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宁走在路上,手里还拿着个单词本,进了病房才装进口袋里,礼貌性地点点头:“好些没有?”
佟语声耸耸肩,无所谓地笑笑:“就那样吧。”
温言书从口袋里抓了一把水果糖放在他床头——这是衡宁怕他不吃早餐低血糖,从门口小卖部买了一大袋,让他每天带在口袋里的。
他有些愧疚地低下头:“我实在没时间去买礼物了,这段时间真的不是很方便。”
佟语声毫不在意,伸手拍他的肩膀:“你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看着温言书满脸憔悴,佟语声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于是抬起头,看了眼衡宁。
那家伙虽然看起来很冷淡,但意外情商很高,立刻领会到佟语声的意思,伸手拍了拍吴桥一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出来。
但吴桥一是个不解风情的,只觉得那人要把自己和佟语声拆散,立刻警觉起来:“干什么?”
衡宁向来觉得自己和吴桥一沟通有障碍,这才刚起了个头,就无力地叹了口气,撇下他自己出了门。
吴桥一无辜地看了看佟语声,佟语声觉得无奈又好笑,伸手摸摸他的头,说:“我有话想单独和温言书说,你先出去一下好不好?”
吴桥一立刻像是个被抛弃了的狗狗,垂丧着脑袋却又顺从地出了门。
等他关好门,佟语声便拉过温言书的手,让他坐下来,开门见山道:“你怎么了?看你状态很差。”
温言书叹口气:“没什么,考试考差了。”
佟语声和他一起长大,太清楚他什么德行,直接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人欺负你了啊?”
初中的时候,温言书被欺负就一直瞒着佟语声,毕竟那人身体不好,多一个人知道只是徒增负担。
但无奈佟语声实在太了解他,一个皱眉,就能猜出他今天是饿了还是烦了。
温言书只觉得自己在这两个人面前永远藏不住秘密,只能笑着打起马虎眼:“哪儿能啊,我有衡宁罩着呢。”
佟语声听他躲闪的措辞,便知道他不愿和自己谈论,转头看看渐渐黑下去的天色,道:“赶紧回家吧,迟了真不好交待了。”
温言书出门的时候,衡宁正向吴桥一讨教学习方法,这是他罕见地从衡宁的脸上看出一丝怒气。
“你没必要这么糊弄我。”衡宁说,“怎么可能从来不记笔记、不复习?”
面对衡宁快要崩塌的表情,吴桥一依旧是一脸淡然:“但是我学一遍就全部记住了。”
接着,就听见病房里的佟语声探头喊了一句:“是真的!我替他作证!除了语文,吴桥一的书从来都不会往前翻!”
衡宁的表情短暂的空白了一下,又回头看了眼一脸茫然的吴桥一,气得直接扭头,带着温言书走人了。
佟语声又把吴桥一召唤过来,躺在笑到缺氧:“你太牛了吴桥一,你把年级第一都快气疯了。”
吴桥一只伸手帮他削起苹果,不咸不淡地说:“他没我聪明,下次第一就是我了。”
佟语声太喜欢他不经意间流露出野心的样子,赶紧又给他比了俩大拇指。
紧接着,他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一直等到情绪全部放空,才缓缓开口,说:“Joey,今天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吴桥一扭头看他,安安静静等他继续说。
“我决定要去做移植手术了。”佟语声说,“准确的说是开始排队,如果到了那一步,如果有等到了合适的肺源,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吴桥一听了他的话,思考了良久,才说了三个字:“有风险。”
佟语声早就知道吴桥一的生物学得好,但却不太习惯这家伙不顺着自己的话去说,于是只能点点头,把现实情况说给他听:“对,是有风险,但是我愿意。”
他看着吴桥一干净清澈的双眸,语气变得平缓而温和:“吴桥一,在遇到你之前,两年,五年,五十年,对我来说都是折磨。”
佟语声说:“我活得很痛苦,你可以试试,每一次只呼吸三分之一口的空气,这就是我缺氧时候的感觉。”
吴桥一便就真的照做了,他小口呼吸了不到半分钟,整张脸就憋得有些泛红——这比憋气还叫人难受,他总是给你一些甜头,让你可以呼吸,但空气却根本进不到肺里,若即若离得叫人焦虑。
吴桥一直接弃权,趴在佟语声胳膊边喘息,蔫蔫地一言不发。
佟语声一边顺着撸他的头发,一边徐徐地解释给他听:“我虽然活得难受,但是我也怕死,我怕躺在手术台上被剖开肚子,我怕自己原本的器官被拿出来,我也怕自己想老曾一样,手术之后感染了,然后狼狈又难受地死掉。”
“所以我不想做手术,两年得过且过对我一个没有目标的人来说也足够了。”佟语声说,“先前我是这么想的。”
他看了看吴桥一忧虑的双眸,突然笑起来:“但是我遇到你了,吴桥一。”
“和你在一起实在太开心了,我觉得两年完全不够。”佟语声说,“所以我愿意承担风险,赌一把能更久地活着。”
吴桥一有些害怕地握住了他的手指,沉默了良久,半天才没有底气地应了一声:“好。”
佟语声忽然觉得自己这番话,让吴桥一有些心理负担了。
他看着这人从自己的手臂边撑起身子,然后伸手,在包里拿出草稿本,“嘶啦”一声,裁下一张正方形的纸片。
他在佟语声的注视中,将那张纸反转、折叠,动作非常熟稔,显然是把步骤熟记于心——虽然角对角、边对边,根本没能对得齐。
不一会儿,吴桥一便松开手,将成品轻轻摆到他的面前——
一只千纸鹤。
“一千只。”吴桥一说,“我会慢慢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吴桥一,你记性这么好,吵架的时候一定很记仇吧?
第57章 匆匆
佟语声没想到隔了这么久, 吴桥一还能记得有关“千纸鹤”的寓意。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肥肥的千纸鹤接过来捧在手心,对他说:“那你慢慢的叠好不好,一天叠一只, 等等我。”
一天叠一只,叠一千只就要快三年, 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这笔账。
佟语声想, 真到了要手术的那一天,说明自己的身体已经恶化到没有希望了, 这一天终将要来, 那么还是越迟越好吧。
吴桥一刚伸手要去捻第二个,听到佟语声的话, 立刻收回了手。
“好。”吴桥一说, “慢慢的,不着急。”
因为生病,佟语声做什么事都慢慢的,平时最怕被人催,也对这方面非常敏感。
有的时候一起走,别人皱皱眉, 稍微有些不耐烦都会被他看在眼里。
但凡有这样的迹象,哪怕对方再三强调没关系、不着急, 佟语声也不敢再和这人一起走了——怕耽误对方时间,怕自己拖累别人。
但吴桥一说慢慢的,他就真能放心的慢下来了。
“我可以一直一直等你。”吴桥一说。
时间慢悠悠却又快得很, 在经历过一次昏迷,无数场低烧之后,佟语声体内的炎症终于褪去,成功从医生口中获得了赦免。
此时已经到了十一月底, 天气转了凉,佟语声裹着夸张的大棉袄,在爹妈和吴桥一的护送下,萧萧瑟瑟回到了家。
这次出院,佟语声再不敢像上次那么得意洋洋了。他总觉得之前是自己太得瑟,不知道收敛自己的锋芒,才让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把自己收回了自己该带的地方去。
自从生病之后,佟语声就变得选择性迷信起来,坏事一律不做,给自己积善积德,好事来了也不敢声张,生怕把悄悄跑来的好兆头都给吓跑了。
一再被叮嘱注意保暖、防止感冒之后,佟语声每天裹得像个蚕蛹,也再不敢回学校待着——现在看来,那一小截阶梯,也确实真的能要了他的命。
一个初冬的午后,佟语声照例去楼下透透气——天不冷的时候,他就会出门溜达一圈,毕竟闷着很容易出问题,腿闲置久了也容易变成两根废物木棍棍。
走到楼下的时候,楼下的收音机依旧在兢兢业业地哼唱着,这回是红楼二尤尤二姐的一段——
“金丝娇鸟入笼中,寝食无忧难驾风。与世无争犹有梦,奈何厄运命匆匆。”
佟语声听得有些害臊,似乎着一字一句唱得就是自己,被当成金丝雀一样好生圈养在笼中,吃好喝好却是一副弱不禁风的脆弱模样。
他低着头往一边走,却被老爷爷的叹气声勒住了脚步。
他回头看了看,老爷爷比起先前精神矍铄的样子早已经判若两人,他像是套了一层被抽空了的老树皮,蔫蔫地在摇椅里随风飘荡。
佟语声忍不住问道:“爷爷,你有心事?”
爷爷抬眼看看他,又无奈地摇摇头:“秋风扫落叶哦。”
感叹自己时日无多,佟语声听出这个意思——这约莫也是他最后一个冬天了。
印象中,佟语声就没见过这老爷爷生病,一辈子乐乐呵呵的,却也逃不过一个年老寿终。
就算不会生病,寿命也会有终点的,花到了冬天就会凋,人老极了就会死,这些东西钱换不来,迷信也改变不了。
人真是太渺小了。
走到张二刀的理发店时,佟语声意外发现,这家关了好几个礼拜的小理发铺子又重新开了张。
他探头往里瞧了瞧,张二刀的声音便想亮地蹦出来:“佟佟啊,要不要进来坐坐?”
还没佟语声回话,屋内就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
佟语声下意识循着声音走去,就看张二刀抱着个小宝宝,一边往他嘴里递着个奶嘴,一边拍着他的背哄着:“看,帅哥哥来啦!”
张二刀关门大吉的这段日子,是回去陪媳妇儿生孩子去了,他们家上头已经有个上小学的儿子,这回又生了肥嘟嘟的二宝。
佟语声笑着跑过去摸宝宝毛茸茸的脑袋,问道:“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张二刀叹口气:“又是个儿子,真的养不起咯。”
渝市这一带还真没什么重男轻女的概念,家里有闺女的都当个宝,没闺女的就天天望着别人家闺女眼馋。
佟语声老早就听张二刀念叨着想要个女儿,老婆怀孕之后,两个人一厢情愿把小裙子都买好了,结果生下来还是个带小茶壶把儿的男娃娃,据说小夫妻俩还头碰头抱怨了好久。
佟语声看他脸上是幸福的,但幸福之后满满的压力也是藏不住的。
计、划、生、育那一笔罚款已经让张二刀家快翻个底朝天了,这又生了个男娃,自然经济压力大太多。
佟语声怕他们对二宝有意见,忙说:“男孩女孩都一样,健健康康就好,不要偏心啊。”
张二刀一听这话,立刻笑起来:“那当然,我家娃娃我肯定好好带。”
店面后面是一张崭新的婴儿摇篮,床上铺满了全新可爱的婴儿衣服,佟语声瞥见张二刀的媳妇儿正裹着棉袄躺在靠椅上电视,又看见张二刀哄孩子不骄不躁的模样,便放下心来——
张二刀一直是个好人,为人夫是好人、为人父也依旧是个好人。
这个中午,张二刀说要留佟语声下来吃顿饭,佟语声这才发现,他们门店里的那只小黄狗没了踪影。
“我老婆怀孕不能养了。”张二刀说,“所以我就给送人了,小东西有灵性得很,送出去跑回来好几次,差点我都舍不得送走了。”
这让佟语声想到了吴桥一。
吴桥一是个不认路的狗,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哪一天,他把吴桥一丢下不管了,这人一定也会满大街的乱找。
他能找得到吗?佟语声刚这么想着,一回头,就瞥见吴桥一那双蓝蓝的大眼睛,正扒在门框边,晶晶亮亮看着他。
“你怎么找来啦?”佟语声惊讶地道。
吴桥一毫不见外地坐到他身边:“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一个不认路的小狗,但是耳朵很灵敏,佟语声放心了,就算把他丢在大街上,也应该不会丢。
张二刀看见吴桥一来了,把开始哭闹的宝宝递给妻子喂奶,又非常热情地添了一双碗筷:“佟佟朋友吧?经常看你俩一起走。”
吴桥一 抬头看了看张二刀,似乎是在思索“朋友”这个词是否贴切,许久才点点头:“是。”
佟语声笑着跟两边都介绍了一下,三个人便窸窸窣窣开始动筷子。
离开了父母的监管,佟语声悄悄尝试着吃了口炒辣椒——他以前可以一口气吃小半叠,但这会,他刚吃了两口,就觉得嘴巴里火辣辣地发疼了。
“我的天,我退化了。”佟语声拿手在嘴边扇了扇,嘶哈嘶哈地吸着凉气,“这点辣我都吃不了了,等我好了,我还怎么去吃老火锅啊。”
这句话说完他才反应过来,他现在敢畅想“以后”了,似乎未来对他来说已经满满清晰起来,不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了。
话还没说完,张二刀就跑到后厨端了两杯水,这时候他才发现,一边的吴桥一早已经默默吃成了个泪人。
几个人又吃了一会儿,张二刀把宝宝喂好奶的宝宝抱回来。
宝宝原本安安稳稳的,看见吴桥一的瞬间,突然“呀”地尖叫了一声,吴桥一盯着他,肉眼可见地打了个寒颤。
佟语声看他没动静,扭头看他——这人正死死盯着小婴儿,全身僵硬,满眼的紧张。
张二刀也愣了愣,半天才爽朗地笑起来:“你不会是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