无辜:“那你们想怎么办?”
“留练习明天讲!”
“对,你不要看了,收上去暗搓搓批分,还悄悄记下来。”
黎帅被戳破了惯用的小伎俩却还保持着风度,把卷给了课代表余可,嘱咐她下课发。
祁松言叹为观止,问秦笛:“这也行?”
秦笛摇摇头:“年轻人,你对女生的力量一无所知。”
文科新鲜人祁松言自以为通过一个运动会已经对女生们有了长足的认识,没想到人生处处有惊喜,上了十年学,第一次知道考试是可以通过撒娇来消除的,不禁心生敬意。
可女生们的厉害还不仅止于此,返校的第一天他就收到了修订印好的班会剧本和流程单,人员利用充分、安排合理,舞台剧中巧妙地穿插了一些才艺展示,各部分的责任人也标记得很清楚,细致又利索。
备战期中考和排练班会同时进行,班委几个女孩为了效率,把能做的准备工作都做得妥妥当当。黎帅向学校借来了他们小楼东侧的多功能报告厅,学校答应只要精心使用、自行打扫,便可以随时使用,直到班会展演结束。于是每天下午的第二节 自习成了雷打不动的排练时间,秦导正式上线。
剧本已经写得很完善了,秦笛的工作主要是凭借初中在戏剧社的经验指导一下舞台调度和台词动作的展现。所幸作为女主的刘小桐假期就把词儿背得滚瓜烂熟,情绪也到位,前几幕过得都算顺利。
可轮到祁松言上场,全场都开始捏鼻梁。
“我回来了。”
“等一下,你是醉酒回家,这冷静自持的语气…”秦笛坐在舞台下的专座上咬住笔。
“像刚上完党课。”王初冉站在秦笛背后发出了精准吐槽。
祁松言退后,又往前假装踉跄几步,推开了并不存在的门,单手撑在桌子上,模仿醉了的语气低声说:“我…回来了…”
坐在桌子后面的余可用手指头敲了敲桌子,冷着脸对秦笛说:“导演,他勾引我。”
秦笛努力咬笔,控制自己不笑出声,扭过头小声对王初冉说:“制片,选角失误。这不是一位终日烂醉一事无成的父亲,这是酒会不小心喝过量打算追回初恋的深情总裁。”
“咳…祁松言啊,你能不能让他先破产…不要帅,要落魄,要稀烂!”
“不然你们换个人不行吗,这真是我知识盲区。”祁松言为难地按了按眉心。
“别的角色都分配完了,让你当背景板白瞎这张脸,秦导赶紧给指导一下。”
秦笛问他:“台词你背了吗?”
“差不多。”
“找一下人物。中年失业,心理失衡,能力又跟不上,每天就是借喝醉来逃避现实。老婆很凶,经常数落你,所以你积压了许多愤懑,对自己的,对老婆的,对生活的。这人一定得犯浑,得不讲理,吵不过老婆就转而把气撒在女儿身上。余可也尽量摆脱一下你的精英感,你就是底层妇女,脾气暴躁,讽刺都是外放的泼辣的,你情绪起来了,就能带得动他。”
祁松言看看周围鼓励的眼光,点头道:“那我再试试。”
他踉跄着脚步,进了家门。大声嚷了句“我回来了”,企图吸引妻女的注意。余可在桌前假装推开碗碟,吊起眉梢:“喝大酒喝出功了呗?还得跪着迎你啊?叫唤啥呢?!”
“少废话,把热水给我倒上,洗脚。”
“洗啥脚啊,浑身上下最干净的就是裤兜儿,不用洗这那的,光看你兜儿就知道你是干净人儿。”余可抱起胳膊斜了他一眼。
祁松言歪歪扭扭地走过去,刘小桐仿佛感觉到一丝危险,颤巍巍地喊了句:“爸……”站起来往桌子后缩了缩。
祁松言知道下一句是情绪的爆发,可话在嘴边却怎么也喊不出。他从来没和人吵过架,记忆里父母的争吵都是急促的几句之后便有人回房或有人出门,这种激烈的争吵他只在电视上见过。他提起一口气,又泄了出去,侧过脸望向秦笛。
在场的人都沉默地面面相觑,秦笛想了想,起身从台侧慢慢走上舞台,对他说:“你下去坐,我给你示范一遍。”
祁松言跳下舞台,和王初冉并肩站在椅子后。
只见秦笛从舞台一角拎起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夹在指头缝,走得虽然摇晃却刻意维持肢体的平稳。他进了门,并没有理余可,而是径直走到刘小桐身边把瓶子轻轻放在她椅子下,堆着笑和蔼却音量刺耳地问:“闺女,吃饭呐?”
刘小桐捧着碗不敢说话,点了点头。
余可反应很快,照样推了碗筷:“又喝大酒了?一天不灌你那猫尿就活不起!”
秦笛缓缓把脸转向她,换上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情,呵斥她:“你赶紧滚,把热水给我烧了,洗脚。”转而又笑眯眯地看向刘小桐。
余可接上台词:“洗啥脚啊,浑身上下最干净的就是裤兜儿,不用洗这那的,光看你兜儿就知道你是干净人儿!”
秦笛脸上的笑意逐渐泯灭,拎起瓶子指向余可,从齿缝里挤出话刃:“跟我闺女说话呢,别逼我扇你。”
余可一拍桌子,指着他鼻尖大骂:“长能耐了你?废物一个,还跟你闺女说话,你闺女连学都要上不起了,认不认你都两说!”
秦笛目眦尽裂,瞪着刘小桐,企图从女儿嘴里扣出一句“爸爸”,可刘小桐缩在余可身后浑身都在表示拒绝。秦笛脸上混杂着自嘲与悲伤,最终化为愤怒,高高举起瓶子摔在地上。
这时原本应当站出来哭喊家庭环境给自己造成伤害的刘小桐,却不发一语,秦笛深吸一口气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想要上前查看刘小桐的状况,谁知刚走过去就听见刘小桐激烈地一声呜咽,躲开他拼命往余可怀里钻。秦笛退开,对大家说:“大家休息一下吧,也快晚休了,收拾一下去吃饭,今天先到这儿。”
他走下舞台,祁松言和王初冉迎上来,秦笛有些歉疚:“冉妹儿,你去看看小桐,我好像把她吓着了,你帮我安慰一下,说句对不起。”
“她家里关系一向特别温馨,从小到大连句重话都没听过,这段剧本还是我写的。估计是你刚才演太真了,给她震着了。没事儿,我给她买个冰淇淋吃就好了,你们撤吧。”
秦笛点点头,往门口走,听见祁松言跟过来的脚步,回头说:“我不太想吃饭。”
祁松言看着他微微泛红的眼角,他此刻不小心流露的脆弱与刚才台上那个混账的醉汉完全判若两人,却因此更牵动起祁松言的眉心。他明白秦笛是赶他走的意思,可偏偏他此刻不想放他一个人:“那就陪我吃。”
他没给秦笛拒绝的机会,搭着他的肩半推半搡地一路带他出了校门。他挑了家常吃的牛肉面店,把秦笛安置在角落里,不一会儿端了餐盘回来,牛肉面搁在自己这边,把一碗牛肉汤和一只小芝麻饼推到秦笛面前。
“说了我不想吃。”
“没让你吃,你喝汤。”他抽出纸巾擦好了筷子和汤匙,搭在秦笛碗边。
“那这饼…”
“你咬一口,不爱吃再给我。里面有玉米粒和白糖,甜的。”
秦笛捧着碗,酥暖的温度渗入掌心,使他紧绷的肩膀稍稍松懈下来。清亮的汤中浮着纹理清晰的牛肉片和薄如蝉翼的白萝卜,葱花香菜另搁在小碟子里,青翠辛香。他倒入全部的提味料,用勺子轻轻翻搅,最终还是抗拒不了食物的鲜美滚烫,一勺一勺喝起来。
好像找到了一种顺毛的方法,祁松言盯着他被汤水浸得嫣红的嘴唇,手一抖倒了小半瓶醋下去,被自己蠢得直叹气,只能硬着头皮吃。
秦笛喝了几口汤,夹起饼咬了一小口,舌尖上具是玉米和砂糖的清甜,混合着芝麻酥皮的香气,吃得他眼眸都亮了起来。抬头望见祁松言正勾着嘴角看他,脑子一空,脱口而出:“你吃吗?”
祁松言看了看饼上那弯弯的一小块缺口,忍不住滑动了喉结。秦笛反应过来,慌忙丢下小饼:“我再给你买一个。”
“不用啊,你吃你的。我就看看演技惊人的秦导是怎么出戏的,学习一下。”
“真想学你刚才就应该录下来。”
“我都记住了,今天回去就练。”
“其实也可以不用情绪那么足,毕竟小桐那段爆发才是重点,我处理得不太好,还把她吓到了。”
祁松言心里不是滋味,他太清楚如果不是曾多次亲身经历过这样的场景,那些细节绝不可能凭空出现在一个少年身上。他其实多希望秦笛是一个演技天才,一切反应信手拈来,而不是像这样将残酷的现实人生灌注在舞台的片段里,迎来他人的喝彩,却划破了自己陈旧的伤痕。
他把疼惜的目光强行收回,喝了一大口汤,对秦笛调笑:“秦导实力有目共睹,我首次当爹,还得多学习。”
秦笛又想起早上他跟李铭轩说让自己当妈的事儿,顿时哭笑不得:“祁妙,我发现你真挺欠的,还总装一副老实样儿。”
“我主要是成熟内敛。”
“你笛哥觉得你不行。”
“必须和你掰扯一下,我可是一月生的。”
“谁还不是一月生的了。”
“那完了,我输了。”
“怎么呢?”
祁松言心想,他这1月30号的生日,除非秦笛31号,不然随便捡哪天生都得是他哥。他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但说不好他妈妈真就给力一回呢。
“我1月30号早九点,你要是31号的,咱俩就还是好朋友。要是你生在前面了,我也不可能叫你哥,只能决斗来解决。”
秦笛放下手中的汤匙,凝视着他,半天没说话。
祁松言心说不能吧,真能奶得中?气氛突然间紧张得如同双色球开奖,只不过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数字,就两个答案二选一。
他们就这么互相望着,餐厅里不断飘来各种食物的香气和欢快的谈笑声,暖色的光氤氲在头顶,如同窗外秋色渐浓。在祁松言再也捏不住汤勺的前一秒,秦笛给了他第三种答案:“我1月30号晚九点。真巧啊,祁妙哥哥。”
第12章 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