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辰风将水果刀和苹果过遍水,把座椅挪近病床,两脚中间放着垃圾桶。削好皮,切成块,喂到林潮生嘴边,林潮生尝一口甜,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宋主任是不是找你进行术前谈话了?”
陆辰风机械地鼓动着腮帮子,磨磨蹭蹭地瓮出一声:“……嗯。”
林潮生不喜欢兜圈子,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你有什么想法,男朋友?”
听见这三个字,陆辰风总算勉强地提了提唇角,随即放松身体靠向椅背。他在林潮生目光如炬地凝视下,几次欲言又止,最终犹犹豫豫地开口说:“胸腺瘤手术面临的风险,你两年前就知道,我不再复述了。”
林潮生减慢咀嚼的速度,陆辰风纠结地滑动喉结,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不自觉蜷缩:“我跟盖教授详细咨询了一下,你的肿瘤是良性的,恶变的概率很低,只是存在会对心脏产生压迫的可能性。”
陆辰风眉头紧蹙,神情复杂地提了口气:“我在想,只要我们平时多加注意,或许也没那么容易危及生命,要不这个手术……”
林潮生适时地打断他:“我们不是早就达成共识了吗?”
“潮生,一整个下午我都在反复思考一件事。”陆辰风低垂视线,沙哑道,“我好像不该自私地改变你原有的生活状态,不该不遵从你的决定,更不该带你回北京。”
“你在大理过得很好,我们之间本该由我做出改变。”陆辰风顿了顿,说,“以前我对你的病情和治疗的风险一无所知,根本不能体会两年前你拒绝手术的心情。”
天色灰暗,陆辰风停住话音,喘/息粗重且沉闷。房间静了片刻,林潮生下床关灯,伴着入窗的几缕微弱星光,他掀开被角拍拍枕头:“上来,进被窝睡觉。”
折叠床立在墙边,陆辰风侧身躺进林潮生的床铺,逼仄、拥挤,却是他永远也无法离开的温柔乡。
彼此找到最舒服的姿势相偎着,林潮生在漆黑中陷入回忆,如实告知陆辰风自己的心意:“之前的状态看似自在,实际是过一天算一天,倘若真的发生不幸,这世间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有太多想去完成的事情。”林潮生掰着陆辰风的手指头,一一细数着,“找一份好工作,考地大的在职研究生,赚钱买房,做好每一顿饭,养活小花盆里的向日葵。”
闻言,陆辰风很轻地笑出声来。
“还有一件最最重要的。”林潮生稍稍往陆辰风怀里挤了挤,揽住他的肩,贴近他耳畔,“和你一起健康地活到老。”
“相信宋主任,相信盖教授,相信你的选择,相信我们能挺过这一关。”林潮生扛住困意,小声呢喃,“严肃纠正你一个错误,不是你带我回的北京,是我主动要跟你回来的。”
“这句话我讲迟了。”林潮生闭着眼睛笑了笑,“虽然貌似是你说动了我,但我想,我当时是没有勇气看着你离开的。”
“快睡吧,明天一早就得开始做检查了。”林潮生安抚地摸摸陆辰风的耳朵,“晚安辰风,梦里见。”
耳边是林潮生逐渐落匀的呼吸,陆辰风沉重的心思被他轻薄的吐息缓慢抚平,他纠结难受了太久,却总能在林潮生身旁求得安稳,于是偏头与他鼻尖相碰:“晚安,梦里见。”
按部就班地检查,耐心等待结果,三天转眼便过。当宋亦珂前来宣布好消息,林潮生的血液,心肺、肝肾功能以及心电图全部正常,盖教授将手术的日期定在八月八号时,陆辰风面色凝重地坐在床边,不袒露心迹地翻阅着林潮生的血检报告。
一切准备就绪,医生和护士撤出病房,林潮生掩上门,反锁,走到陆辰风身前,抽掉他手里的化验单,抬手捧起他的脸,面对面将人抱住。
下巴垫在陆辰风肩上,林潮生望向窗外橙红色的天空,揉揉他的头发:“外面刚下过雨,出现火烧云了,你要不要看一眼?”
背对窗户的陆辰风温声回答:“哪儿有你好看。”
林潮生笑着问:“手术前什么都不让吃,感觉到我瘦了吗?”
本就单薄的身子,过两天还得挨刀,陆辰风不满地埋怨:“只剩骨头了。”
林潮生期待道:“等我康复,要吃你做的打卤面,配上我的菠萝饭,是不是很绝?”
陪着吃了几天病号饭的陆辰风被林潮生馋坏了:“很绝。”
地砖上映着橘红暖光,屋子里仅剩空调的“嗡嗡”声,贴合的胸膛一起变热,林潮生憧憬地说:“未来真美好啊。”
八月八日清晨,盖教授与宋亦珂先后到过林潮生的病房,屋内的人不少,氛围却轻松。半小时后,林潮生按照护士长要求在病床上躺平,离开病房前,陆辰风隐忍地抿了抿唇,俯身对他道:“潮生,熬过今天。”
林潮生回给他一个自信的笑容:“好。”
电梯门开,狭小的空间内,陆辰风被挤在角落里,与林潮生间隔两名护士。到达住院部三层,迈出电梯,经过长长的走廊,病床停在中心手术室门前,护士长正与宋亦珂交谈着什么,趁着这个空档,林潮生忽然扯住陆辰风的衬衫袖口,翻过他的手,食指点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三个字。
他在四周不绝于耳的喧吵声中向他表白,重重地落下指尖,急迫而又虔诚。
所有声响刹那间撤出耳际,陆辰风蓦然怔住,神色迷茫地摊着手掌。
病床再次向前行进,陆辰风虚浮着脚步,拼命挤压湿热的眼眶。医用门开启,宋亦珂抬臂把他拦下,林潮生对陆辰风讲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等着我。”
晃动的视野里,宋亦珂似乎叮嘱了些话,陆辰风没听清,恍神地盯着对方戴上口罩,跟随林潮生的病床一同走远。
周遭病人来来往往,陆辰风屏息静默,写有“我爱你”三个字的掌心愈加滚烫。
自动门徐徐闭合,陆辰风依旧停立在原地,直到手术指示灯倏地亮起。他后退几步坐上塑料椅,手肘拄膝,绷紧背脊,耳边频频轮播着盖教授和宋亦珂的提醒——那些手术中有可能遭遇的风险,手术后或许会产生诸如“重症肌无力”等并发症——此刻被剧烈的心慌放大成恐惧,拼命折磨着陆辰风。
再大的勇气,也承受不住医生口中的诸多“万一”,手术同意书上的种种意外。陆父离世当天的每一幕,陆辰风边回想边闭了闭眼,他不能再经历一次失去,他的世界里只有林潮生了。
旁人眼中的陆辰风,不露声色,泰然自若,但只有陆辰风自己清楚,他有多惧怕意外的发生。指示灯被他盯出了重影,冷汗浸透衬衫,陆辰风在流逝的分秒钟尝尽煎熬,舌尖泛起苦味,连带着眉间痕迹深重。
万一……他该怎么办。
微张的嘴唇轻颤,陆辰风十指交叉抵在额前,用力敲了两下。就在他以为自己会一直持续这种极度焦虑的状态时,下一秒,陆辰风突然松懈掉全身的力气,后背顶住座椅,开始调整不规律的呼吸,释然地注视着面前的手术室——
方才的诸多杂念顷刻消失不见,同时内心也不再觉得恐慌和畏怯,因为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和他在一起。
不必害怕了,陆辰风想,尽管一路走来到现在,相守的时间太短,可纵观他这一生的经历与选择,以及这段时间林潮生给予他爱情上的圆满,不论他们还有没有前路,他都不会惋惜和遗憾。
陆辰风抬眸望了眼红色的指示灯,脸上的表情坦荡决然。隔着厚重的门板,他在心里对林潮生说:若我们运气不好,你也等着我。
第55章
芳草地写字楼前的梧桐树变了红,北京的秋天温度凉爽,九月三十日下午,陆辰风送走今天来做定制的最后一位客人,在茶水间洗净杯盘,关上电脑,准备返家。
临近国庆节,二环线提前进入晚高峰,路况较差,高架上堵得水泄不通。陆辰风右手一下下点着方向盘,左手支住额角,眼中凝着一丝微不可查的不耐烦。
傍晚时分,下高速出五环,烦躁的情绪在车子驶入玉园小区时得以缓解,陆辰风停稳车,熄火拔钥匙,拿起副驾驶位上的风衣搭在臂弯,径直朝面前的单元楼走去。
踏上台阶,视线锁定101户的报箱,里面塞着邮递员刚送来的一封挂号信。陆辰风拧开锁头,将文件袋取走,这时有什么东西从侧边的缝隙间滑出,飘飘荡荡落在脚面。
陆辰风愣了愣,屈腰把它捡起来,先是惊讶挑眉,而后笑意延展在唇角,用手背掸掸沾粘在卡片上面的灰尘。
推门进屋,清淡的檀木香扑鼻,他站在玄关处唤了一声,没听见卧室的动静,于是将动作放轻,尽量减少噪音。
换好鞋,陆辰风把风衣挂上衣架,去厨房泡了壶青桔茶。坐进客厅的沙发里,他手持剪刀剪开牛皮纸袋,拿出内封的文件——是CGL珠宝设计大赛的获奖名单及证书。
陆辰风将名单展开,自己的名字印在还算显眼的位置,他是第六名。让陆辰风有些惊喜的,是方毅的成绩,第九,他欣慰地喝一口茶,前十位排名里LANME工作室占了两个,这样的实力,恐怕要在圈内溅起一团不小的浪花。
热茶暖身,窗外霞光滑进房间,陆辰风释怀地喟叹,那些难捱的日子终于要过去了。
接下来,他看向放在证书旁边的那张印有花田图案的明信片,抬手摁摁鼻梁,小心翼翼地拾起它,神情郑重地凝视着写在背面空白处的字迹。
明信片右上角盖着大理古城的纪念邮戳,林潮生的笔迹遒劲工整,只是令陆辰风略微意外的是,整张卡片除了家里的地址外,仅有一行极其简短的文字——公众号,陆辰风。
陆辰风疑惑片刻,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林潮生的公众号。最近更新的文章中没有关于自己的只言片语,也对,公众号毕竟是公开发布原创内容的平台,林潮生不可能会把要对他讲的话写在网上,陆辰风翻来覆去捣鼓半晌,动作稍稍停顿,拇指迟缓地移向页面最下方的对话框。
忽然而至的激动与紧张,陆辰风试探地输入自己的名字,摁下发送,紧接着,系统后台自动弹出来一篇文章,标题:写给最好的陆辰风。
手腕微颤,陆辰风悄然屏息盯住屏幕,这才发现,公众号的头像不知何时被林潮生替换成了新的——原本紧闭的木门此刻朝两侧大敞,周边依旧围绕着几丛颜色鲜亮的向日葵,陆辰风点进去文章,上移目光,公众号的名字更改为:我们终将抵达的花园。
陆辰风会意地笑了笑。
这篇文章总共包含两个部分,一份音频和一段文字。陆辰风定定神,举起手机移到耳边,忐忑着,按下语音的播放键。
林潮生的嗓音清晰地传出听筒:“嗨,陆辰风。”
右手虚拢成拳抵在鼻下,陆辰风面容笑意不止,他放松身体倚住沙发靠背,抬眸凝望挂在电视柜上方两人身着正装的合影。
“当你听到这段音频时,我们相识已经有整半年了。”
“之所以选定这个日子想把内心的话讲给你听,是因为我不清楚自己的病情能撑多久,若是没等到你的回复,我这一辈子就该留下遗憾了。”
“我是在花甸坝的帐篷里录下的这些话,趁你去药材场刷牙、打热水的时候。”
“原本计划等你离开大理之后,我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你我的心意,可谁知我们之间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竟然有了第一次的旅行和交心,并且于昨晚,你已经成为了我的男朋友。”
“不好意思。”林潮生突兀地中断告白,紧抿嘴唇解释道,“我得先笑会儿,有点控制不住情绪,是真的太开心了。”
陆辰风似乎也快要忍到极限了,他用手背抵住唇角,语音停顿几秒,林潮生清了清嗓子,继续开口。
“我不知道未来当你看见明信片的这一天,我们在做什么。”林潮生的语调和缓,像温暖的夕阳,也像他们共度的时光,“我在哪里,你又在哪儿,我们会有着怎样的交集和联系。”
“此刻的月光很美,花甸坝很安静,我在和你讲着悄悄话,也在祈祷我能以你‘男朋友’的身份活得更久一些。”
陆辰风饮尽杯子里的茶水,心中无尽感慨。
“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林潮生长长地呼出口气,抱歉道,“请你原谅我这么冒冒失失地喜欢你。”
“我太想陪伴你拥有一段只属于我们的回忆,但又不愿将我人生的全部压力带给你。无奈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实在难以自控这份爱慕的心情,结果导致所有的事都偏离了轨迹,妄想得到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懂得满足。”
“陆辰风,你绝对无法体会,你的出现于我而言有多么珍贵。”
“我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渴望自己能够健健康康的,陪你走完‘人生’这一程旅行。”
林潮生说:“谢谢你能带我来我最想要去到的地方。”
听筒里传来熟悉的风声和鸟鸣,陆辰风跟着林潮生的话语,调动出珍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渐暗的视野里,倏忽间,脚下延伸出大片无垠的花海,色彩斑斓,生机盎然。陆辰风看见他和林潮生正置身其中,手牵着手,一起望向遥远的日出。
花甸坝淋着漫漫晨光,云团舒卷,风也轻柔。天地间本该是万籁俱寂,陆辰风却心神微动,清楚地听见了百花盛开的声音。
无论时光荏苒,无论安于何处,这一幕始终恍如昨日,悠长的余音经久不散,随着爱意悄然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