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严重了……”陈天航正在心里默念着,陈晨推门进来了。
“哥?”陈晨推门进来的时候,病房窗帘里透露的一缕清晨的阳光正好洒在他脸上。陈天航看见陈晨苍白的皮肤,黑眼圈。他看见陈晨看见他出现在病房的那一瞬间眼睛里温暖的笑意,嘴角浮现的浅笑——和王小兰如出一辙的神采,但转瞬即逝。
“我来看看你妈妈。”陈天航说。
王小兰醒了,她笑着说:“小晨,你同学来了。”
“妈,你不记得了?他不是我同学,他是——”陈晨正要说下去,陈天航连忙阻止了他,“我们出去说。”
“什么?”陈晨有点莫名。
“有事要跟你说。”陈天航说。
“妈,我们去给你买午饭去。”陈晨对王小兰说,“这里食堂的饭太难吃了,我们去外面给你买。”
“我们要重新上诉,不是侵犯人权!而是要重新调查整个案件!”陈天航想起来他在他的梦中梦里大声对着陈晨喊了一句。他的声音很大,几乎有点震耳欲聋的意思,快把他从梦里吼起来了。
而这会儿,陈晨和陈天航站得挺远。他俩站在这个医院甲乙两栋病房大楼中间的空地,这里有一块绿得发亮的草坪。隔着有一段栏杆,陈天航站在一边,陈晨站得离他有些距离,站在了栏杆的另一边。
今天天气不错,冬天难得的暖阳洒在他俩身上。陈天航知道自己在说一件极其悲伤的事,所幸天气晴好,不像前两天整天都是阴雨绵绵,让人难受。
陈天航已经跟陈晨说完了他在梦里要说的话,避开了他妈妈王小兰。
陈天航觉得不该让他妈妈在手术后这个康复的关头再想起姚远——这实在太让人难过了。
陈天航没有像梦里那样情绪激动,他只是很平静地向陈晨述说了他的猜想。他不想让陈晨难受,不想让他有压力。
“监控——我想我们得先联系白城的警方。”陈天航说,他的语气很平和。
“哥,我想现在就回白城,”陈晨想了一会儿,说。虽然离得有些远,但陈天航看见陈晨的表情也很平静,“我觉得哥你说得很对,我们要重新调查整件事。”
“那你妈呢?”陈天航说,“她刚做完手术……”
“我打算雇个阿姨来照顾她……”陈晨说,“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总跟我说她梦见我哥了……”
陈晨侧过头,嘴角扯起来,对陈天航露出一个苦笑:“不管怎么样,我们找到了我哥的那个文件,那是一个证据,我要上诉……”
陈晨清了清嗓子,对着陈天航,一字一顿地说:“哥,我要重新上诉。”
陈天航还没反应过来,陈晨继续一字一顿,大声说:“我知道证据不足,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哥死前最后那段监控。不管能不能判吴鹏有罪,不管能不能告诉所有人我哥他不是自杀的,不管能不能为我哥争取一点什么……我要上诉!我想调查整件事!我想现在到时候了,我该为我哥争取一点什么!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该去做!”
陈天航觉得有点颠倒,梦中梦里,那个情绪激动,拼命大喊的人明明是自己,而这会儿,是陈晨在大声述说着他的想法。
☆、十、夜航船(二)
陈天航觉得有点颠倒,梦中梦里,那个情绪激动,拼命大喊的人明明是自己,而这会儿,是陈晨在大声述说着他的想法。
陈晨的声音很大,完全没有考虑要避开什么,甚至引来了这会儿正在草坪上遛弯的几个穿病号服的大爷回过头来看。
陈天航看见陈晨的眼睛里有泪光,在正朗照的冬日的日头下闪闪烁烁的。
陈天航突然想到他见陈晨的第二面。那天晚上,在白工的偏门儿那里,在白工昏昏黄黄的路灯下,在白城影影绰绰的月光下,那时候陈晨拽着他的衣服,也大声喊出了什么,那时候陈晨的眼睛里也有泪光。
陈天航突然觉得在这一瞬间,自己似乎无法呼吸,似乎不敢再去想那天陈晨的泪光,似乎不敢再去想本来每天都会梦到的崇实广场的姚远的影子……
“哥,你怎么了?”陈晨还站在栏杆的另一端,问。
“没事儿,可能因为没吃早饭。”陈天航说,“睡过头了。”
“你家枕头好,被子暖和。”陈天航笑着说,“你看我都不认床,睡得可好了。”
“那条街有好几家饭店。”陈晨指了指医院门口的那条街,他向陈天航走了过来,“哥,我还想到一件事。”
“什么?”陈天航问。
“如果要重新上诉,那应该必须有成年人……”陈晨说,“我妈现在还不能出院,而且她伤的是脊椎,可能要休养很久……”
陈晨的声音越来越低。
陈天航愣住,他发现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发现他有时候会忘了陈晨还是个读高中的未成年人,他总是忽略陈晨的年龄……
但是如果陈晨他妈真的不能出庭,那该让谁去起诉……姚远还有什么亲人……去找姚远那个打人的继父吗?
“不过没事,”陈晨抬头,看着对陈天航说,“我要去找我哥他爸。”
“你哥……他爸?”陈天航莫名,心想姚远他爸不就是陈晨他爸吗?他爸不是一直对姚远不咋样吗,甚至还会动手……这种人,还会愿意去帮姚远起诉吗……
“不是,哥,”陈晨补了一句,“我说的不是我爸,是我哥他爸。”
陈天航继续愕然,他记得姚远是山西人,可是他生父不是已经人间蒸发很久了吗?到哪儿找去呢这人?
陈天航说:“你妈和他还有联系吗?要找他,应该很难吧?那为什么不直接让你爸起诉呢?”
陈晨没有回答,只是说:“我问过我妈,当时她带着我哥从山西过来,是因为我哥他爸打她,她要离婚,那个男的不让离,一直打她,她一直报警,也没用……为了躲他,我妈就一直跑……”
陈晨跟陈天航走在去医院门口的路上,阳光很好,正透过医院屋檐的边边角角透漏下来,跳跃在陈晨的睫毛上。
“我妈说他俩离婚的时候,姚远他爸死活不同意把姚远判给我妈,他对我哥这个儿子好像很看重,说好不容易有个儿子什么的……”陈晨抬起头,对着陈天航苦笑了一下,但仅仅只是一下。
“那你妈妈还跟姚远他生父有联系吗?”陈天航问,如果是为了躲他爸,那应该避之不及吧?
“我还不知道。我得问问我妈。”陈晨说,他看起来很平静。
“要是那个《反家暴法》早点儿出来就好了……”陈天航没再问下去,他跟陈晨这会儿出了医院的门,径直往旁边有饭馆的那条街的小巷口走去。
吃完饭,陈天航跟着陈晨进了病房,陈晨拿着从饭馆里打包的一份儿饭。
“妈,饿了吗?”陈晨把饭放在王小兰病床前的柜子上,“吃饭啦,我把饭买回来了。”
陈天航发现王小兰的眼睛睁得挺大,她的眼珠儿黑黑的,眼睛亮亮的,盯着陈天航,陈天航看到的时候愣了一下。
“我记得你,”王小兰突然说,她的声音沙哑,“你是小远的同学。”
陈天航几乎僵在了原地。
陈晨也愣了一下,他本来要调高王小兰的床,要给王小兰扶起来一点儿,要给王小兰喂饭,但这会儿他摇床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僵住了,不上不下。
“是你接的我们对不?”王小兰继续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到白城那天,去看小远那天……在火车站……在火车站是你……是你接的我们……”
陈天航还是僵在原地,很突然地,他不知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只能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王小兰乌黑的眼睛里原本的亮色越来越黯淡,声音越来越低。直到陈天航看见一滴眼泪从王小兰的眼角滑落,王小兰是平躺着的,眼泪滑到了枕头上。
陈晨低声问着:“妈,你认识他?”
“你怎么在这儿……你是小远的朋友吗……你是来?你是来看我的吗……”王小兰颤抖着说,“那时候……那时候谢谢你啦……”
“没有……”陈天航想说什么,但又有点犹豫,现在该告诉王小兰关于姚远的事吗?还是再等等?眼前这个老人在哭……陈天航突然觉得心乱如麻……
“妈……”陈晨想说什么,但还没往下说,王小兰就继续说了下去:“真奇怪,我最近每天都能梦到小远……”
“我第一天住到这儿来,我就梦到他,每隔着一两天我就梦到他……但我梦到的都是小远小时候的事儿,我梦见他带他去商场买衣服,他要去公园玩儿。还梦到我们路过我们以前住的那条街,那条街上有一个少年宫,小远就跟我说‘妈妈,我要去少年宫’……我梦到的都是我和他还在大同的事儿,都十几年了……我本来都快忘了的事儿……我怎么还能想起来呢……我怎么全都记得这么清楚呢……”
王小兰在自顾自地说着,她的声音很轻,也不再颤抖了,像是沉浸在了对十几年前陈年旧事的回忆中,王小兰的声音趋于平静,连眼神中的悲伤也在渐渐消散……
“妈。”陈晨突然打断了王小兰的回忆,沉声说,“妈,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十、夜航船(三)
“妈。”陈晨突然打断了王小兰的回忆,沉声说,“妈,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我哥给我寄了个东西……我看了……他不是自杀的……”陈晨的声音在颤抖。
王小兰没有说话,她安静地躺着,陈天航看见眼泪还在从王小兰的眼角滑落:“我哥不是自杀的,妈……”
“妈,我要去打官司了,打官司得快点……越快越好……”陈晨说,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僵直在半空中的手直楞楞地垂了下去,握住了王小兰的手。
陈晨没再说下去了,王小兰也没有说话,病房里瞬间陷入了沉静。午后的阳光投进这个狭小的病房里,陈天航站在病床的另一头,看着陈晨握着王小兰的手,王小兰躺在病床上,泪如雨下。
无助的老人……陈天航这样想着,越来越觉得自己心乱如麻。
沉默了一分钟,王小兰抬手擦了擦眼角的眼泪,说:“我知道了,小晨……”
“小晨,”王小兰说,她的嗓音有些嘶哑,“小晨,你不知道……其实我很后悔……我做错太多事儿了……我这辈子做错太多事儿了……”
陈晨有些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什么……”
“小晨,你快去,快去给你哥打官司……”王小兰没有再说下去她究竟做错了些什么。她伸出颤颤巍巍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陈晨的手,“快去给你哥打官司……”
“我起不来了……”王小兰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很突然地。
陈晨似乎没明白王小兰这句话的意思:“妈?什么起不来了?”
“小晨,我起不来了,我知道,我知道我要瘫痪一辈子,我要在床上窝一辈子……我再也起不来了……我再也站不起来了……我再也站不起来了……”陈天航看见王小兰此刻已经是泪如泉涌。
陈晨握着王小兰的手,大声质问:“妈,你在说什么?你才多少岁?!好好休息,好好锻炼,怎么就站不起来啊?!”
“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王小兰攥紧了陈晨的手,大声说,“我站起不来了,我没法替小远打官司……我没办法……我没办法……”
“你去找姚大立……你得去找到姚大立……”王小兰说出了一个陈天航从没听过的名字。
陈天航愕然——姚大立?是姚远的生父吗?
“小远只有那一个亲人了……你得去找姚大立……”王小兰嘶哑着声音说,她老泪纵横。
“妈,我该怎么找到他?你不是没和他联系过吗?十几年了……怎么找……”陈晨说。
王小兰攥紧了陈晨的手:“他给我打过电话……”
“打过电话?什么时候?”陈晨大声问道,“他怎么知道你的电话?!谁告诉他的?!”
“两年前……两年了……”王小兰断断续续地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山西大同的手机号……我以为是我以前在大同的认识人,就接了……我一接电话,就知道是姚大立的声音……他竟然问我,‘小远考上研究生了?’我吓坏了,骂了他一顿……赶紧挂了电话……”
“他怎么知道你的电话?他还知道我哥考上研究生了?!”陈晨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我不知道……我在这儿早就没了大同那会儿的亲戚朋友,姚大立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怎么会知道你哥的情况……”王小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的声音瓮声瓮气的,“我吓坏了,我马上把他骂了一顿,挂了电话……”
“后来他也没打过来……我问过小远,他说姚大立没联系过他……打完那个电话之后就跟消失了一样,没再出现过……”王小兰说,“哦,对了,那天他打完电话,过了几天给我发了个短信,说那个是他的手机号,让小远联系他……他还说小远考上研究生了,他很高兴……他的电话号在我们房子里鞋柜抽屉的黑皮儿笔记本第一页记着……我还发给了你哥,让你哥看到这个号码就不要接……永远别接……永远不许联系他……”
王小兰继续说:“不知道姚大立换没换电话号码……姚大立这种人肯定不会离开大同的,他肯定还在那儿……得找到姚大立……你得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