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他更想把时间“浪费”在他认为值得的事情上。
凭着记忆在街巷中弯弯绕绕,还好没有找错方位,陆辰风回到林潮生第一次带他去的那条街子上,两侧摊位拥挤地堆簇在一起,灌了满耳烟火人家的热闹。
陆辰风认真浏览身侧的店铺,他是揣着目的来的,他想在临走前给林潮生买件礼物。
仔细想来,这些日子受了对方太多的照顾,一日三餐,跟团旅行,全是林潮生在安排,最重要的,是那几次称得上是交心的谈话,带给陆辰风很大的鼓舞。
但他此刻却被礼物难住了。
在他擅长的领域里,可以根据林潮生的穿着喜好设计适合他佩戴的珠宝,比如领夹、领带扣,或者胸针。可他现在两手空空,只能就地选材,来来回回观望一圈,着实没能找到令他满意的礼物。
正苦思着,视野中有人在往街边搬东西,陆辰风目光越过一行人身后的矮门朝里看去,是间陶艺作坊。倏地福至心灵,陆辰风想,自己毕竟也算半个手艺人,不如尝试着亲手做件礼物送给林潮生。
迈过门槛,破旧的宅院中有两个孩子在踩黏土,东侧平房里的长凳上坐着一位用鹅卵石打磨胚体的老大爷,陆辰风走过去,礼貌地同他打招呼,并讲明自己的来意。
勉强从大爷蹩脚的普通话中听出这里是间私人作坊,但既然门是朝街巷敞开,想来做陶器或者瓷器只要花钱即可。陆辰风付完费用,盯着大爷弯腰抄起一坨孩子们脚下的黏土,稍加处理,把干湿不均的地方揉匀,放到他面前的转盘上,叮嘱几句,便去忙自己的活儿了。
陆辰风在上手前以为拉坯是件很容易的事,无非是随手掌的力道屈伸收放使坯体成型,结果忽略了转速,没控制好手劲儿,原本计划制作的茶碗压出个盘口大的底,弄得他哭笑不得。
那就顺水推舟,自己擅长绘画,制成后往上面勾些图案,做个摆件盘子好了。
没多久陆辰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盘子需要娴熟的手法将黏土压稳在同一平面上,一旦受力不均会影响整体的效果。思来想去,他还是用掌心拢起了外壁,至于能做成什么,索性顺其自然。
十几分钟后,陆辰风茫然地举着手,眼前的器皿比碗口宽,比茶盒深,像个罐子,他无奈地抿着唇角,干脆给林潮生当个装零碎用的储物罐吧。
食指将罐沿儿推成裙摆形状的花边,直到坯体完工,陆辰风才发现自己竟然紧张出一身的汗。
恰遇一批陶器入窑烧制,大爷嘱咐他明天傍晚来取,陆辰风发觉做个礼物比跑一天的行程还要疲累,于是准备提早回客栈休息。
该以什么名义送给林潮生,陆辰风需要想一个合适的理由,踏出院门时又在担心这件礼物有些拿不上台面,毕竟第一次制陶的效果实在不尽他意。
边迈步边思忖着抬起头,险些踩空一个台阶,陆辰风怔愣地望着刚好从作坊门前路过的林潮生,两人视线径直穿越间隔的人群,精准地来了个大眼儿瞪大眼儿。
喉结不自觉上下滑动,陆辰风竟然生出一种做坏事被现场抓包的感觉。
“陆先生?”林潮生迟疑地推着自行车走来,停在台阶旁边,车筐里装着两袋子蘑菇,他偏头往陶艺作坊里探去一眼,不明所以,“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辰风额角一蹦,他从小就学不会扯谎,只能拐着弯儿地回答林潮生的问题:“……我提前结束了行程,想再来这边走走。”
林潮生打量着他脸上的表情:“是……玩得不开心吗?”
“没有。”陆辰风抬手摸摸鼻梁,“我有点事情,就先回来了。”
收回打探对方的目光,林潮生礼貌地不再多问,他指指自己刚买的蘑菇,转而笑道:“中午简伊要做野生菌饵丝,敢不敢吃?”
陆辰风环住臂肘耸高肩膀,打趣地说:“还是把命交到你手上比较放心。”
市集喧闹,街道拥挤,两人并排朝向来路,陆辰风护在林潮生左侧,为他挡开熙攘的人群。
下一个拐角,林潮生不经意瞥见陆辰风的衬衫袖口,而后在一片空阔的平地上立住自行车,从兜里掏出纸包。
陆辰风见他走去街口的公共水池前浸湿纸巾,转身迈步回来,垂眸冲自己扬扬下巴:“左手给我。”
疑惑地听话照做,林潮生低下头,捧起陆辰风的手腕,细致地为他擦净沾粘在手表和手背上的黏土。
林潮生动作轻柔,神情专注:“平时挺仔细的一个人,怎么没注意到手上沾脏了?”
他们静立在一处绿荫下,零星光斑洒落林潮生的肩膀,弯曲的颈部与衣领间隔出一小块诱人的空隙,陆辰风没克制住游蹿的视线,他们的距离近到能让他瞧清林潮生后颈上一排细密的绒毛,皮肤在明亮的视野中白得耀眼。
细长的脖颈像是一把就能握住。
“在想什么?这么入迷。”不知何时,林潮生已经松开了陆辰风,正抬眼看着他。
陆辰风心下陡地一乱,再一次产生被抓包的窘迫感。但到底是个历经世事的人,早已能做到面不改色地沉着应对,他盯着自己如同焕然一新的手表说:“……我们快回客栈吧,我饿了,想吃你做的饭了。”
第13章
林潮生发现陆辰风这人总会无意识地做出些令他难以招架的举动,比如之前的“立领子”,比如这次的“喊饿”,语气里带着点催促和请求的意味,脸上的表情却又一本正经。
讲完这句话,陆辰风扫一眼林潮生的眼睛,生怕被对方瞧出什么破绽,赶忙边整理袖口边主动绕到另一侧,去推他的自行车:“走吧。”
林潮生盯着陆辰风蹬车撑的样子,微弯眼廓抿掉唇角的笑意,缓步跟上。
陆辰风的午饭是林潮生做的,林老板一碗水端得很平,也给简伊留了一份。短暂的午休过后,陆辰风在房间看完一本书,活动之余,两人又在前厅外侧的观景平台上相遇。
视界里是完整的夕阳,渐暗的天色即将进入温融的良夜,陆辰风走到林潮生身边,直至此刻才由衷地点评一句:“取名‘佳夕’很贴切。”
林潮生原本偏棕的发色此时被黄昏染得更浅,弯而翘的睫毛盛着少许碎亮,他偏头微抬眼眸,眼底映着陆辰风线条优越的侧脸,男人的眸光凝沉深邃,那里面好像也有一片海。
时间总是在有所期待的心情中流逝得更快。放平嘴角,林潮生收起隐秘的心思望着远方,音量不高:“后天就要离开了,定好下一个目的地了吗?”
陆辰风:“我打算回北京了。”
林潮生诧异地问:“不继续往前走了?”
陆辰风很轻地“嗯”一声,用余光觑着林潮生。
几天相处下来,两人之间早已不算陌生,陆辰风甚至觉得他和林潮生倘若一整天像现在这样,面对着相同的景色一言不发,也不会感到局促和不自在,反倒能让浮躁的心情随时间缓慢沉淀。
所以陆辰风想,如果林潮生是在北京生活,他们或许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其实我清楚自己是个很难停下来的人,早就习惯了在快节奏的工作生活中寻找和实现人生的意义,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处世方式。”陆辰风转头看向林潮生,“我是撂下手上的摊子躲来这里的,尽管一切已成定局,我回去也未必能挽救什么,但有人说‘他相信我’,不管怎么样,我想我应该再试一试。”
林潮生摸着衣兜里的薄荷糖盒,上牙不自觉抵住下唇,浅淡一笑,半晌道:“我始终坚信一句话,‘能够重拾勇气的人,之后的运气都不会太差’。”
陆辰风莞尔:“那就借林老板吉言。”
倒数第二个夜晚,陆辰风的睡眠很浅,后半夜翻来覆去莫名心慌,不明缘由,索性坐起身半靠床头,拿出画本简单勾几笔自己的构思。
思路中断时,笔尖也跟着一顿,陆辰风凝视着灰暗虚空的一角,脑海里不断晃过零散的记忆片段,灵感再难为继,他放下画本推开薄被,拾起烟包披上外衣。
打开房门的第一眼是望向前厅,灯是灭的,漆黑无光,林潮生不在。第二眼转向走廊的另一端,紧挨着楼梯的左手边有一扇不起眼的木门,没有任何装饰,那是林潮生的房间。
视线滑过墙面,陆辰风反身锁门,抬手去捏泛酸的眉眼。而后停住动作,回头重新数着墙上的相框,迟疑地迈到距离林潮生房间两米左右的地方刹住脚,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照片。
这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幅作品,相片中的内容也不再是千篇一律的自然风景,而是并排摆放在一起的自行车和电动摩托车,背景为佳夕客栈的院墙。
屋外夜色沉寂,陆辰风在这张作品前站了很久,视线中所有事物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唯有廊灯投照在相框上的这抹光亮,连同方才画图时回想与林潮生独处的一幕幕,越发深刻地烙印在心里。
卷着一身烟气回到屋内,晨光熹微时陆辰风睡着了,再睁眼已是下午四点。顶着沉重的脑袋下床刷牙洗漱,迷迷糊糊总感觉有什么事儿好像被自己忽略了,电水壶在立柜上“咕嘟”冒着气泡,拆开茶包的一瞬间陆辰风猛地抬起头,糟糕,礼物。
火急火燎地往手腕儿上扣手表,脚下生风地经过前台,简伊热情地喊一声“陆先生下午好”,陆辰风匆促颔首,大踏步迈出客栈,与刚赏完花回来的林潮生撞了个正脸。
林潮生神色稍显错愕,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陆辰风如此心急,忙问:“怎么了?”
陆辰风躲着对方的目光:“有个东西忘记取了。”
“什么?”讲话的语速过快,导致林潮生没太听清,他立即跟上陆辰风的脚步,着急地重复,“什么忘了?还是丢了?丢东西了?”
陆辰风眼瞅着林潮生离客栈大门越来越远,像条小尾巴似的缀在自己身后,嘴里不停询问着“不要紧吧”,“丢哪儿了”,“我跟你一起找”诸如此类的话,苦涩着表情无奈地叹一口气,老实交代:“我做了个东西,现在要去取。”
“哦,这样啊。”林潮生快走一步站到他身侧,两人从一前一后变成并排,步调相同,他说,“那正好我还想散散步,和你一起去吧,免得你迷路。”
陆辰风:“……”
市集上陆陆续续有商家在收摊儿,陆辰风的方向感很强,对于那家陶艺作坊已是熟门熟路。迈过台阶,踏进院子,同制陶大爷打声招呼,循着他右手所指的方向,陆辰风在靠墙的三排货架中间寻见了自己做的陶土罐子。
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谁知扭脸便撞上林潮生含笑的眼神,临到跟前,陆辰风决定不再纠结,大方地朝货架歪了下头,柔声道:“去拿你的礼物。”
林潮生听话地走到琳琅的陶瓷成品前端起手臂,他其实早有预感,却不拆穿陆辰风的心思,顺话问:“哪一个啊?”
陆辰风答:“猜猜看。”
林潮生捏着下巴思忖片刻,然后点点正中间的罐子:“是这个吧?小花盆,对吗?”
本来对自己的手艺毫无底气,听见林潮生的答案,心情霍然明朗几分,陆辰风迟滞地扬起唇角:“对。”
林潮生小心翼翼地将它拿起来,里面的容量不大,也就够种些文竹或者薄荷之类的植物。陆辰风注视着林潮生弯似月牙儿的眼角,心下琢磨,他应该是……喜欢的吧?
“有点光秃秃的。”林潮生小声嘟囔一句,转身去问守着窑炉打磨胚体的老大爷,“您好,请问您这儿有给陶器上色的颜料吗?”
大爷应声搁下手里的活儿,把两人带到作坊后面的储藏室,紧挨窗台的木桌上摆放着几罐丙烯颜料,色彩不全,倒也够用。
林潮生折起袖子,捡一根毛笔准备为他的小花盆作画,犹豫几秒后他忽然立直身子,将手上的笔递给陆辰风,口吻期待地说:“交给你了。”
第14章
陆辰风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梢,接下画笔问:“确定吗?万一我画不好呢?”
“礼物是你送的。”林潮生把位子让给陆辰风,“当然得是你来。”
陆辰风没有推辞,坐下身先活动两圈右手腕,小花盆外壁圆滑,比在平面作画难度高:“你想要我画什么?”
林潮生道:“你决定吧。”
衔着消散的话尾音,蹿进陆辰风脑海中的第一幅景,是清明雨后的客栈天台,林潮生倚栏凝望山海的背影。垂眸打断思绪,陆辰风回忆着走廊墙壁上的风景照,蘸取蓝色的颜料,笔尖悬停,继而下笔很稳,即使是在弧面作图,线条依然利落流畅,几笔勾勒出海岸的轮廓。
然后是绿色,连绵起伏的山峦完美呈现。
林潮生双目紧盯披了层彩的小花盆,蓦地发问:“你的职业跟美术有关系吗?”
瞄一眼林潮生惊讶中带着点苦笑的神情,陆辰风反问:“就算是,有必要这么吃惊吗?”
“当然了。”林潮生叹口气说,“学美术的人,最擅长写生、素描,一般对景物的结构、色彩的层次、光影角度等方面异常敏感和敏锐,审美眼光相对严苛,我拍的那几张照片岂不是成了在专业人士面前‘班门弄斧’?”
“我其实很喜欢你的构图。”这句称赞指的是林潮生的那张新作,陆辰风即使聊天也依旧落笔不停,注意力仍集中在手里的器皿上,他主动坦白,“美术是我大学的选修专业,现在经常会做一些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