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反正你们广东经济发展得那么好,用得着愁吗?”
“怕什么?我们揭西可是贫困县唉……”
他们在聊得热火朝天,一个人端着餐盘,一屁股坐在了他们四人桌的最后一个位置上。
陈天航抬头——是他们的管老师管哲超。
“老师。”他们三个对着管哲超讪讪地笑了笑。他们三个都很宅,平时基本不会在学院里出现,管哲超又是个什么教学秘书岗,陈天航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但知道这个管哥平时基本不会和学生直接接触,所以他们和管哲超并不熟。也就陈天航还是因为上次姚远的事情和管哲超打了那么点儿交道。
“哇,你们怎么吃这么少啊?”管哲超有点尴尬地寒暄着,“对了,我刚听见你们在聊找工作是吧?找得怎么样了?我们系去年的就业率可不太理想,学校今年一直死死盯着我们系呢。你们都要加油啊,不要怕,勇敢试。管他要不要你,都要试试。万一就找到了呢?你们说是吧……”
管哲超在兀自说着。
“嗯……”
“对……”
叶子文和宋嘉敷衍地地应和着,桌上的气氛有点尴尬。
“我告诉你,我这两天终于能休息休息了。”管哲超放弃了他们四个的对谈,凑到陈天航身边,对着陈天航小声说。
管哲超还指了指自己发了黑的黑眼圈和厚厚的眼袋:“看着没?这一阵子可累死我了。”
陈天航明白管哲超在跟自己说姚远自杀的事,想了想,说:“老师,后来那件事是怎么处理的?你们也没联系我了。”
“处理好了。”管哲超的眼神中有些喜悦,还夹给陈天航一块肉,“这个好吃,你吃这个。”
陈天航不知道管哲超说的这个“好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管哲超长舒了一口气,说:“他们一家子都回重庆去了。”
“回去了?”陈天航有些意外。
“是啊,我们还把他们送去火车站了。走了啊,我可是亲眼看着他们走的。”管哲超说。
“走了?”陈天航在喃喃自语。他不相信陈晨就这么带着他妈走了,他还记得陈晨那天走出停尸房时浑身令人害怕的冰冷,那天在崇实广场佝偻着在草丛里翻找姚远遗失的手机的背影,还记得那天半夜他在路灯下对着自己几乎有些歇斯底里的叫喊,他说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他哥哥会自杀……
陈晨走了?这么快……
“他们能接受吗?”陈天航说,“亲人自杀……”
“接受咯,不接受能怎么办呢,路是自己选的。”管哲超夹了一筷子菜,说,“天航,你和姚远不熟吧?”这次他叫对了陈天航的名字。
陈天航想了想,说:“嗯……不熟。”
“那就是了,”管哲超说,“你不了解他。你别看他学习好,可那心里头——抑郁着呢。”
陈天航皱了皱眉:“是……吗?”
管哲超继续说着:“是啊,可不是吗?我们去查了他的档案,他是在山西出生的,后来他父母离异,他妈带着他来重庆打工。然后他妈又再婚了,和现在这个老公生了他那个弟弟——就我们见的那个。我们问了他弟弟,他弟说姚远他后爸可不喜欢他了,明着就说不抚养他了,也不让他妈管他。他妈可怕他这个后爸了,言听计从的……你说说,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那心理能正常的了吗?”
管哲超叹了口气:“我们还联系了他档案上登记的他小学、初中、高中班主任的电话。他们都说他一直在住校,基本很少回家,这些老师都基本没见过他父母。大学寒暑假他也没回家,我们老师都知道他喜欢寒暑假留校。他好像平时也没什么朋友吧?算是很内向的一个人了。我们又了解到他的高考和考研都失败了,所以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这种失败的感觉就让他得了抑郁症了。所以啊,其实他早就已经得了抑郁症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啊,也不愿意去检查、去治疗……你说说,他要是早检查,早知道自己得了抑郁症了,那我们这些做老师的还能帮帮他,也不至于成这样啊。所以你说说,这光学习好有什么用啊,这心理健康出了问题啊,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家人得多么伤心!可不光他家人,还有他导师吴鹏,你不知道啊,那天吴老师在会议室里大哭了一场……”
“哭?”陈天航想了想,还真想象不到吴鹏大哭的样子。
☆、三、伊甸园(二)
管哲超扒拉了一口饭:“那不?吴老师也是委屈啊,他女儿小学就去德国上学了,老婆也一直在德国陪女儿。吴老师这些年一个人在这边,心里头本来就够苦的了,这又碰上学生自杀这种事儿。你说他这心里能好受吗?”
“而且,我们这次可真不容易——”管哲超的声音又压低了一些,凑近陈天航说。
“咋了?”陈天航问。
管哲超继续压低声音说:“你是不知道姚远他那个弟弟有多难缠。他那个弟弟不愿意承认自己哥哥有抑郁症,是自杀的。人警方都说了,是‘意外坠楼导致死亡,排除他杀,非刑事案件’。就这么几句话,我都快背下来了,可人弟弟就偏偏不信。”
管哲超冷笑了一声:“我们其实也猜到了,那样可不就全是他哥自己的问题了吗?他家人还能拿上学校的赔偿吗?”
管哲超放下筷子,说:“首先,咱学校的栏杆可是合规的——国家的标准是1.1米,崇实那个连廊你也去过吧?那早就超过了1.1米了好吗?我们难道要修个栏杆直接连到天上去啊?那这是学校还是监狱啊?也是因为最近彩排校庆晚会,晚上连廊才没关,要搁平时,你们晚上能上去吗?我是真不明白——非要能向学校索赔一大笔钱的事实才是他弟要查的‘真相’?!他弟真是胡搅蛮缠,我们也算看清楚了,只有学校赔钱了,他弟才能善罢甘休。你可以去查查,国外哪个大学是因为学生跳楼要赔钱的?!我们也真是没辙了,给了一些赔偿费,唉,只能这样了……我们下学期就要重点抓一抓你们的心理健康工作了,我给院里说了,多给你们批一些活动经费,不要总是憋在宿舍里,憋到最后到跳楼了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得了抑郁症。多出去走走,给你们组织组织联谊。对面就是个师范学院,你们为什么就不愿意多出门,多联谊一下?多谈恋爱,知道不?”管哲超越说越激动,还拍了拍陈天航的肩膀,好像抑郁的就是坐这儿的陈天航一样。
陈天航感觉管哲超好像真把自己当兄弟了,这会儿已经没了你是老师我是学生的架子,说话间还带着脏字儿。
“还好,这么大个事儿咱都挺过来了——”管哲超继续说着。虽然这是学校食堂,并没有酒,但陈天航感觉管哲超像喝高了,这会儿已经完全醉了,“我终于把他们家人都送走了,他妈抱着姚远的骨灰,和他弟坐火车——走了,我看着走的。”
听见“抱着姚远的骨灰”几个字,陈天航愣住了,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
喝高了一般的管哲超好像发现陈天航一言不发了,他尴尬地指了指陈天航的餐盘:“不提这个了——快吃,你还没怎么吃呢……”
“那吴鹏系主任……”陈天航想了想,问,“他会不会……”
“不会。”管哲超斩钉截铁,笃定地说,“这事儿说到底和系主任也没什么关系,是这个学生自己心理有问题啊。最多系主任下一年停招一年呗,其他应该影响不大……不过学校方面已经很生气了,你也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的节骨眼儿——80周年校庆啊,咱准备了多久了都?怎么这节骨眼儿上还摊上这种事儿?咱们这学校名声不大,事儿闹得还挺大,接着还有下一年的招生!校领导好像把吴鹏老师给骂了一顿,他心里窝着一股儿火,脸色可难看呢……”
“哦……”陈天航说。
管哲超起身,端起了餐盘:“好了,这次谢谢你了,改天我请你和李心亮还有那个邢炳茂吃饭啊。”他好像发现自己今天嗨过了头,跟陈天航一个学生说得太多了,灰溜溜地抱着餐盘赶紧跑路了。
吃完饭,陈天航和宋嘉、叶子文又迅速归位,开始做毕业论文数据需要的实验。
“吃一个,好不容易要来的新品种。”高振又没有去食堂吃饭,他对学校的食堂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抵触。他加了学校便利店的群,每天都会在群里让老板给他进一些新类型的便当、饮料、零食啥的。
“真够闲的啊你。”看到高振又在白工便利店群里频频艾特老板,一旁的叶子文嘲笑他。
“那可不?再不进新的便当我真的要吃吐了,之前那个品种我都吃了大半个月了!”高振愤愤不平地说。
“有没有新的好吃点的外卖啊?”宋嘉问。
白城理工学院在白城附近的破烂郊县。虽然陈天航也不明白,明明白城市区也没多么拥挤,为什么还要再郊县再搞一个大学城,学校给的理由是更好地辐射京津冀环线上的白城及其周边地区。打开某外卖蓝色APP,白城理工学院只有附近几家寥寥可数的附近村民开的馆子,陈天航他们早已经吃腻歪了。剩下的城里的馆子配送费高得惊人,除了一周偶尔放纵一次,其他时候他们也并不会点那些馆子。
“没有,”高振挑了挑眉,说,“不过你们可别小看这个群啊,之前还有群里的师院的妹子加我呢。”
“加你干嘛?问你便当好不好吃?”叶子文问。
“那不?就是撩呗,硬撩。”高振呵呵着。
“撩你?我信啊?”叶子文说。
“你不信啊?来来来,我给你看,她还一直给我发自拍呢……”高振划拉着他的手机。
陈天航听着他们在闹哄着,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管哲超的话——尸体解剖、吴鹏、被抱着的姚远的骨灰……虽然这会儿是午后,冬日的阳光透过实验室的玻璃窗反射进来,照得能源系的大楼一片清明。但陈天航却又觉得一股又酸又涩的感觉翻涌起来,心里难以平静……
这时候陈天航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陈晨”。
陈天航愣住,这还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吗?
手机响了几声,陈天航想了想,拿起手机,走出了实验室。
陈天航走到了楼道里的消防通道,确定没有人,接了电话。
“喂。”陈天航说,
“……哥?”电话那头,是陈晨和十几岁年龄不符的,有些低沉的声音。他好像迟疑了片刻才喊了一声“哥”。
“是我。”陈天航说。他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陈天航想了想,说:“你们到重庆了吧?一切顺利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喂?能听见吗?”陈天航提高了声音,问着。
“哥,我能听见……”陈晨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个……我没走……”
“啥?没走?”陈天航懵了,“管哲超不是说把你和你妈妈都送上回重庆的火车了吗?”
“对,我故意的,我没走,”陈晨说,“我想继续查我哥的事……”
陈晨说:“我妈这次受了太大的刺激了,我和她大吵了一架,她精神不太好,我让她先回重庆了,我还想自己再查查我哥的事……”
“你自己查?”陈天航反问。
“嗯……”陈晨说,“我觉得学校的老师没说实话,他们暗地里监视我,我一进学校的校园就有人跟着我,我感觉我24小时都被人看着,真太难受了……”
“他们都说我哥早就得了抑郁症,他跳楼和别人没关系,都是他自己的问题,我根本不相信……如果真的是我哥自己的问题那他的手机为什么会凭空消失?我问过学校、问过警察,他们说我哥跳楼前把手机扔了所以找不到。可是我去电信查了,我哥跳楼之后的几分钟他的手机才有了关机记录!哥,我根本不相信……”
陈晨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很多,但又很快平静了下来,他没再说下去。
陈天航也没有回答,他在想,他还不知道很多事。就在陈晨没说话的这一会儿,陈天航脑子里忽然出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现在他们该怎么办?姚远怎么办?陈晨怎么办?自己怎么办?
陈天航想了想,问:“你现在在哪儿?”他实在想不到陈晨这么一个半大的高中生在人生地不熟的白城要去哪儿。
“哥,我在白城这个市里找了个招待所住了,”陈晨说,“我拿到了我哥的电脑,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
陈天航说:“要不你先来我们大学城吧。”他感觉自己对姚远的事完全没有头绪,或许姚远丢了的手机是个很好的线索,但又该怎么查下去?陈晨还只是个未经世事的高中生,他陈天航虽然是个即将拿到本科学士学位证书的大学生,可也是彻头彻尾法盲一个,大学思修课上学的那些法律知识或许有点儿用,但他根本没好好听过课,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怎么查?找谁查?
陈天航想,白城市到他们大学城还有一个半小时多的车程,即使陈晨想查点什么也不方便,还不如索性“大隐隐于市”,就让陈晨住在他们学校旁边。
☆、三、伊甸园(三)
下午,陈天航接到了陈晨。他带他来到了他们大学城里的一所“家庭宾馆”,这座宾馆离他们白工大概也就两公里,在白工和对面的白城师范学院的交界处。
这一片有很多“家庭旅馆”,说得好听点叫“旅馆”,其实也就是为了方便青年男女开房用的简陋招待所。据说这一块宾馆的房价其实比北方八十八线小城市白城的宾馆房价还贵!毕竟这一片人流量很大,还有点乱,陈天航想,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学校想找到陈晨估计也是有心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