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航有点不爽地说:“我都不知道你在哪儿,话说你妈住院的那个医院究竟在哪儿啊?”
其实陈天航并不是真的生什么气,也就随口吐槽了一句,这还不至于,他也知道陈晨这几天承受了多少。
“哥,对不起,”陈晨又在对不起,他低着头垂头丧气的。
“不是,”陈天航说,“你妈咋样了啊?咋突然手术了?”
“脊椎……”陈晨说,他抬起头。
“脊椎?”陈天航说,“怎么突然就要做手术了呢?”
“昨天……”陈晨叹着气,“不对,是今早,今早我从医院走了以后,她翻了个身,动作大了点,受伤的地方又裂开了……”
陈天航想了想王小兰矮小、有些驼背的身影,又受伤了……该怎么办……陈晨不知道,陈天航也不知道。
但陈天航想他应该安慰陈晨,他们不能就这么消沉下去。
陈天航揽住了陈晨的肩,想了想,说:“只是摔跤,你妈妈会没事的,她还年轻着呢,说不定过两天就康复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是慢了点儿,但没事儿,现在医疗技术那么发达,再好好养养,多吃点有营养的……”
陈天航在兀自絮絮叨叨,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从来不会安慰人。
陈晨抱住了陈天航。
陈天航愣了一下,陈晨抱得很紧。
“……”还在拉拉杂杂地说着安慰的话的陈天航沉默了。
水气氤氲,陈天航只觉得很闷,很热,他不太适应南方这种冬天也会很潮湿的气候。
窗外的雨好像还没有停,淅淅沥沥地打在陈晨家的房顶上,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秋夜里的闷雷——沉闷的巨响。
房间里闷得如同一个封闭了的鱼缸。
陈天航觉得自己像是这个鱼缸里的鱼,到处都是水,甚至闷到他感觉自己从内而外得散发着水蒸气,是一条浸泡了重庆秋雨的海绵。
屋里很安静,雷声和雨声被隔绝在了重重帘幕之外,只能听见陈晨他们家客厅一台老式挂钟滴滴答答的声音,这不大的声音在陈晨家不大的房间里回响。
这本来只是很平常的声音,但在陈天航听来却觉得又枯燥又烦躁。
沉默很快被打破了,连同着烦躁一起。
“哥,你说得对,”陈晨松了手,“我妈会没事的,她很快就会好的……现在重要的是我哥究竟寄了什么。”
陈天航点了点头。
“我不该去想太多事,现在最重要的是我哥,对吗?”陈晨像在问陈天航一样,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哥,我哥寄了什么?你看了吗?”陈晨像是若无其事地说着。他走到茶几上,拿起了暖瓶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像是在谈论着一个很随意的东西。但陈天航看到陈晨拿着水杯的手有一点颤抖。
“没呢。你没回来我怎么看啊?你才是他的家人啊。”陈天航说。
“我们快看吧。”陈晨还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俩钻进了陈晨的房间。陈天航拿了把剪子,准备把快递盒子剪了。
“哥。”陈晨突然按住了陈天航的手,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没事,哥,你打开吧……”
快递盒子被陈天航剪烂了,里面是几层厚厚的胶布和泡沫,包得整整齐齐,连个漏出来的多余边角儿都没有。
“这是你哥包的吧?”陈天航说,“寄快递的咋可能扎这么认真……”
是有点姚远那种强迫症的作风了。
到底是什么?陈天航把姚远包了一层又一层的海绵、泡沫、胶布绞了个稀巴烂,越绞心里就越是烦躁——包得这么认真,这真的不是随随便便的某宝、某东的网购。
果然,包裹是一个黑色的U盘,很小一个,还是他们白工能源今年校庆的定制款——白色的陶瓷制的U盘上刻了黑色的磨砂的“白城理工学院能源系八十周年校庆纪念”字样,还挺精致的。
“要看吗?”陈天航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嗯!”
陈天航觉得他自己的手也在颤抖,他哆哆嗦嗦地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空白的页面——需要输入密码。
“又要密码?”陈天航说。看来这里面真的有点什么……想到这一层,陈天航竟然一瞬间不知道是喜是悲。
“981020,我试试。”陈晨想了几秒,说。
“还会是这个?这不是你哥的□□密码吗?”陈天航问,“不至于还是同一个吧?”
“你知道我哥——强迫症一个,他只有这么几个密码。”陈晨想了想,说,“哥,我试试。”
他噼噼啪啪打了这串数字,竟然真的打开了!
陈天航没想到他们竟然一次就试对了!就这样打开了这个被姚远包得密密匝匝的U盘。
那一刹那,陈天航觉得他和陈晨都仿佛没了呼吸,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他俩几乎是同时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慢慢地把避忌的目光停驻在打开的姚远的U盘的页面上。
陈天航犹豫了几秒,终于正视起这个展现在他们面前的页面。
☆、九、燃灯(二)
陈天航犹豫了几秒,终于正视起这个展现在他们面前的页面。
陈天航被眼前打开的这个文件震住了——里面竟然分了好几个文件夹,被命名为“聊天记录”、“文件”、“照片”……码得整整齐齐的。
陈天航点开了这几个文件夹,大致扫了一眼——竟然全都是关于吴鹏的!
陈晨拿着鼠标的手都在颤抖:“天哪……哥……”他突然猛地紧紧扣住了陈天航的手腕。
不敢看!他们俩都不敢看眼前这个文件!看到这样整整齐齐的关于吴鹏的文件后,他俩的第一个的反应就是不约而同地垂下了头!
当他们努力跋涉,一路奔袭终于好像快到触碰到那个忽近忽远的“真相”的时候心底产生的竟然不是兴奋的喜悦,而是发自内心的畏惧……会有什么,会是什么,能是什么?!
那是姚远的“真相”吗?是他俩要找的真相吗……
“可以查一下吴鹏,吴鹏有问题,那个方面有问题……”不知道为什么,陈天航脑海里突然蹦出来的,是邮件里语焉不详的那句话。
吴鹏有问题……那个方面有问题……
陈天航几乎不敢想下去,他用自己的左手狠狠攥紧了自己的右手……
陈晨拿着鼠标的手没有滑动下去,他的另一只手还在紧紧攥着陈天航的手腕,像是僵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陈天航没有说话,他不敢去看文件里的内容,眼神还是在游移着。
“送一份回锅肉,一份青菜,一份西红柿炒蛋,一份汤,一份米饭,到我家,12点之前。”
“是”。
在“聊天记录”文件夹里,陈天航看到几十条这样的聊天记录。
“上次我们在邮箱里也收到了这样的聊天记录。”陈天航说。
“是……”
“文件”文件夹里有姚远的《能源工程系硕士研究生调换导师申请书》。
“调换导师申请?你哥申请过换导师?”陈天航惊了,他读了起来,“因与导师研究方向不符,申请退出吴鹏老师的研究计划”。
申请书里只谈到了他和吴鹏的研究方向不同,并没有透露其他的什么信息。陈天航扫了一眼时间,算了算,那是姚远研一的时候。姚远现在都研三了,快毕业了。
这样白纸黑字的“调换导师申请书”,那为什么学校没有同意呢?不至于啊?
陈天航翻了翻剩下的文件,并没有发现来自校方的说明。
陈天航倒是翻到了一个诉状。
“诉状?这是什么啊!”陈晨也惊了。
“姚远诉吴鹏侵犯人权?这还有相关材料……”陈天航突然前所未有的紧张,他感觉连自己的呼吸都变得非常慢。
“为什么只有诉讼申请?应该还有法院发来的开庭通知啊!”陈天航想到了什么。他还记得之前他们系那个双学位的李俊钧发邮件告诉他的一点法律基本常识——如果要上诉他们应该采取怎样的办法。而姚远的文件里只有诉讼申请,其他什么材料都没有——没有开庭通知!也就是说姚远的上诉根本没有成功是吗?!要不然怎么会连个回复都没有呢?!
“小豆丁,这人是谁?”在“聊天记录”的文件夹里,往下翻是姚远和一个叫“小豆丁”的人的聊天记录。
“好像是法律方面的……”陈晨说,“是律师吗?!我哥找律师咨询过了?!”
姚:这些聊天记录还是不够作为证据吗?
丁:网友看了聊天记录可能会心里有数,但是到了有处理权的人的眼中,他们会说没有发现问题,因为他们对经验法则免疫。
丁: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姚:那监控呢?监控总会有用吧?
“没了?”陈天航用力点了点鼠标,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已经傻了,傻到以为自己再多点点这个图片这个聊天记录就能有下文。
但这张截图就到此为止,只有短短的四句话。
“他们对经验法则免疫……他们对经验法则免疫……”陈晨喃喃地重复着,“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陈天航感觉心像被紧紧地揪住了,突然难过到喘不过气来——无论是那个什么“经验法则”,还是“残酷的现实”。
他俩都没说话,鼠标也没继续滑下去,他俩都好像哽住了一样——如鲠在喉。
“这个U盘里肯定不止这些聊天记录……肯定还有别的……”沉默了片刻过后,陈天航还是想安慰陈晨。
可是姚远隐秘文件里的冰山一角实在是太过惊人,连陈天航都实在无法再泰然处之。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陈天航觉得他这个二十来岁的每天把“至于吗”、“不至于吧”、“您真不至于”挂在嘴边的成年人第一次有一种直面真相却又无可奈何的沉沉的无力感……
陈晨没有说话,他脸色苍白,像是快要站不住了,用手撑着桌子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九、燃灯(三)
陈晨没有说话,他脸色苍白,像是快要站不住了,用手撑着桌子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果然,在“聊天记录”文件夹里,陈天航翻到了很多姚远和吴鹏的聊天记录,都是从□□上截的——
“你最好想清楚要不要遵从我。”
“是,老师。”
“这是给你的最后的机会。”
“是,老师。”
“你知道怎么称呼我。”
“是。”
“这周日,来我家,继续训练。”
“为什么不回复?”
“是,老师。”
“你的态度很怠慢。”
“不要把这些当成‘游戏’,要真正置身其中,这才是真正的‘训练’。”
“你必须爱上‘训练’,这是你自己选择的。”
“这周日的训练你又迟到了。”
“是,老师。”
“你知道该怎么称呼我。”
“是。”
“这是最后一次,你要引以为戒。”
“是。”
“你的申请我已看到。”
“不好意思,老师,我有自己的考虑。”
“不要妄想着逃避‘训练’,在哪里都是要承受的。”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
“为什么不回复?”
“我的上衣口袋里有1000元,洗的时候拿出来。”
“我的衬衫口袋里有□□,洗的时候拿出来。”
“我的裤子里有教工卡,洗的时候拿出来。”
……
“什么东西!”什么遵从?什么机会?什么称呼?什么训练?陈天航不敢看下去,更不敢去细想,他“啪”地一把关上了电脑。
“别看了!”陈天航几乎是用从喉咙发出的声音吼了一声,他挡住了陈晨,“小陈,别看了!别看了!”
陈晨已经泪如雨下:“哥……”
他的整个身体蜷缩着,剧烈颤抖着,陈天航还是第一次看见陈晨这样的失态,这样的失去理智,这样几近癫狂的状态。哪怕是在陈晨知道他哥哥死讯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爆发式的嚎啕大哭过。
陈天航不知道陈晨是在叫自己还是在叫姚远。陈晨只是大喊着“哥”,他站都站不稳了,瘫在了床上,把头蒙在被子里放声大哭起来。
陈天航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时候陈天航不觉得他是在做梦——他站在东教学楼的走廊上,透过走廊里的窗户,俯身,陈天航能看见崇实广场远处的霞光,霞光又像粉色又像紫色。他能听见晚上这会儿有人在走廊里低声说着什么,有人打着电话,有人在和别人视频……他还能闻到教学楼楼道里刚结束的实验课传来的一股子不知道哪个院系的试验品的刺鼻味道。他的手搭在教学楼走廊的栏杆上,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冰凉凉的。陈天航感觉自己这会儿就是站在教学楼走廊里,太真实了,他太确定了。
陈天航站在走廊上的时候,他看见了姚远。姚远好像要上楼,又好像很犹豫,他拿着手机,走了几步,又退了几步。
姚远走走停停的样子在陈天航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滑稽,但陈天航没跟姚远说话,姚远也只是低着头,他俩甚至没打照面,更别说去说一句话。
陈天航奇怪——姚远要去哪里?陈天航不知道。
陈天航知道这是教学楼的14层,是可以自习的自习区里最高的一层。陈天航透过教室的窗户看见了自习的学生。再往上一层就是东西连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