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自报”的意义也是不一样的。
推门步进客栈前厅,简伊在柜台后面一蹦三尺高,立马挥动胳膊把林潮生拐到一边,小声附耳道:“哥,我说你怎么总是亲自为陆先生服务,真是慧眼如炬啊,他还想继续跟咱们这儿住,照这个趋势,保不齐能再待上半拉月呢……”
林潮生打断他的胡扯:“从现在起,陆先生的房间按标间价格收费。”
“啥?!”简伊的表情跟变脸似的,“这也……亏太多了吧?”
林潮生反手弹给他一个脑瓜崩:“我还不清楚你,提成不变。”
得到林潮生的保证,简伊美滋滋地闪回柜台后面摁着计算器,手舞足蹈地念道:“我哥对我真好。”
林潮生看着少年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扬起唇角时,余光中的陆辰风正朝他望来,他坦然接住他的视线,窗外的水光山色在这一刻倏忽黯淡。
晚饭喝的鸡汤,陆辰风拿它来泡米饭,搭配林潮生炒的一碟儿肉沫菌菇,胃口大开。水足饭饱,陆辰风坐在观景平台的高脚凳上,掌下压着画本,伴着月色构想设计。
晚上一般很少有人来这里,所以当身后响起开门声时,陆辰风不用猜,一定是林潮生。
一人手中端一杯青桔茶,陆辰风啜饮一口,胃里熨帖又暖实。与林潮生置身寂静的夜晚,心情有些惬意,他低首觑一眼表,问:“往常这个时间,是不是该睡觉了?”
“今天得晚一点。”林潮生两手包住杯子,捂着掌心,白皙的指尖因热烫的温度泛出淡淡的红色,“实在没什么困意。”
陆辰风:“你一直保持着早睡早起的习惯吗?”
“最近两年才开始的,以前的我是个夜猫子。”林潮生说,“有时为了赶工,三四天不睡觉的情况也有。”
赶工?陆辰风暂且压下心里的疑问,铅笔绕拇指转动两圈:“开了客栈之后就把生物钟调整过来了?”
林潮生“嗯”一声:“可不能仗着年轻,为了事业什么都不管不顾,还是要多注意身体。”
笔尾在画本上轻磕两下,陆辰风尽量自然地挑起话题:“除了云南,林老板去过其他城市吗?”
林潮生如实回答:“若是算上出差的话,差不多全国都跑遍了。”
陆辰风注意着林潮生的表情:“北京呢?”
林潮生闻言垂下眼睫,又很快抬起:“待过两个月。”
陆辰风:“也是出差?”
林潮生摇头:“不是。”
陆辰风常年与人交际,察言观色是他们这一行最基本的能力,在国际珠宝展上打价格战时,往往需要靠对方神情中谨小慎微的变化,来判断宝石的最终定价有无涨幅或落低的可能。以至于当他捕捉到林潮生眼底一瞬暗下去的光,立刻明白自己不该再将话题继续。
林潮生指指陆辰风的画本:“我能看看你的设计吗?”
“其他人恐怕不方便。”翻开第一页,陆辰风把本子递给他,“你的话,当然可以。”
这句回答带给林潮生的感觉,如同陆辰风住进“佳夕”的第一晚,询问“客栈允许吸烟吗”,他回复“这会儿允许”一样,都有一种被对方“特殊对待”的荣幸。
借着前厅投来的光线,林潮生翻动纸页,才刚看到第四件作品,忍不住发出感叹:“这些独特的设计,你是怎么想到的?”
陆辰风平和地笑笑:“这在业内可算不上独特,顶多是‘能入眼’。”
林潮生神色微讶:“你们这一行的标准这么苛刻啊?”
忽然抬起的目光过于纯澈,陆辰风顿住转笔的动作:“不是苛刻,是我本身还差得很远。”
林潮生欣赏着一枚红珊瑚原枝珐琅彩吊坠,顺口问:“会不会遇到灵感缺失的时候?”
“其实灵感的来源有很多,它囊括天地万物,比如我们面前的这一幕景,身后的这所建筑,甚至包括岸边的灯火和船只,此刻的月光,还有……你的眼睛。”陆辰风坦诚道,“带来灵感的事物应有尽有,至于如何运用,这就要看设计师们的本事了。”
你的眼睛。林潮生在听到这四个字时下意识避开陆辰风的视线,又故作淡定地慢慢望回去。
陆辰风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口吻却在自嘲:“但我不瞒你,现在的我是一点本事也没有。”
散着热汽的茶杯里浮动着一层柔光,林潮生合上本子,用托底的那只手在陆辰风看不见的地方爱惜地抚了抚,然后交还回去,思忖着开口:“关于设计,我是一窍不通的,不过或许我可以站在外行人的角度,给你一些其他方面的灵感。”
陆辰风饶有兴致地偏过头:“洗耳恭听。”
林潮生支起一条手臂,虚握成拳抵在脸侧,嗓音在夜色的映衬下有着更为松软的质感:“我认为,旅行的意义,是在大自然中寻找属于自己的浪漫主义。”
他想说的只有这一句话,之后漫长的空白里,两个人都默契地缄默不语。
浪漫主义……吗?陆辰风食指点着杯壁,敛眉沉思。
“你刚才所讲的那些灵感来源,没有一样是从你自己这里获取到的。”林潮生道,“不如尝试着遵从本心去体现和表达,会不会更好一点?”
不可否认,林潮生的话确实让陆辰风想要重新审视自己的作品。收好纸笔,他端起茶杯,碰了碰林潮生的杯沿儿:“好像每次和你聊天,总能有所收获。”
“是吗,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目光在陆辰风手上停留几秒,林潮生捧起杯子,垂眸盯着曳动的茶水,温声说,“无论如何,我只希望你能不虚此行。”
第17章
回房间前,陆辰风去到走廊尽头,抬眼凝视着面前的那张彩印照片,心下品味着林潮生所说的话,半晌未动。
林潮生喜欢摄影,他的镜头下是否也有属于自己的浪漫主义?他又是如何诠释和表达的?
山川秀丽,海河绵延,十几张相片中的内容都是他眼里独一无二的风景,为什么偏偏到了这一张,却是两辆毫不起眼的车子。
陆辰风心里有个猜想,只是他不敢贸然试探,先动情的人最怕自作多情,那样会让自己越陷越深。
这一夜入睡时,陆辰风在想林潮生。
睁眼天光大亮,窗外的海面像曝光过度的照片,大概是中午了。陆辰风迷糊着意识,伸手往床头柜上一通摸索,先看下表,再去拿手机,半天也没碰到目标。
晃晃脑袋把自己弄清醒,起床在屋内睃寻一圈,陆辰风这才意识到手机不见了。
凌晨隐约听到过电话的震动声,总归不会是丢了,陆辰风不慌不忙地洗漱完,拉开屋门打算去前厅找简伊帮忙,迎面撞上抱着换洗被单正朝房间迈步的林潮生。
对一个人的感情产生了变化,对方带给自己的感觉无疑也会跟着改变。陆辰风客套地打声招呼,发现林潮生的笑容比以前更好看了。
林潮生端详着他的神情:“怎么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陆辰风回答:“手机找不到了,但应该是在屋里。”
林潮生紧张地问:“确定吗?没有掉在别处吧?开着机呢吗?”
陆辰风点头:“确定,开着的。”
林潮生翻折被单挂在臂弯,步履匆匆:“那你稍等我下。”
一侧肩膀斜倚门框,陆辰风盯着林潮生焦急离开的背影,没两秒钟,林潮生从自己屋里取来手机,几步快走回陆辰风身边,放进他手中:“没有密码,你打电话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得去柜台帮一下简伊,有一拨客人要退房,忙完再过来。”
再次让目光跟随林潮生走了一段距离,陆辰风退回玄关掩上门,坐进床边的沙发椅里,举起林潮生的手机解锁屏幕,显示的页面是联系人列表。
查看别人手机是种极其不礼貌的行为,陆辰风没有这方面的癖好,只是在退出通讯录前简单扫了一眼,里面除了简伊,剩余六个都是客栈合作商的电话,有日用品、蔬菜、电工维修等等,再无其他人的号码。
陆辰风转而点开拨号页面,输入自己的手机号,接通后仔细倾听房间里的动静,细微的震动声从床板的缝隙中传来。
可能是昨晚临睡前扔在枕边,不小心掉进去的,陆辰风捡出手机挂断电话,低眉纠结着,拇指一下下敲着林潮生的手机外壳,思索半刻这种行为是否欠妥,到底还是没将自己的号码存进对方的通讯录。
坐在前厅等林潮生忙完,陆辰风还回去手机,不等他张口,便率先抢过话头,语气轻淡道:“拨号页第一个是我的号码。”
林潮生应声滑开屏幕,笑着问:“你怎么不直接保存下来?”
陆辰风:“擅自做主有点不礼貌。”
话尾音刚落,忽听“叮”的一声,陆辰风低头去瞧桌面上的手机,一条微信好友添加申请赫然跳进屏幕。
林潮生冲重新看向他的陆辰风摇摇手腕儿:“那我擅自做主了,等你回应。”
不过是个简短的小插曲,却总在陆辰风的脑海里不断重温,整整一下午,扰得他心神不宁,注意力难以集中,读书老是看串行。
临近傍晚,林潮生终于兑齐了进货单上新到店的日常用品,督促简伊尽快完成每个房间的配货任务。将厂商负责人送到门口,道一声“辛苦了”,目视着货车徐徐开远,林潮生望一眼风和日丽的洱海景色,打算邀请陆辰风去岸边散散步。
没成想竟是心有灵犀,对方早已等候多时,就守在他身后。林潮生送上一抹温和的笑容,谁知两人还没迈出院子,视野里多了一张稚嫩的面孔。
清早刚送走的客人,环海游玩一整天,此时准备驾车前往下一站。再次路过双廊,一家人中的小姑娘非吵吵着要送林老板礼物,母亲只得原路返回将她带过来,正巧与林潮生打了个照面。
“糖糖。”林潮生蹲下身张开手臂,小姑娘甩着脑后的小辫子,凶猛地扎进他怀里。
“林大老板!”糖糖扒住林潮生肩膀立直身子,手上攥着一袋水果味儿的棒棒糖,“你有没有想糖糖啊?”
林潮生抬手轻点她鼻头:“当然有了。”
“太好啦,这是我在大理古城买给你的礼物。”糖糖急于实现自己的心愿,忙不迭地把整袋糖果塞给林潮生,“本来我是想在岸边采一束花送给你的,但是妈妈说,如果来这里的每个人都像我一样,洱海就没有花了。”
林潮生站起身牵住糖糖的手,礼貌地看向一旁的女人,笑着回道:“妈妈说的是对的,谢谢糖糖的礼物。”
“你要记得想我哦。”糖糖不舍地松开林潮生,一步三回头,跟着家人坐上自驾游的越野车,两只小手可怜巴巴地扒住窗口,“我会给你写明信片的,去上海的话一定要来找我玩啊!”
车子很快消失在道路拐角处,林潮生抱着糖果同陆辰风并排沿海岸行走。他撕开袋口,往里探进去目光,扬笑说:“你有没有觉得,女孩子总是能够治愈和美化生活。”
糖糖纯真可爱的笑脸仍停留在眼前,陆辰风还没来得及认同他的观点,倏地,视线中多了一根橙色包装纸的棒棒糖。
林潮生:“这个送给你。”
陆辰风接过来:“橙子味儿的?”
林潮生道:“看看我们有没有默契,橙子味儿的最好吃。”
陆辰风郑重点头:“很难不赞同。”
脚边的杜鹃花开得正盛,不远处有游客在花丛间拍摄艺术照,粉饰画面的七彩气泡飞得到处都是,其中一颗撞在林潮生额头,使得他稍微闭了下眼。
陆辰风觑着那对弯而翘的长睫毛,旋转着糖棍问:“橙子味儿的有几个?”
林潮生剥开一根葡萄味儿的塞进嘴里,答得不假思索:“就一个。”
陆辰风:“那为什么要送给我?”
林潮生鼓起一侧腮帮子,扬颌迎向陆辰风的视线,也迎着柔和而又温暖的夕阳:“一根棒棒糖而已,这还需要理由啊?”
许是周围太安静了,天地间好似仅剩脚下这一条路,身边这一个人。
黄昏融进道旁的银杏树,散落在泛着涟漪的琉璃色海面,时间好似有了可以触碰到的质感,绵延柔软。林潮生干净的脸庞清晰地映在陆辰风眼中,让他没来由的一阵心痒,蛮不讲理的,就是想再多听一听对方的声音:“嗯,需要。”
林潮生说:“生日快乐。”
第18章
迈出的下一步像是踩在了棉花上,指尖的棒棒糖停止旋转,陆辰风脑际有一瞬的空白。回神后不难猜测林潮生是怎么知道自己生日的,毕竟入住客栈是需要登记身份证的。
只是这句祝福来得猝不及防,避无可避,实实在在地撞在了心上。
去年的生日是在病房里过的,守在父亲病榻前,陆辰风嚼着医院的饭,听见医生的惋惜,感觉自己的处境如同汪洋大海中的一块浮木,即将失去人生中最重要的依靠。
林潮生道:“寿星,晚饭想吃点什么?”
浮木好似靠了岸,虚浅的脚步总算踩实,偏头对上一双坏笑的眼睛,陆辰风觉得林潮生是不是有意想看他感动又局促的样子:“都可以。”
林潮生:“一点要求没有吗?”
陆辰风坦诚地答:“有,你来做。”
稀寥树叶从头顶飘落,余晖的金红笼在两人肩膀,林潮生望着海天相接的地方,音量低得像在自言自语:“虽然这句话可能说得有些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