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各在世界遥远的彼端,可是凭着彼此的名互相吸引,我们还是会相遇。如果不能与兄弟契合在一起,单凭个人一己,终其一生,都只是残缺。我们的兄弟就是我们精神上凭依的伴侣,比亲情、友情、爱情都来得长久深刻;无尽轮回之中,唯有兄弟能永远陪伴并了解我们的心,因为我们本是同根,我们互相呼唤。这样子的连结,历万劫而弥坚。」
白火的声音有些低沉,一如往常,他说的话彷佛有魔力,使这个终年与寂静相伴的少女为之向往。
「人们遵循着这个信念,以自己的名去寻找他本来兄弟,然后长伴左右,因而能使自己的力量发挥至极,无论技艺、智慧或心性。他们也许结为夫妻、或道义上的亲人、或师徒、或饮血为盟的挚友,无论如何,他们永远对彼此发誓忠诚......这是除去那些花俏(稍?)夸浮的华丽之后,人们流传下来的,少数有其确切意义的仪式之一。」
「...但是这个传统,除了拥有巫艺的巫师,已经没有人在遵守了。」她轻声提醒。
「是的,谢谢妳...我并没有忘记。」他回答,不带恶意的。「那是什么原因?道德沦陷!当人们被自私、猜忌种种情绪征服,当人们开始隐藏真名,当这个世界充满谎言,人们被蒙蔽其心。连瑞兽之颈都断在剑下,连苍老古龙都震怒吼叫──一片混沌之中,我们又怎么听得到那来自原始的声音,彼此情意深切的呼唤!」 白火此时咬字清晰,话语冷静,但却像打铁时一下一下敲在烈烈的火炉里,所发出的闷响那般,予人沉重之感。
沉默。
「......如今这件事已越发困难了,除了巫师,只剩下极少数的人记得。据我所知,也有的巫师如此做,并非为了追求那自我完整,而只是想让技艺的力量更能够展现而已。而我也听说,有的巫师找寻到自己的伴侣之后,因为猜疑,那种种可能对己不利的因素,竟然对对方施下法咒,束缚他、伤害他,为的是让他不要离开、也不要构成威胁...」他的叹气无尽忧愁,「...我还能说什么呢?反了,都反了。已经没有常理了。什么样的时代就出什么样的人啊...」
「...外头战乱很严重?」其实这是微小的体贴,但她没有察觉:所以,就当作在接续他的话吧,扶桑这么问。
白火望了她一眼,停顿片刻,慢慢道:「怎么说...很严重吗?其实也不是处处炮火。只是,这是乱世久了之后,所形成的一种奇妙......平衡。」
他似乎找不出适当的措词,最后只能选择「平衡」来形容。
「虽然互相对恃的情势已经形成了很久,表面上情况较几十年前好转很多,但只要哪一方先轻举妄动,随时都会爆发比先前更猛烈的战火。」很显然,他并没有因为这个话题而感觉好过一点。「...我想,到那个时候,就连平静的德利西群岛都会受到牵连。」
不知为何,看到白火仍闷闷不乐,少女觉得有些挫败。她无法再说些什么了,只能道:「是因为梦都没有王吗?」或许因为仍活着的人都没经历过王治时期,真王对她来说太遥远,好像只存在于故事当中,这话听来竟有点意兴阑珊。
白火注视着火光。
久久,他这么回应,哀伤地:「已经近两世纪没有王了。」
「谁还记得和平?那些远去的曾经。没有英明的王以他力量进行治理,天下永难安宁。......如能以我这双眼,亲自见到王座有它真正的主人,我也不枉此生......」
就此结束了这次的谈话。
※ ※ ※
又隔了几天的晚上,应白火的要求,扶桑也开始谈谈自己。虽然她认为那根本就没有什么好谈的。
今晚她不能编织,因为她必须很努力的回想,才能从她实在乏善可陈的童年时代开始说起:
「我告诉过你,我的母亲叫梅安...她来到诺俄不久后便死去,还来不及让这里的人知道详尽身世。关于她,从他人话语中,我所知不多。只知道她的家庭在南方故乡遭逢变故,亲人皆流离失所,所以她才在寇儿索...我不确定这个地名,总之在外地认识了那个男人,他们两人结婚。她来此之前,曾经在蒙卡其诸屿逗留过,再往前则不可数。」
「她们说──我是指抚养我的太太们,她虽然年轻,面貌秀美,但病弱体虚,已经满头灰发,历经沧桑。据说,我母亲的男人在强盗手下死去,这就是她无所依靠的最大原因。」少女在叙述时使用「我母亲的男人」这个累赘字眼,是因为她不认为让妻小四处漂泊的男人算是父亲。
「她死之后,我在育幼院长大。...哦,我仅存记忆无多。打从有印象以来,那段日子里,我的生活只有书...那座宅邸有男主人生前的藏书。吃饭,睡觉,读书,没有玩耍,一天一天的过。我识得的字并不多,反正多看就多懂了,从前我这么想...」一个段落歇息,刚好白火插话:「从前?妳现在不这么想了吗?」
扶桑怔了一怔,发觉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只好忽略,继续说下去:「后来,薇鹊找到我...她认为我有作这一行的天赋,『就像识货的商人在玻璃堆中一眼看出真正的钻石』...后来,她说她在那之前曾出来寻找过几次,但总没有见到满意的...直到我,她说,我的存在呼唤着她来发现。我天生要守这白塔。」说到天生这个词的时候,她微微觉得有种心悸。
「可是在我随她去那时,我连将来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那妳为何跟随她呢?」
她静默。 自43t由kiui自76在
似乎连这个答案都要遗忘了,她听见自己以有些抑郁的声音说:「......我想学习知识。我不要当一名织工一辈子,我要知道得更多、更多。」
「我选择来白塔。」
这窒人的,却也包围、守候她的塔楼。历代无名女子的居所,人心黑暗的牢笼。
「然后,妳达成了目的。」白火说。他的神情看起来总是很温良。
「...这是个困难的问题。但是我想,我并没有。」她微皱着眉,摇头。「是的,虽然我习得了不少歌谣、传说,也认识一些外地的风土民情,学莫耳科语。喔,还有那些莫儿得的技艺...安抚人心、收藏痛苦的技艺,那些颂词、仪式、诸多禁忌已经刻在我的身体里,无法抹去。我一直记得所有我曾学过的事物,我以此为傲。...可是,我总觉得不只是这样而已。」
「我学到了这些东西,可是有时候我又会想──它终究少了什么......」
话一出口,扶桑回神过来,感到惊讶。
她说了什么?她说...少了什么?
什么少了什么?
白火没有催促她,他只是在那里等待,好像永远都不会感到疲倦的那种等待。扶桑觉得急躁、不耐,她控制不了她的话语...她的字句如金!而她身为莫儿得,竟不了解自己所说的?
巨大黑影在背后无声跳动。
她不喜欢这种状况...更不喜欢白火现在的悠闲。
「你知道什么?」少女的声音有些尖锐,似乎把怒气都转移到年轻巫师身上。
他彷佛在微笑着,这个表情第一次让她觉得不寒而栗。白火的声音如常,但让她觉得彷佛是惦着脚尖那么轻:「噢,扶桑...我能知道什么?如果连妳都无从知晓,我又有何权利得以侵扰?」
她觉得自己被嘲笑,想要以冷淡的目光来瞪视他,却随即颓废了下来。扶桑微微低下头去,脑海中一片混乱。
「不继续了吗?」良久,他说。没有催促的意味,只是询问。
扶桑皱着眉头,彷佛在思考什么,但实际上她什么都没有想。她默了一默,轻咳一声:「好吧.........说到哪儿了?」
「妳来白塔学习事物。」
「是的,我来到白塔,为了学习...」少女说,「我所知的歌谣、传说,你都知道;我所识的语言,你也未必不晓;我所知的风土民情,你应遥遥超前。莫儿得一职,事关我所看守的枷锁,我当缄默不言。那么,你还想听什么?」
经过几天良好的休养,白火的脸颊没有刚来时那么瘦削,虽然气色仍没有复原,但那五官间柔和的清美已逐渐明显了,是勒苏人特有的婉约。他回答道:「我想听听妳的感受。」
「我的感受?」
「是的,来到此地以后,对于各项学习、妳的老师、或者工作、杂事...妳的感受。如果妳愿意说,我很想听。」
她迟疑。「那有什么好说的?我该说些什么?」
「那是妳的感受,不是我的。我如何指点妳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少女说。「我的老师告诉我,莫儿得是容器,如果再有多余的来填装,就会造成负荷。」
「妳不是莫儿得,妳是扶桑。莫儿得是妳的职业,不是妳的思想。」
「那有什么不一样?」
这句话显然让她陷入迷惘。
白火的语气接近劝慰:「妳因为这些事物所联想到的,都不属于莫儿得,那属于妳自己。扶桑,妳能懂我的意思吗?我想听听妳自己的...」
这里不属于我们个人。没有个人,亲爱的,没有个人。
妳拥有资质能够帮助世人,使他们免于痛苦,妳要奉献妳的所有去照亮那份力量...亲爱的,尽其在我...扶桑只是一个称呼,妳不要忘了,妳是莫儿得。殊途同归,莫儿得终究只有一个。
没有特异的。她选择了妳,使妳走向她的道路,妳当初既不拒绝,如今就要恒之。妳已无回头路可走了。妳是莫儿得!妳身体里的力量告诉世人这个事实。
薇鹊的声音犹在耳际。
她惊觉──他触犯了禁忌──
「...莫儿得的意识加诸我身,天下无二。」少女有些狼狈的和他对望,企图让自己的眼神冷静,可是心却慌乱了起来。「你所说的话是不合常理的!我有权利保持我应有的缄默。」
「是的,缄默之女。」白火沉稳道,「但就算世间有千千万万草叶,又有哪两片,可以是纹理色泽都完全相同的呢?每片草叶都有生命,有生命就有思想,它才得以决定自己要往哪个方向吹,吸收哪个地方的露水。」
「你不要仗用巫师的口才,我不听你狡辩。」
「扶桑,我承认巫师有些时候会狡辩,但此时跟我是不是巫师没有关系...这个道理妳自己也知道。」
妳既有力量收纳痛苦,为何没有力量认清迷惘?
这句话没有说出来,是因为少女已经苍白着脸,冷然的匆匆下楼去了。她安静地怒道:「你又有什么资格干涉我来着了!」房门砰的一声摔上,好像连凉凉的空气都震动了一番。
※ ※ ※
其实,只要避免这些较为敏感的话题,她和白火之间算是相处得很好的。只是有些时候,她不喜欢白火反驳或解释时依旧温和的态度──她觉得那是在讥讽,讥讽她未见过世面,来衬托他的伟大。也许当事人没有恶意吧,但是,她不喜欢这样。这座塔受她统理,她是这里的主人,照理说所有的事物都要在她意料之中...她不喜欢这样子的变化。
她不是没有感觉到,和白火多谈话之后,她的想法动摇得也多。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她必须维持,对,维持。薇鹊告诉她维持的美德,她们的美德。
可是在起初,放任一个陌生的外地巫师进到白塔,这已经触犯了条约。这是身为莫儿得的她将毁坏的前兆吗?她感到不安。
这个男人不能再留下去了。她想。
否则,她会失去......
......是失去吗?
她不能确认。 自t23由kiui自33i6在
但是,少女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慢慢从沉眠中觉醒了:这也是她一直无法决定赶他出去的原因。她感受到知识的渴望,那沉眠已久的,她想要知识的渴望!她为了什么而来白塔?然后她为何忘却?她究竟为了什么死守着这个身分──不,那不是死守。这条路是她天生要走的,知识的诱导只是一个起点,不必坚持到最后?──什么时候开始,她没有了探索的动力,而今却在这个巫师的身上找到了。
年轻的巫师散发出知识的气味,潜藏不住,如蜜糖般诱人,是她所追求的...
因而她被牢牢套住,像是磁石遇到磁石。但是习惯的安稳让她害怕,害怕这是不是一个让她怠惰的陷阱,是不是上天给她的考验,到底会有什么结局......万一被揭发呢?万一被揭发,那么,她实在是不能想象那个后果的。
哦,世代流传,莫儿得的言语如金!
她撒了谎,她可失去了替人保守秘密的力量?她已不能完全控制她所说的话了,这是什么变动的开端?
男人的名字,恍惚中她想到了,自古白色火焰为极端之兆。泛黄的斑驳书页里,她回忆起那首歌谣,在这偏远之地她从未听人唱起的,六世纪时莱欧安率众反抗暴君萨姆王的故事:在进攻梦都宫殿之前,主帅营前熊熊白火高涨上天,终究王不可灭?人心惶惶。我们把它当作圣火!我们无所畏惧!那一夜英雄莱欧安的军队唱起了这首歌,把暴君的头斩下。
然而关于白火,更多的是在大瘟疫、大战争之前爆发的警示...
白火!
恐惧、欣喜、盼望、背叛...种种的情绪来到,究竟这背后是什么?她该做什么?她正立于岔路前面吗?无法精密的思考了,她逐渐混乱。
逐渐混乱。
那么,她还能管什么呢?到了如今,她还有什么是掌握着的?就随它去吧──她已经无法再想了。
六:黑暗
『黑暗子孙潜伏我心
他们在那儿招手
亲爱的、蜜糖... 但他们从未唤我的名
哦夜色之中
我感觉得到他们伸展双臂
柔软的身躯在等待着
将我带往那个世界
沉沉的无边...』
少女坐在床沿等待。
叩叩,敲门。她说进来吧。喀,门开。「阁下。」是一个老妇人,臃肿的身躯和这把年纪显然让她走路走得有些吃力,照规矩她手上持着一支从门边木筒抽取的香,在高脚油灯上点着之后,缓慢的往少女这儿走来。
她变得更苍老了,少女这么想,但嘴里说的是:「可马黎,我的朋友,无须惊慌,那些折磨妳的,妳尽管倾吐于我,便可将它抛下。」
少女伸出手搀扶老妇人在身边坐下,为她拍抚肩膀代表去霉,然后等她的委托人来打破沉默。老妇人停顿了很久,彷佛是在犹疑着要不要说出,少女怎看不破,她适时的坚定开口:「没有什么是我不能收藏的。这是我的职责。」
「.........唉...阁下......」
老妇人身上的肥肉似乎在微微颤抖着,少女平静的等待。
「......我独自承担这个秘密,已有三十多年了。没有人,是的,绝对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些日子来它夜夜折磨着我。...我老了,近年来我的身体很糟,我害怕死去时带着它进棺材.........」
「别担心,不会有那种事的,可马黎。」为了抚慰老妇人,少女又唤了一次她的真名。「瞧,妳这不是来了吗?既然妳愿意鼓起勇气,怎么还怕甩它不掉?」
「是的,阁下......」老妇人唏嘘不已,「我早就应该来了...可是我一直害怕,这关系到我的全部呀...原谅我,阁下...我不得不谨慎......」
「是的,我都了解...亲爱的,妳受苦了。」少女的声调听起来很温暖,她问:「什么是令妳感到痛苦的?」
「使我感到痛苦的...」
老妇人的眼神迷惘。
「是我谋害了我的丈夫。」
少女并没有任何震动,她专心倾听的神情看来毫无改变。
「...爱我的,我所爱的丈夫。啊...他在此地举目无亲,他选择在漂泊各地之后留在这里,娶我为妻......而我却这么对待他!」
「我并没有拿刀刺进他的胸膛,我并没有将他推落井内,但他确实是因为我那杯药才死去的。他那么相信我,喝了我为他煮的药,然后他就永不醒来了.........」
「......他一点错也没有,但是我却为了一个不值得的贱女人谋害他...我早就该想到,他如此全心全意的爱我,再也没有人会如此了,那些都是真的...他不会和那种女人勾搭上的......然而我却怀疑他!......哦,该死的,我竟然怀疑他......」语末接近喃喃自语的,老妇人这么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