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航胡思乱想想了一会儿,又盯着天台上的陈晨看了看。陈晨的眉眼中还是未脱的稚气,像是没张开的样子。他跟他哥都是皮肤白皙,挺清秀的模样,但陈晨双眼皮,眼睛弯弯的,是典型的笑眼。
陈天航看了看手表,觉得该叫陈晨去看遗体了。他装作若无其事,漫不经心地推开了天台的门。
“该走了。”陈天航淡淡地说了一句。他并不想说什么安慰或者鼓励的话,死生事大,他不知道在这种天大的事面前又有什么语言可以聊作安慰。
“到时间了吗?”陈晨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他甚至看都没看陈天航一眼。
“嗯。”
陈天航走出了天台,余光瞥见了日光拖长的身后的陈晨的影子。
☆、二、我在白工拉大锯(二)
陈天航还是第一次来停尸房,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是在这种巧合下来到这个地方。他没有进去,他不知道陈晨看到的他哥哥究竟是什么样子。
但陈晨走出停尸房的那一瞬间,陈天航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冰冷与悲伤。陈天航有点震惊,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身上的悲伤可以迅速传染到身边的人,像是一种让人迅速结冰的感觉。
陈晨眼角泛红,他低着头,一声不吭走在前面,似乎都忘记了身后还跟着个陈天航。
临近夜晚,灰尘扑扑的白城街头洒落着落日余晖,陈晨走得很快,几乎快要消失在陈天航的视线里,陈天航小跑了几步才追上。
“喂?你回了吗?”李心亮打来了电话,说今晚他和邢炳茂准备留守在招待所,今天陈天航在外面跑了一天辛苦了,他让陈天航回学校休息去。
“你去哪?”陈天航挂了电话,跑了几步才追上陈晨。
陈晨没有说话,只是歪了歪头,冷冷看着陈天航,他停下了脚步,沉默了片刻。
正在这时,陈晨的手机响了,警方和学校的人已经到了白工招待所,说要和陈晨谈谈。
陈天航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他从口袋里找出钥匙,打开宿舍门。
宿舍灯没开,只有室友朱世新书桌的台灯亮着,他在打游戏,桌上还堆着一份吃得一片狼藉的油腻的外卖。
打开宿舍门的这一瞬间,陈天航竟然觉得有点陌生,明明只过了一天,却觉得好像过去了很久一样,让人有几分恍惚。
“诶呦好家伙,他妈的……”朱世新激战正酣,方言伴着脏话齐飞。
“回来了?”朱世新跟陈天航打了个招呼,低着头噼里啪啦地猛烈敲击着键盘。
“嗯。”陈天航应了一声,开了灯。
陈天航他们宿舍四个人都不是一个系的,这个每天沉迷打游戏的朱世新是电气工程系的,也是大四。
“梁超还没回来呢?”
“估计不回了吧……”
“林新宇呢?”
“约妹子去了呗啧啧……”
陈天航习惯性地随口问了问朱世新他们宿舍另外两个人的行踪。朱世新也就随口答了两句,头也没抬。
白城本地人梁超常年不在宿舍住。另一个室友林新宇长得有点小帅,常年约隔壁师院的女生,陈天航已经挺久都没见着这俩人了。
“怎么说?”朱世新突然认真了起来,把他的转椅挪了挪位,问陈天航,“说今天跳楼那个是你们系的?”
“嗯,”陈天航把外套脱了,“我今天就是去接他父母的。”
“哎呦喂,”朱世新转过身来,说,“那可真难为你了,论这事儿,搁谁他谁心里能舒坦?”
陈天航不知道说什么,笑了一下。
朱世新好像也感受到了陈天航的尴尬,平时他们都是各玩各的,关系也就一般。
朱世新拿起桌上的一瓶可乐,应该是外卖送的,递给陈天航:“航哥,辛苦了,来喝个可乐。”
“谢了。”陈天航接过可乐。
朱世新想起了什么,说:“我刚下去拿外卖的时候好像看见宿管在收拾他宿舍的东西,他家人来了吗?”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陈天航,陈天航说:“我得去他宿舍看看。”
陈天航并不知道姚远的宿舍是哪一个,但知道他们能源系在研究生宿舍楼的哪一个片区。
能源系的都住在研究生楼的顶楼——六层,虽说是研究生宿舍,但也并不比陈天航他们的本科生宿舍好多少,昏黄的灯光,吱吱呀呀的楼梯,掉落得斑斑勃勃的墙皮,脏污的水泥地……
陈天航发现自己根本不用去找姚远的宿舍究竟是哪一间,远远地就能看见一个宿管阿姨在指挥着学生搬什么:“快点啊,你们收完了我还得收拾呢……”
陈天航看了这阿姨一会儿,想起来她平时也在他们宿舍那块儿打扫卫生,见到学生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但此时这个阿姨眉目间有种摊上事儿了的谨小慎微:“哎哎哎,那个我没让你们动啊,你们怎么乱翻啊,我说话你们听不见啊……”
“这是姚远的宿舍吗?”陈天航走上去问。
“你哪位啊?”阿姨的脸色并不好看,“有什么事吗?”
“你是姚远的朋友是吧?”宿舍里的一个人探出头来。
陈天航笑了笑:“不是……”
“不是你就别来这儿添乱了啊。”宿管阿姨说,“咱这儿今天可忙。”
“我认识你,”宿舍里另一个男生说,“你是我们学弟。”
“是,我也是能源系的,我叫陈天航,大四。”陈天航说。
他好像也想起来这个招呼他的姚远的室友叫什么,好像叫袁因,也是他们系的研三学长。陈天航和袁因并不熟,只是“袁因”这个名字实在好记,所以陈天航莫名有了些亲近感。
“来,进来吧,来帮我收拾收拾。”袁因说。
宿管阿姨让出个道,让陈天航进了姚远的宿舍。
宿舍里的一位同学去世了,还是自杀去世的,这个宿舍不能再住下去了。姚远的宿舍里,剩下的三个男生正在焦头烂额地收拾着,肉眼可见的烦躁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蔓延。突如其来的噩耗,突如其来的学校命令——他们必须在今晚全部搬走,搬去系里临时指定的另一间条件更差的宿舍里。宿舍早已乱成一团,三位临近毕业的学生的数量庞大的杂物四处堆叠着,已经没有下脚之处。
宿舍的一角,是一处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书桌,桌上很干净——一个水杯、一盆仙人掌、架上还有码得整整齐齐的书……这应该是姚远的书桌,陈天航心想。
“累死了,”袁因撕下来床头贴着的某位女爱豆的海报,喘了口气,“今天累死了。”
他把海报递给陈天航:“你要吗?这个太大了,实在没地方放了。”
“好,”陈天航接了过来,想了想,还是低声问道:“学长,你知道姚学长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快点搬行不行啊,我说你们不用收那么多东西,剩下的我给你们拿过去行不行啊?”宿舍门口站着的宿管阿姨还在絮叨着。
袁因有点惊讶地看着陈天航,或许因为陈天航平时是个懒散的宅男,并不喜欢社交,而这时候陈天航竟然跑来了姚远的宿舍,还追问姚远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院里今天让我去接他爸妈。”陈天航说。
袁因和陈天航躲到了他们宿舍的阳台上。
陈天航透过姚远宿舍的窗户望着窗外,入夜的宿舍区一片安静,对面宿舍楼的一间间房间都亮着灯,从这里甚至还能看清那些没有拉窗帘的宿舍里的人正在做什么。
“学长,你们平时和姚学长关系怎么样啊?”陈天航问。
“还行啊……”袁因挠了挠头,“他很忙,每天都是早上七点多就起来了,晚上十二点才回来……”
“我问他干嘛每天都这么早出晚归的,他说他导师布置了很多任务,再加上毕业,我看出来他好像压力挺大的,毕竟快毕业了……”
“他导师?”陈天航问,“是我们系主任吴鹏?”
“对啊,”袁因说,“你也知道他老师算是我们学校的名师了。”
“是,毕竟是系主任,他是不是还是我们热能工程研究所的所长来着?”陈天航说,“上学期上了他的一门课——咱这系主任吴鹏是怎么样一个人啊?”
袁因笑了笑:“我不是他学生,但我也受不了他。怎么说?我感觉他是很自大一个人,喜欢让人夸他,帮他吹嘘,平时又很龟毛,屁事多得要死……当他学生肯定很累……”
“那姚学长自杀和他导师……”陈天航连忙问。
袁因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口气:“这可不好说……”
“干嘛呢你们?”宿管阿姨进了屋,“东西收好了吗就在那儿开始闲话家常?”
“知道了。”袁因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我们今天必须搬到别的宿舍,我这还没收拾好。”袁因又拍了拍陈天航的肩,“我们下次聊。”
☆、二、我在白工拉大锯(三)
陈天航在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仿佛一个失魂落魄的孤魂野鬼在晚间的校园里游荡。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晚在校园里串游,这个时间他一般都在宿舍打着游戏。
有些凉渗渗的仲秋的晚风吹过,路灯把陈天航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瞥见了在月光下的自己被拉长到变形的影子。
骑着自行车的刚下晚课的学生唱着歌从陈天航身边溜了过去;篮球场上依旧传来乱七八糟的亢奋喊声;去“垃圾街”吃了夜宵的学生三五一群,聒噪地吹着牛,满身酒气……
陈天航置若罔闻,他感觉自己正在慢慢脱离这一切,他感觉自己好像慢慢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什么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袁因刚才说的话。
不知不觉,陈天航发现自己来到了崇实广场——他见到姚远最后一眼的地方,也是姚远跳楼的地方。
陈天航仰头看着他讨厌的崇实广场的这座连廊,右边是崇实广场东北角十四层的教学楼,左边是西南角十四层的办公楼,两栋楼都有东西两门可以进出,两座大楼之间最高的第十五层连廊遮蔽了此时的月光。
崇实广场面积挺大,安装的路灯并不多,只有两栋楼的四扇门前面安装了一排路灯。这会儿已经没有了幕墙施工的大型探照灯,一切都在影影绰绰的月光和斑斑勃勃的玻璃幕墙的折射下显得不那么明晰。
因为玻璃幕墙装修,教学楼都没几个人在噪声中继续坚持自习了。此时的教学楼更是早已没什么人影,只能偶尔见到几个从楼里走出来的学生,一切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变化。
陈天航又在努力回想着见到姚远的最后一眼,那时候姚远正站在崇实广场中心的位置看手机,他在干什么?给家人说最后一句话吗?
陈天航又想,姚远跳楼的最高层连廊应该是两栋楼中唯一的开放空间了。最近白工大搞玻璃幕墙维修,整个崇实广场都吵得不行。不少为了建校80周年晚会准备节目的都只能去两栋楼之间的连廊那里排练。连廊那里总是一片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为了学生的安全考虑,这个连廊并不是没有设置栏杆。陈天航记得自己上去过,他一个一米九的大个子,那个栏杆能到自己肩往下一点,起码有一米四五高。
他们都是成年人,没人像个小孩儿一样爬上那么高的栏杆玩。而且连廊那儿还有排练节目的乌乌泱泱的一群人,没人看到姚远要自杀吗?不去阻止吗?
陈天航越想越不明白,他想再上连廊看看,两边楼的电梯都只能到十四层,要到最高的连廊十五层得从十四层爬楼上去。不过发生了学生坠亡的事,这连廊应该是进不去了。不过他们白工一贯缺心眼儿,说不定还真能进去。
“管他呢,看看再说。”陈天航想着,准备进东北角的教学楼。
此刻陈天航正在仰着头盯着东西连廊,忽然听见身边好像有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陈天航望过去,只见有个人弓着身子在教学楼附近的草丛里找着什么。
“陈晨?!”陈天航冲了上去,才发现正在弯腰找着东西的人竟然是姚远他弟陈晨!
陈晨抬起头,看见是陈天航,走了过来,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很亮。
“你在这儿干嘛呢?”陈天航问。其实他想问的是管哲超他们怎么没看好陈天航,他们不是最怕陈晨闹事吗?而此刻陈晨不仅跑出了招待所来到了白工的校园,甚至还来到了他哥跳楼的地方!
“他们说我哥就是从这里跳下来的……”陈晨没有回答陈天航的问题,而是指了指顶楼的那片连廊。此刻,一片阴云挡住了原本就模糊的月光,东西连廊的影子投射在陈晨的脸上,遮住了陈晨眼中的亮色。
陈天航没有答话,陈晨指着顶楼的连廊,陈天航在盯着陈晨。
“他们给我看了监控的录像……”陈晨继续说,“他们说我哥那天晚上九点多进了这个教学楼……他在这里待了很久……凌晨四点五十二分跳楼……”
“四点五十二?”陈天航觉得自己刚才的一些想法被很快地否定了,本来以为在连廊彩排的可能看见姚远要自杀,但姚远是早上四五点自杀的,连廊那会儿肯定没人了。
“可是有一件事让我觉得挺奇怪的。”陈晨突然抬头,盯着陈天航的眼睛。
陈天航有点愣住了:“什么事?”
陈晨指了指顶楼连廊:“今天他们给我看了我哥跳楼以后身上的遗物——有他口袋里的钥匙、校园卡、开水卡……但是竟然没有手机!”