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不算长的石子路,遇到常年背光的一处台阶,表面结着厚厚的青苔,陆辰风踩上去时险些摔倒,他站在石阶下方把右臂横到林潮生身前:“这儿比较滑,你当心。”
林潮生先是一愣,然后软下目光,隔着衣服轻轻抓住陆辰风的手臂,平稳地迈到地上:“谢谢。”
“请你喝饮料吧。”林潮生索性提议道。
陆辰风假装问:“这是VIP待遇还是要额外记账在房费里?”
林潮生笑了笑,看不出这人其实也是有幽默细胞的,倒是比初见时稍微能够放开一些了。几分钟后,他们一人拿着一杯果茶在村道上闲庭信步,陆辰风几乎没体验过这种刻意将时光放慢的感觉。
平日的生活节奏很快,工作行程安排得很满,陆辰风经常要跑东南亚国家谈生意,忙碌是常态,所以他很享受此刻的安逸。
但他也害怕习惯了安逸。
店铺外围设有很多长椅和石凳,陆辰风发现林潮生走不快路,始终保持着相同的步速,呼吸沉缓,好像还在尽量控制着胸口的起伏。
“休息一会儿吧。”尽管陆辰风不觉得累,他还是这样建议道。
林潮生在石凳上坐下来:“抱歉,耽误你时间了。”
“哪儿的话。”陆辰风往上扽扽裤腿,西装裤穿惯了,是个习惯性动作。
待对方弯腰坐稳凳子,林潮生不着痕迹地移过去一眼,陆辰风鞋带系得规规矩矩,劲瘦的脚踝骨节突棱。一不留神定格了视线,近距离将他打量一番,下巴上没留青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林潮生想,陆辰风是个比较注重外在细节的人。
“你有没有想去,却还没有去过的地方?”林潮生问。
陆辰风答得不假思索:“没有。”
林潮生:“那你为什么来大理?”
陆辰风:“因为离北京很远。”
林潮生笑了:“这也算理由?”
陆辰风闻言端正态度,认真回道:“之前经常去瑞丽出差,会所的合伙人总推荐我有时间来大理周边玩玩。”
林潮生:“所以现在是空出时间了吗?”
陆辰风收回望远的目光,挪向近处垂下眼睫:“嗯。”
“瑞丽啊……”林潮生若有所思地支着额角,还是猜不出陆辰风到底是做什么的。
话音中断片刻,陆辰风深吸口气,转而问:“那你呢?”
林潮生凝视着远方的山海,缓缓启唇:“苍山深处有一个地方,风景特别美,常被我们这里的导游称作‘大理的秘密花园’。”
静待几秒,陆辰风见林潮生没再言语,便继续问:“你离得这么近,没去过吗?”
“那里车开不进去,要徒步走很远的路。”林潮生舒展眉眼说,“我这个人真的挺怕累的。”
陆辰风眉梢轻挑,回给他同样的反应:“这也算理由?”
衔着陆辰风落下的尾音,不远处响起几种器乐的合奏,林潮生用眼神在说“去瞧瞧”,两人一同起身,循着窄巷中的旋律缓步走去。
巷角的一蓬屋檐下,几名身穿少数民族服饰的男人坐在台阶上,手中分别持着葫芦丝、月琴和巴乌三种乐器。他们热情满涨,眼里映着各自心爱的姑娘,愉快地在为翩翩起舞的她们伴奏。
陆辰风不认识巴乌,心下盲猜是箫或者是笛,正欲向林潮生求证,谁知这一眼望过去,竟再也没能移开。
明晃晃的光线攀上林潮生的发梢,抚亮他一双半弯的眼,此时眉间透出的温柔与平和,更显得他整个人纯粹、干净、阳光。
耳边是异乡的音乐,欢快鲜活,婉转动听,陆辰风鲜少和陌生人相处是不带戒心的,但他不可否认,林潮生是个意外。
围观的人群兴致高涨,自发地拍手跟唱起旋律,林潮生忽然勾了下唇角:“陆先生,看表演。”
陆辰风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直勾勾地盯着林潮生看,被发现后倒也没表现得太局促,只是在转过脑袋时抬手抓了抓发痒的鼻尖儿。
第9章
迎着午后的灿阳返程,林潮生询问陆辰风晚上想吃什么,他好让简伊提前做准备。陆辰风面色泛苦连忙摆手,他刚被林潮生塞了一肚子的街边小吃,一顿能顶两顿的量。
海风吹拂,他们是迎风,四月初的大理气候养人。陆辰风单手握把,从裤兜内掏出糖盒,往嘴里倒一颗薄荷糖,这是他饭后或者抽完烟必做的一件事。
视野边角伸来一只手,陆辰风会意地把小铁盒递给骑摩托车的林潮生,当对方送回来时他没接,道:“拿着吧,我那儿还有一盒。”
林潮生没跟他见外,说了声“谢谢”。
返回佳夕客栈,林潮生嘱咐简伊给陆辰风沏一壶普洱生茶,便径直回房间午睡去了。陆辰风端着茶壶茶杯坐进房间露台的藤圈椅里,摊开随行携带的书籍,吹着温凉的海风进入舒适的阅读时间。
但是阅读速度要比往常慢了许多。
周围很安静,气温也适宜,明明在这种环境下,陆辰风最能专注地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可白纸黑字读两行就分了心,记不住句子,因为什么他清楚,他总在不自觉地回忆上午的旅行。
没有多热闹的场景,哪怕是那场即兴的演出,也没有多难忘的景色,以及称不上算是很可口的美食。不过是平平淡淡地骑了一程自行车,散了趟步,与其把它当成旅行,不如说,这才更像是生活。
林潮生的关心无微不至,陆辰风在回来的途中便计划进客栈的头等要事,就是管简伊要一壶清茶消食儿。他还没开口,林潮生已经吩咐过了,陆辰风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细节上的举动最戳人心。
转念一想,这应该是林潮生的待客之道,与人交际这么些年潜移默化形成的结果,并非只对他一人。然而这个念头一起,陆辰风对著书页皱了皱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在这件小事上成为一个被林潮生特殊优待的对象。
傍晚去前厅柜台还茶壶时,陆辰风没找见林潮生,简伊主动交代老板还在休息,并示意陆辰风稍等片刻,等自己忙完手里的活儿,需要跟他商量一下后面几天的行程安排。
由于下午没怎么挪窝,晚饭毫无胃口,简伊帮陆辰风准备了几块刚出烤箱的鲜花饼,以免夜里会饿。他将写满行程的纸一起交给陆辰风,弯曲食指顶高镜框:“老板说您好不容易来一趟大理,想让您多玩几个地方,这是我们为您制定的几条旅行线路,跟团游不贵的,客栈有合作商的优惠价,正好用上您余出来的房费。”
陆辰风的第一反应是觉得林潮生有心了,第二反应是走回房间一个人独处时,后知后觉浮上心头的失落。
只不过这次陆辰风没能深想失落的缘由,他被一条信息和几个未接来电打断了思绪,对方是唯一知晓他遭遇的大学同学兼舍友,方毅。
方毅:[图片]
方毅:我报名了,你来不来。
陆辰风点开大图,一张CGL珠宝设计大赛的参赛须知展现在他眼前,这是国内目前为止奖项认可度最高、最能获得业内人士口碑的比赛,每四年举办一次,报名的人数成百上千,获奖名额却只有十个。
陆辰风望向倒映在海面上的月光,呼吸有些沉重。谈及设计,他已经太久没有制作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了。
过去几年光顾着赚钱,工作室始终把迎合客户的喜好作为珠宝设计的第一要义,每一张初始的图稿,到最后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构想都会被修改得面目全非,钱是赚到了,但很多东西也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比如初心。
如今,过往努力皆成泡影,陆辰风就算想把“初心”挖出来抖一抖,晒一晒,也没这个力气了,更找不到能够支撑他继续在这条路上坚持下去的动力。
困境在前,没有心情没有勇气,灵感空洞思路贫乏,这个比赛不会改变任何现状。陆辰风垂眸打字:我想想吧。
没过几秒,方毅回复:希望能跟你成为最信任的朋友,还能当一回最强劲的对手。
这一晚,陆辰风虽然睡得很沉,但天色未亮时便陡地醒了。他坐起来,稍稍缓和身上的疲惫,既然睡不着了,不如去阳台守一守洱海的日出。
陆辰风推开玻璃门,整个人站到寒凉的空气中,一个画面忽然蹿进脑海,目光不受控地往右侧望去,他猜对了,前厅果然亮着灯。
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快速洗漱完毕,急切地套上风衣,锁门大踏步朝着那片光源走去。
前脚刚迈出走廊,陆辰风听见林潮生说:“猜到是你了。”
陆辰风手里依旧攥着烟包,没等林潮生邀请,他径自拉开座椅坐到他对面,塌下肩膀放松身体。
林潮生合上留言簿,问:“你今天的安排挺满的,旅行最需要体力,不再睡会儿了吗?”
方才还处于疲乏的状态中,此刻却倦意全无,从房间到前厅短短的一小段路,陆辰风自觉已经考虑妥当:“可以聊聊吗?”
林潮生闻声将留言簿放回书架,拢紧肩上的外套:“当然。”
陆辰风没时间多想自己为什么可以对林潮生做到毫无保留,甚至愿意把人生中最重要的选择交由他来决定。他语气诚恳,单刀直入道:“有件事情我做了十年,现在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但突然出现了一个机会,我不确定它能不能带给我转机,我应该抓住它吗?
话讲得含蓄,内容表达得云里雾里,林潮生并不多问,只说:“我先听听你的想法。”
陆辰风坦诚道:“我其实不太愿意给自己希望,毕竟这样一来,如果能力达不到的话,失望就不可避免。”
这基本上算是定下了答案,林潮生加深目光:“那你还在焦虑什么呢?”
陆辰风蹙眉,半晌沉声:“可是希望太诱人了。”
对话的空白让周围更加静谧,直到吊灯的光被窗外晨曦衬得越渐黯淡,林潮生才终于开口:“坚持十年啊……或多或少是因为热爱吧?”
陆辰风没有否认。
林潮生将一碟洗净的葡萄推到他手边,然后说:“你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人,一生都未必能找到一件自己喜欢并为之努力的事情。就算找到了,也会随时间的流逝,慢慢耗尽刚开始时的热情。”
葡萄的甜味溢满口腔,陆辰风一时没舍得咽下去。
林潮生端起桌上的茶杯暖手,他看着陆辰风,口吻轻松:“好好问一问内心,坚持不下去是受到外力的阻拦,还是你自己主动想要放弃。如果是前者,那么陆先生,你是个幸运的人,因为你依然心存热爱。”
桌下的手缓慢虚握成拳,陆辰风凝视林潮生的眼神变得愈发清明。
林潮生道:“既然如此,那就希望你能有足够的忍耐去坚守,并始终信仰你做热爱的‘初衷’。”
第10章
身体随大巴车的惯性左右摇晃,陆辰风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偏头欣赏窗外的景色。一排排榆叶梅划映视野,零散的粉色点缀着道路后方绵延的绿意,天空像块蓝布,干净得不染一尘。
陆辰风没去听导游的介绍,一直在想林潮生的那几句话。
风景是美的,但有别于昨天骑车时看见的每一幕,陆辰风想,毕竟从狭小的窗口向外张望与置身其中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喜洲镇上吵吵闹闹,陆辰风在古镇入口处给别人当了无数次摄影师。视线游向景点更深处,攒动的人头乌央一片,他没什么游玩的心思,为图清静,索性就在附近选一家环境较好的水吧,打发剩余的时间。
架子上的杂志没看进去内容,珍珠奶茶喝得没滋没味,陆辰风总是不自觉在心里做着对比,越对比越觉得还不如窝在林潮生的客栈读书。
午餐的菜谱里有一味特色野生菌,陆辰风的筷子始终回避着这道菜,谁知道旅行团定的饭店正不正规,他只敢吃林潮生做的。
下午,导游带着一行二十几个人拼命往逼仄幽深的街子里蹿,陆辰风叼着根未点燃的烟,默默在心中点评几句:没有烟火气浓郁的集市,没有金银木下的和蔼老人,没有踢毽子的白族少年,实在没什么意思。
一整天的行程以无聊收场,结束站是一座观景的廊桥,陆辰风踏上去,面朝佳夕客栈的方向,跟海鸥们打了几次照面,臂肘拄着桥栏轻吐口气,低头解锁手机。
陆辰风:帮我报名吧。
方毅似乎一直在等陆辰风的消息,回复得很快:身份证拍图给我。
陆辰风点开相册发过去早先存储的图片,敲下四个字:截止日期?
方毅:七月四日之前将手稿和成品邮寄给大赛组委会,九月底公布获奖名单。
陆辰风没再回复了。几分钟后,方毅又道:别输给我。
陆辰风敲下一个“好”字发过去,停顿良久,待屏幕自动熄灭,他收起手机站直身体,这一天终于有一刻是轻松的了。
但紧接着,落在心上的是更为沉重的压力,陆辰风很久没有为一件作品寻找过设计灵感了。无主题、无范围、自由发挥,制作工艺拉不开悬殊,重点还是作品本身的立意。
脑中仅剩空白,陆辰风焦虑时习惯用指尖转烟,就这样一路转回了双廊。
下了大巴车,他双手插兜垂眸走路,身侧绿柳成荫,细碎的余晖淋上花丛,他没去在意,临近客栈才抬起头来,慢慢停住脚步。
等在庭院门口的林潮生此时离陆辰风很近,寻见他的身影,便朝他踱来,然后与他一同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