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潮生好奇地问:“具体是哪一类的?”
陆辰风谦虚地笑笑:“你不会感兴趣的。”
半刻钟后,一幅山海风景图完整地展现在小花盆上,陆辰风目光审视,左右端详,总觉得天空的位置不应该留白,似乎还缺少点东西。
没费多少工夫,陆辰风从记忆里选材,笔尖戳进橙红色的颜料罐中,随意开口:“从大理机场往洱海的路上,出租车司机跟我讲了一件事。”
林潮生接话:“是什么?”
陆辰风:“他告诉我,当你在洱海上空看见彩云时,可以对着它许愿,说不定就能实现。”
在与林潮生聊起这个话题时,陆辰风记得对方挂在走廊上的第一张照片,内容十分简单,只有几朵橙红色中隐约泛着彩光的云团。他不禁想,当时的林潮生有没有许愿,许的又是什么样的愿望。
林潮生:“你是怎么回他的?”
“很明显,心愿的实现与此无关,不过是迷信而已。”陆辰风阐述完内心的想法,转而问,“林老板的看法呢?”
林潮生的回答却在陆辰风的意料之外:“我只是觉得,一切能够慰藉心灵的事物,都值得相信。”
压下的手腕停顿一瞬,陆辰风没敢让自己太分心,但林潮生的答案确实在他心上过了一遍,以至于司机口中的那种“美好”,他迟了这么久才终于有所感悟。
“差不多了。”陆辰风撂下画笔,把小花盆拿给林潮生,“画得不好,你多包容。”
林潮生满意地接过来,说:“是你太谦虚了。”
陆辰风掸掸袖口上的灰尘:“不嫌弃就好。”
黄昏渐晚,夜色更替,踩着夕阳的尾巴,两人一同往客栈走去。街子上仅剩几户商家,安静的氛围不时传来孩童们的嬉闹声,林潮生掌中托着小花盆,左晃右晃的,正在物理烘干表面的颜料。
陆辰风抿着笑,故意逗他:“累不累?我帮你举会儿吧。”
“不用。”林潮生的眼睛跟着花盆上的图案移动,“我不累。”
晚饭过后林潮生便回房了,陆辰风已然清楚他的生活作息,没再打扰。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行李箱摊放在地面,他绕过立柜走向阳台,将昨天手洗的衣服叠好装箱。
白天睡多了,这一晚恐怕没什么困意,陆辰风习惯在飞机上补觉,于是决定去前厅消磨时间。
简伊为他留一盏书架顶端的吊灯,示意陆辰风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叫他。陆辰风谢过简伊为自己泡制的青桔茶,轻声道了句“晚安”。
翻开画本,陆辰风审视着自己的设计,呈现在纸张上的是一条红蓝宝石项链。足够惊艳,足够贵气,足够一眼难忘,可除了大同小异的奢华感,陆辰风找不出这件作品的精彩点在哪里。
换言之,就是少了自己独特的东西。
一旦陷入深度思考,很难短时间内从中抽离,等陆辰风一无所获地放下铅笔,表盘上的时针已过零点。窗外的黑暗涨潮般漫进屋内,陆辰风疲惫地搓了把脸,每一次灵感受限难以为继时,他的内心总会被巨大的失落和沮丧填满。
自救的方式是通过读书排解压力,陆辰风起身活动泛酸的肩臂,仰头在书架上筛选著书籍。几乎是受潜意识的操控,视线精准地锁定住留言簿旁边的牛皮厚本,他抬手将它抽出来,打算在离开“佳夕”前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封面无字,陆辰风打开第一页,一行笔力遒劲的字迹倏然映入眼帘:写给最好的林潮生。
陆辰风眉心蓦地一跳,突然感觉这个本子有点烫手,他好像不应该翻动它,这毕竟是别人写给林潮生的东西。
紧接着,下移的目光发现底部还有几个小字,陆辰风定睛一瞧:允许翻阅:)
末尾缀着的小笑脸未免太过俏皮,陆辰风勾起唇角,思索片刻,估摸着其他书籍一时半伙儿也读不进去,既然本子的主人允许阅读,他打算继续往后看看。
新一页上的文字没念两行,陆辰风疑惑地先查看几页后面的内容,如果没有分辨错误,这本笔记里的内容都是林潮生写给他自己的话。
摘抄居多,大部分来自电影和名人著作,小部分涉及音乐剧和诗词。林潮生有选择性的用抄写下来的文字对应当天的心情,并在结尾附上几句感想和点评。
陆辰风翻回到第一页,这才发觉自己的心情早已不再平静,他的思绪牢牢地被这个笔记本缠覆,注定要将上面的每一个字读进心里。
第一篇摘抄的内容比较小众,是晚期巴洛克作曲家亨德尔清唱剧中的一段唱词,节选自《弥赛亚》。
一切山谷都会被填满/一切山岭都会被削平/高低的变为平坦/崎岖的变为平原
寓意隐晦,陆辰风掏出手机点开网页,搜索到这首咏叹调,它所描绘的景象是:上帝在沙漠中铺设大道,带领他的百姓们返回家乡。
林潮生的点评与原文同样只有一句话:“我们每个人都身处深谷之中,渴望神明与时间将一切抹平。”
结尾写明了日期和地点,陆辰风读到最后微睁眼廓,猝然拧紧眉心——林潮生,2016年1月17日,于北京。
第15章
月光堪堪够到桌角,陆辰风整个人隐匿在暗处,凝视着“北京”二字不动声色。
半晌,他从后到前仔细过一遍每一页上的时间与地点,时间跨度为两年,地点除去首篇的“北京”,第二、三篇的“昆明”,其余均为“大理”。
林潮生去北京做什么?又为何会写下这样一句话。
那个在陆辰风眼里永远乐观阳光的男人,也曾有过跌入深谷一样痛苦的经历吗?
之后漫长的阅读解答了陆辰风的这一困惑,整本笔记算是在记录林潮生心态“由暗向明”转变的过程。受文字的渲染和影响,陆辰风也像经历一场从“永无天日”到“柳暗花明”的心路旅程,尽管林潮生没有写下自己的真实遭遇,但最终的结果无疑是他看到的那样,这个人身上始终带着能够给予他人温暖的热度。
晨光擦亮天际线时,陆辰风翻到最终一页,奇怪的是,格式变了,少了摘抄,自然也没有对应的感悟和点评,有的只是与前面的内容完全不相符的几行文字。
林潮生写道:“我的客人留言说,旅行中的人大多分为两种,一种,是对世界充满好奇的,一种,是对人生彻底失望的。但我认为还存在第三种人,是我在他身上看到的,那就是——想要‘重新来过’的。”
陆辰风敛眉在心里默念出这段文字标注的日期,“2018年3月31日”,他来大理的第二天,写于他和林潮生第一次静心交谈之后。
陆辰风情绪复杂地合起本子,将它放平到桌面,压上去自己滚烫的掌心。整本笔记读到最后,收尾的这一篇却并不属于“写给最好的林潮生”。
这个本子,这一晚,成了一把珍贵的钥匙,陆辰风拿着它打开了通往林潮生世界的门。他站在门口望着里面或斑斓或斑驳的光影,有什么东西正悄然萌生在心底。
物归原处,陆辰风走回房间,兴许是刚“偷看”完人家的笔记,又或许是不知该如何调整读完笔记后的心情。午饭前的几个小时,他打算两眼一闭用来补觉,心绪再乱,终究就要离开大理飞回北京了,所有记忆都会封存在这场短暂的旅行中,淹没于平淡且平凡的岁月。
手机闹钟整点响起,陆辰风醒来时靠坐床畔缓了会儿神,原本以为能清醒些的头脑,似乎变得更混沌、更沉重了。
凌乱地洗漱完揣上烟包,院子里的吸烟区有一半晒着太阳,陆辰风躲进阴凉里慌张地点燃根烟,尼古丁席卷胸腔,依旧没能压下去自己钝重的心跳。
怎么回事?他若有所思地用夹烟的手捋着眉毛。
逾刻便想清了缘由,到底还是和林潮生这个人有关。
有些感情很难界定它是从何开始的,有人认为它应该需要一个明显的契机,或者关键性的转折点来触发,继而深入内心产生情愫,才能使之向着另一层关系质变、推进。
毕竟是三十二岁的人了,其实早已不需要通过某些象征性的事件来印证自己的心意。它的发生可以是一个眼神、一句话、一顿饭、一次散步、一场旅行,无论是其中的哪一个,都足以当作判断“心动”的证据。
陆辰风焦躁地咬着烟,思绪杂乱无章,他不清楚自己对林潮生的感觉,究竟是从“陌生人”朝着“朋友”关系的转变,只是普通的好感,还是另一种能够牵动心神的、更深更隐秘的感情。
出现这种状况显然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曾坚定不移地认为“建立关系”,就必须肩负起对另一半的责任与担当。至少,应该发生在他准备得最为充分的时候,足够优秀、足够成功,有足够的底气挺直腰板,有足够的能力去承担两个人的生活。
还有最主要也是最令陆辰风苦恼的一点——他不知道林潮生是否跟自己一样,喜欢男人。
长长的烟缕缓慢从口中轻吐,陆辰风在垃圾桶上碾灭烟头时,忐忑地呢喃出一句,“这下麻烦了”。
若是按照原定计划返回北京,那扇已经被他打开的门,以及他所触及到的那个人的过去,恐怕会成为陆辰风心上永久的空缺和留白。
陆辰风没在前厅寻见林潮生,刚才抽烟时他留心注意了,简伊的电动摩托车不在。
回房间取来钱包,陆辰风站到柜台前把房卡递给正在嗦米线的简伊。退房是吧,简伊比了个“OK”的手势,迅速打开电脑,指尖还没摸上键盘,就听陆辰风道:“我要续住。”
简伊瞪圆了眼睛咽下嘴里的食物,震惊地看着陆辰风,心说,我去,财神爷又显灵了?!
他弱弱地开口问:“陆先生,您想好了吗?这回打算……住几天啊?”
“还是一周吧。”陆辰风沉声道,“后面根据情况再定。”
简伊十指雀跃地敲击着键盘,心里不停念叨:发了发了发了。
“再次感谢您选住佳夕客栈。房间续好了,不过具体要怎么收费,得等我们老板回来才能定。”简伊恭敬地还回去房卡,眨巴着清澈的眼眸望向陆辰风,一头薄薄的青渣利索大方,鼻梁上架着银框眼镜,纯红T恤配仔裤帆布鞋,有着少年人最青春的模样。
“谢谢。”陆辰风微笑颔首,问,“林老板去哪儿了?”
“他管我借完摩托车就走了,我也没问,这个点儿的话……按理说不应该是去买菜了啊。”简伊犹疑地摸摸耳朵,侧头瞄着墙上的钟表,“我估计,要么是去赏花了,要么是去看海鸥了。”
陆辰风:“看海鸥?”
简伊点头:“对,这里每年会有一群从西伯利亚飞来过冬的海鸥,大部分集中在挖色附近。我们老板以前住在昆明时,经常去滇池看海鸥,这不,四月初它们就要飞走了。”
离小普陀岛有段距离的海岸边,金银木成排伫立,间或夹杂几棵柳树与三角梅,其中还点缀着一抹明柔的雾霾蓝色。
林潮生靠着简伊的电动摩托车,面朝盘绕在岛屿周围的海鸥,碧海净澈,木船上有嘹亮的歌声,他轻轻地呼出胸腔内郁结的空气,控制着心跳,直到夕阳渐至。
低头看一眼表,差一刻钟五点,林潮生转身启动摩托车,面无表情地踏上归程。
行至双廊,林潮生放慢车速,回客栈的心思并不急切。他迈下踏板,将头盔挂在把手上,推着车子意兴阑珊地看向岸边的花丛。
“佳夕”近在咫尺,林潮生遥望远方的山海,收回的视线落在客栈门口,猛然停住脚步。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画面,两个人却好像互换了身份,共享着相同的心情。
傍晚五点二十分,前往北京的航班已经起飞,此时的陆辰风仍在大理,等候在佳夕客栈门前,注视着离他越来越近的林潮生。
第16章
陆辰风收起玩转在指间的烟,踏过石板路,迈到主路上,几步来到林潮生身边,然后陪着他一同往客栈走。
林潮生紧了紧握把的手,手背绷出一线微凸的青筋,刚调整好的心跳此刻全乱了,面色却始终佯装镇定。
“怎么、没走?”喉结滑动,他打了个磕巴问,尾音要比往常扬得高一些,差点暴/露出内心的窃喜。
“回去也是做设计,在哪儿构思都一样。”陆辰风几分钟前抽过烟,他从兜里掏出薄荷糖盒,倒一颗先给林潮生,“这里的风景这么美,或许能找到更多的灵感。”
一个动作,一句话,巧妙地承接彼此的心照不宣,林潮生用舌尖卷着红豆大小的糖粒,心上也像抹了一层甜:“你已经开始接工作了吗?”
路面洒满落日余晖,新的一周开始,若是期望更近一步,陆辰风认为有必要对林潮生做一个详细的自我介绍:“我的第一职业是宝石商人,五年前着手珠宝设计,现在正为一场设计比赛做准备。”
林潮生睁大眼睛:“宝石商人?”
“嗯。”陆辰风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很意外吗?”
“因为这个职业并不多见。”林潮生食指轻触鼻下,“至少我是第一次听说。”
“哎?不对啊。”他这时才反应过来,“不是要我猜的吗?怎么改你自报家门了?”
调转脚步,两人走进庭院,林潮生将简伊的摩托车停靠在墙角,陆辰风回答:“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职业,隐瞒太久总感觉像在故弄玄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